第4章 -7-
新年很快到了。
天壇在堯天城西,取面向五山--世界中心的含義,祭天即在此舉行。
瑤光的禦辇在前,景麒的車駕緊随其後,由三位騎着鄒虞的禁軍将軍開道,身着紫色軍禮服的士兵護衛,一路威武向天壇行進。
首先要沿着主要街道在四城兜一個圈,讓老百姓都看到,意為守護四方。
隔着晃動的珠簾,瑤光可以看到一排排平伏在街道兩側的百姓,沿着漫長的道路延伸。這些埋在地上的臉上是期待還是冷漠,瑤光不知道,如同死亡一般的肅穆,也許是大典該有的莊嚴,但瑤光覺得冷。'民'之一字何其重,瑤光在此時終于有所體會,所以當執劍立于天壇上,瑤光心中充滿了不确定,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禱文竟一個字也記不起。天何其高,地何其廣,在天帝給予自己的永恒生命中到底能作些什麽?
"陛下,陛下,吉時已到。"春官長在一旁小心催促。
瑤光艱難地收起思緒,腦子仍一片木然。
"嗯,"景麒輕咳了一下,将聲音以衆人聽不到的輕音傳到瑤光耳朵裏,"吾承天命,播天帝大義于天下……"
"哦,"瑤光記起來了。可天命是什麽,瑤光望向身後整齊排列的百官,天帝大義這裏又有幾人理解?
大臣們不知瑤光此時怎麽了,一個個面面相觑。
瑤光覺得這代代相傳的禱文象天一樣的遙遠,自己半句話也體會不出。好荒謬啊! 世界,天道,國家,麒麟,還有原本渺小的自己。
"吾承天命……"
瑤光向青天仰望,心裏滿是蒼茫,還是念出了,即使對自己只是毫無意義的空洞。
祭典完成,瑤光已經精疲力盡,但晚上還要出席與百官的新年夜宴,都是按以往的常例。瑤光以前從沒出席過晚會、盛宴什麽的,更別說同時和這麽多人一起吃飯,想着都覺得累,自己只講了幾句客套的開場白,就中間一坐,其它全部交代給景麒和嘉熙應酬。
裝模作樣的吃了幾口,嘉熙拿了個折子上來,上面寫着五花八門的詞牌名。按慣例是要王欽點一題,百官依此作文章展開競賽,優勝者會有豐厚的獎賞,也有小官吏趁此機會得到君王青睐從此平步青雲的例子。
瑤光看了半天,一竅不通,想讓景麒幫忙拿個主意,又覺此時不合适,索性将折子往桌上一撂,說:"大家不妨自由些,就以過去半年朝廷的施政和自己的工作為題,作文一篇,文體不論。"
話一說完,馬上就有些官員皺起眉頭,開始冥思苦想了,連景麒也一臉思索的樣子。
"啊,臺甫文章華國,就不必争這個彩頭了,也要讓些機會給大家嘛!"瑤光笑說。
很快,嘉熙将衆人所作的文章呈送上來,有長篇的論,也有短小的詩。瑤光一篇篇快速的翻看着,忽然哈哈一笑,舉起一頁紙來。"大家聽聽這段--"
"吾王之仁德如天地之浩瀚、日月之華殇,上達四海,威震八荒,雖先達亦不能及,衆神不能效……"
"哈哈…………當真是錦繡文章!哈哈…………"瑤光狂笑道,擡手拿起桌上的酒仰臉喝了一口,不料卻被嗆到,大口的咳嗽起來,一邊咳還在一邊笑,"真、是、好、文!"
玉葉慌忙遞上手巾。瑤光擦了擦,半天才止住了笑,卻不說話,只冷眼瞧着大家,好久,對玉葉說:"取火盆子來。"
玉葉将火盆取來。瑤光拿起厚厚一疊文章,揚手投入火中,瞬間竄起的火苗抖動着瑤光在冬日的寒氣中冰涼的臉,"諸位來年好自為之吧。我累了,臺甫替我吧!"說着,已站起身,竟頭也不回的急速走了。
瑤光越走越快,玉葉在一旁跟着幾乎跑起來,瑤光卻忽然剎住腳步,玉葉躲避不及,一頭撞上,剛要開口請罪,見瑤光擡掌在欄杆上一拍,竟将石雕的獅子擊得粉碎。
"看見了嗎?啊?滿朝文武! 滿朝文武!!盡是些阿谀奉承之徒!平日裏工作不見盡心,作起馬屁文章來倒個個奇思妙想,推陳出新!平時我也就忍了,還給他們一一批閱,盼着他們能體會我的苦心,也能勤懇工作。我可真愚蠢至極!你在累死累活,他們搞不好還在一旁拿你當笑話!不是親見,能想象得到嗎?一朝的太師,身負教導王的重任,竟然也作出如此令人作嘔的文章,真是--真是--",瑤光氣得渾身發抖,"我這個王當的真像個戲臺上的小醜啊!"
