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流亡啊流亡（6）

"我看還是不要進去。"皮諾曹皺着眉頭說。

有了蒼猿的幫助，在跋涉到第十天後，終于走出了群山。現在的瑤光遠遠站在一座大城外，城市名叫'呂陵'。瑤光想不起來它屬于哪個州，所以還是不知自己到了哪兒。必須找個人問一問，而且除了樹皮，也實在需要吃點像樣的食物了。瑤光覺得體力已極度衰竭，即使下一刻昏倒在地也毫不奇怪。

"你看門口的士兵，手裏拿着畫卷呢！"

"可不是！靖共找不到屍體，怎麽肯甘休？看來只有盡快離開慶了。但就是要離開，也得先搞清安全的路怎麽走。"

瑤光用口水擦了擦臉，把頭發綁整齊，向城門走去。

忽然她停下腳步，一陣顫栗。天啊！她忘了一件足以致命的事，她是有明顯特征的--眉心有一點罕見的血滴形胎記！這個霹靂幾乎将她當場擊倒。

"離開，快！"皮諾曹催促道，"門衛已經看見你了。"

瑤光心一橫，把劍鞘解下，"後面悄悄跟着我，進城去。"

她走得很緩，很慢，步履輕柔，半天才走近高大城牆的陰影裏，看也不看門衛一眼。

兩個門衛掃了她一眼，對這麽個普通人進來沒在意。

瑤光繼續邁步。

"喂，說你呢，過來！"

瑤光心裏一涼。

一個門衛展開畫影圖開始和瑤光比對。

瑤光伸過頭去，自己的肖像正印在上面，畫工傳神，把自己那張威嚴傲然的臉形神并茂的表現出來，任何人只要瞧上一眼，就決不會弄錯。

門衛已露出狐疑的眼神。

"咦--這畫上的人跟我好象！這人是幹什麽的？"瑤光好奇的眨着眼睛問。

"自己不會看嗎？"

"哎呀，奴家哪兒認得字兒？"瑤光理所當然的回答。

年輕的門衛不耐的嗤道："這是冒充景王陛下名諱，四處招搖撞騙的大罪人。"

"咦？那豈不是說我長得和景王一樣！"瑤光故作聰明的說，同時得意起來，撫摸着頭發，還做作的将身體搖啊搖的。

"呸，這話也是你這種人敢亂講的嗎？小心被割了舌頭！"

瑤光吓得連忙捂住嘴巴。

擡步正要走，又被叫住。這次是那個年紀大的，謹慎的多。

他緊緊盯着瑤光的臉，"你頭上的紅印兒--你叫什麽，哪兒人？"

"從小就有了，說是陰間帶