玉葉呆立了半晌,心中不忍,輕聲勸慰道,"今夜是大年夜,大人們作些喜慶的文章也是為了給新年添點彩,用意未必就那麽不堪。即使有什麽,陛下日後悉心教導就是了。"
"我還有多少時間啊?"瑤光苦笑。
"陛下正春秋鼎盛,今後日子還長着呢!"玉葉抓起瑤光冰冷的手,輕輕搖着,"奴婢還等着和陛下一起過上好日子呢!"
瑤光心裏不由感動,反手也握住玉葉溫暖的手,喃喃的說:"玉葉!玉葉!有你在身邊真好!我簡直不敢想象沒有你該怎麽辦!"
瑤光轉身離去的一刻,景麒幾乎也想追了出去,卻做不到。他幾乎是匆忙的結束了晚宴,瑤光的寝宮已熄了燈。在外面不甘心的打了幾個轉,還是回到了自己房裏,也不點燈,就那麽靜靜坐在一室黑暗裏,讓自己的心裏百轉千回。
瑤光是明君,或者至少說已顯露出成為明君的潛質,敏銳的政治嗅覺,超常的領悟力,迅速準确的思考……從剛到這裏的懵懂,到金殿立威,撿拔能臣,削弱敵勢,收歸王權,一步步走向成熟,驚人的成長起來。如今那個曾讓他在近處俯視的蓬萊女孩,已遠遠跑在了他前面。
是的,瑤光是明君,但今夜裏,景麒卻在她心裏看到了一滴眼淚。
慶是被天帝遺棄的國家啊!統治這樣一個國家,要付出多大的勇氣,要有一顆怎樣堅韌的心吶!
瑤光是堅強的,堅強到将自己從自責的深淵衆拉出,一肩承擔起自己的托付,在感情被拒後仍然為自己着想着。
她一心想給我自由啊!
對這樣的好主人自己卻什麽也沒為她做過,只有她一個人在奮鬥。至剛則易折!那孤獨離去的背影細小纖弱,燒痛了景麒的眼睛。景麒忽然有了王朝将傾的預感。
再找一個景王,這就是身為麒麟的使命,景麒幾乎是悲哀的想着,可是絕對再也找不到一個能對他的任性和執拗給予全部理解和包容的主人,自己早戀上了這種被珍惜的體貼,仿佛是生命全部的色彩。
他望向桌上的茶杯,那是瑤光在那天曾用過的,還留着茶滓,宮女幾次要收拾都被景麒訓斥回去。但,茶早已殘,人,再不會來。
"怎麽了?一臉的棄婦相。被主人抛棄了嗎?"一把陰柔的聲音忽然在黑暗的悱恻中響起。
"什麽人?"景麒一驚,是什麽人能在自己毫無察覺中接近?
門呀的一響,進來的卻是個年紀很輕的宮女,舉着燭臺,輕輕施了一禮,"臺甫需要什麽?"
景麒搖搖頭,"還有人在外面嗎?"
"啊?"宮女不明所以,"奴婢這就多叫幾個人來伺--"
話到一半嘎然而止,宮女的眼神一片死灰,森寒的劍尖從胸口當中透出,人已向景麒懷中倒來。
灼熱的鮮血飛濺在景麒臉上,他眼前一片黑暗。
只有打翻的燭火,将紗幔熊熊燃燒起來。
瑤光換了件舒服的絲袍,但沒有睡意。宴會上的一切讓她寒心,甚至不知道新年第一天的早朝上,她該拿什麽樣一副面孔面對群臣。
一個靖共只手遮天的朝廷,她拼盡全力也只是撼動了冰山的一角。即使掀翻了,不過是落得孤家寡人。這年景,百姓連溫飽尚且不足,哪有閑錢上學求知?她上哪兒找這麽多治國賢才?所以,還是只能維持現狀,等待十年二十年後生機漸漸複蘇,自己對政治更得心應手,或能扭轉吧?但只怕靖共也更枝大根深了。
瑤光這樣想着,忽然手腳一寒,腦中一個聲音叫道:"不好!"賓滿象被什麽力量拉扯着,從身體裏冒出來,然後一陣風吹過似的,煙一樣散了。
瑤光噔的站起來,未及反映,屋外傳來噠噠的急促腳步聲,房門砰的被人用力踹開。
"大膽!"瑤光刷的抽出寶劍,水禺刀寒芒大閃,射在來人臉上。正是虎贲。
他兩步近前,道聲"得罪",大手将瑤光攔腰一抱,二話不說就往外沖。一群侍衛個個神色緊張,前後簇擁着将瑤光護在中間。
"發生什麽事?"瑤光大聲急問。
虎贲只顧往前沖,半天才咬牙切齒的吐出幾個字:"嘉熙狗賊!"
"什麽?"瑤光心神一撼,"不可能!"哪個嘉熙?那個面對君威面不改色的嘉熙嗎?那個素行謹慎,為人謙和的嘉熙嗎?那個以萬民福祉為先的嘉熙嗎?
"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瑤光怒喝!
虎贲将瑤光放下,喘息道:"陛下得快!上觀海臺!搶騎獸!出宮!"
瑤光點頭。一群人開始在黑暗裏飛奔。
但更沉重的腳步聲已從四面八方抵達。
虎贲與衆侍衛铿锵一聲,刀齊離鞘。
"龜兒子的,敢跟天借膽!"虎贲罵道,刀頭橫飛,向黑暗中的敵影劈去。
瑤光雙手執刃也沖入敵陣。刀劍交錯,看不清敵人的臉,只覺來人力道狂大,水禺刀幾乎脫手而飛,這才發現賓滿離開後自己這雙手何其軟弱,只是一雙書生的手。
"陛下莫離開我背後,我給陛下殺出條路來。"
衆勇士健步一晃,将瑤光鐵桶一般團團圍在中心。
虎贲狂喝一聲,"來吧!",猶如鈞天雷神,率領衆人繼續向上沖殺,所遇之敵無不身首異處。
瑤光聽不到風聲,海潮聲,只有血肉飛濺的慘呼。一片漆黑,分不清傳自己方還是敵人。觀海臺,平時須臾可達的地方,竟如同地球兩極一樣的遙遠。數不清敵人有多少,只覺擋在身前的人影越來越稀,再遮不住充滿大氣的殺意。
但,觀海臺終于到了。
卻沒有騎獸,什麽也沒有!
空蕩蕩,只有瑤光和虎贲一高一矮兩條灰影。
"虎贲,立即放下刀,你以為你一個人擋得了千軍萬馬嗎?"人群中一人喊。
瑤光看向虎贲,他渾身濕淋淋浴滿了血,左肩至腰已硬生生被削下,尤自右手握刀,鐵盾一般擋在瑤光身前。
瑤光心裏一片死灰,"虎贲,退下。"
虎贲象沒聽見一樣一動不動,瑤光向他臉上望去,他怒目圓睜,卻是已然氣絕!
瑤光大聲狂笑,從虎贲身後閃出,"誰有膽,上吧!"
衆人一震,竟不敢前。人叢中分出一人,正是左将軍迅雷,靖共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好女婿。
"陛下莫要負隅頑抗的好。"
"你也配跟我說這話?"瑤光啐道。
迅雷兇光一閃,喝道:"上,繳她的械,不過個手無膚肌之力的女人。"
士兵湧上來。
"看看誰想先死?"瑤光将着滿腔恨意凝聚在雙手上,高高舉起了寶劍。水禺刀嗡的在黑暗的夜裏,閃耀出烈日光華。
沖在前面的士兵手中的劍刷的一聲全脫手而飛,齊整整卧倒在地,竟象向王劍跪伏一般。
無人再敢進前。
"無用!"迅雷罵道,回身對手下人說:"全給我帶上來。"
身後人分開一條路,一隊士兵手持兇器扯出一群女人,當先正是玉葉,還有平時服侍瑤光的宮女們,嗚嗚的哭成一片。
"一群廢物,哭什麽?在金波宮等的就是為我主赴死的榮耀!"玉葉昂首怒道,"嘉熙,你這奸賊,滾出來!我已看見你了,你不敢見我嗎?"
嘉熙神情惶惑地站在人群後,此時再也掩藏不住,只得顫巍巍站出來。
"為什麽?"瑤光望着這位自己曾愛護有加的臣子,"為什麽?我不相信你會幹出這種事!"
"請陛下棄劍,臣保證不傷陛下和諸位女官毫發。"嘉熙躲閃着瑤光的視線。
"我要你救命嗎?"玉葉唾罵,"陛下對你寄與莫大期望,你卻不思回報,犯上作亂,你的忠心讓妖魔給吃了嗎?你已經錯了一次,還要再錯下去嗎?"
嘉熙面對玉葉的質問,猶如五雷轟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住地向瑤光磕頭,失聲痛哭。
迅雷一把揪住玉葉的頭發,"老女人,讓你嘴厲害!"手起刀落。玉葉的頭顱橫飛出去,滾落地上,口中仍發出呼喊:"陛下!",不肯瞑目。
瑤光駭得雙膝一軟,跌靠在身後的欄杆上,再沒有半分力氣。
"陛下棄劍!"迅雷威逼道。
"要我棄劍,可以!"瑤光笑道,忽然轉向伏在地上的嘉熙,"給我一個答案,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如此對我?"
嘉熙仍然不住的磕頭,已血流滿面,卻沒有回答。
"不錯,這都怪你,"一人朗聲笑道,分開衆人,走向瑤光,對瑤光手中的王劍絲毫不懼。
"怪你太聰明。你若是象予王一樣,每天只知道抱抱狗,跟麒麟玩玩戀愛,大家都相安無事。你作你的王,我行我的權,現在這樣,何必呢?真是,那麽漂亮的麒麟,男人中的尤物,你竟不為所動,一點也不像個女人啊。"靖共輕松的笑着。
"也怪你太天真!你以為诤臣必是忠臣嗎?那你未免将這世界瞧得太簡單了。我不一樣,君子也好,小人也罷,我都善加使用,所以,現在階下囚的是你。"
"原來如此,呵呵--,我已經很明白了。"
"喔,你明白了?"
"對", 瑤光苦笑,甩手将水禺刀扔在地上,"這世界沒有黑白之分。"
"不過,你也不用怕。玉座還是你的,我不要。"
"哼,要我象個木偶一樣坐在上面嗎?"
"不坐也行。随便在金波宮找個金殿,只管安心住下。"
"怎樣一座華麗的牢籠啊?"瑤光嘆息。
"你還會象王一樣被尊奉着,這些宮女也是你的。"
"主意不錯,真體貼啊!"
"這麽說你答應了?"
"靖共,你活了太久,忘了一件事。"
"說說看,我倒想不出這樣一件事。"
"天真的人,改不掉天真的毛病。"瑤光擡頭仰望,黑暗的天穹,只有士兵手中的火把,映照着一張張醜惡的臉,瑤光蒼涼的笑了,"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哦?"
"不自由,毋寧死。"
瑤光身子一傾,從堯天山的最高點投入萬丈黑暗。
風在耳邊呼嘯,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身體好像已不屬于自己,靈魂脫殼而出,在空中飛翔。
我在飛向自由嗎?瑤光問。
突然的,一種仿佛她準備入浴時所體會到的心情湧上心頭,這種熟悉的感覺在她腦海裏喚起了一系列童年時代到大學時代的回憶,籠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啪的破裂了,轉瞬間生命以它過去全部的輝煌呈現在面前。同一瞬間,她聯想起在離開蓬萊前,寓所中還泡着一壺香濃的咖啡。她望向上方,廣漠的黑暗中亮着一盞昏黃的燈,她曾借着它的微光浏覽了充滿歡笑、開朗、喜悅和幸福的書籍,此時比以往更加明亮的閃爍起來,照亮了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
黑魖魖的大地在接近,仿佛魔鬼巨大的口。她忽然一陣悚然,"我在做什麽?為什麽?"她以一種本能想伸手抓住什麽,但什麽也沒有……誰來救我?景麒?虎贲?玉葉?……誰也沒有!什麽冰冷無情的東西纏在身上,她感覺無法掙紮,而那盞燈在短暫的閃亮後,開始昏暗下去,然後永遠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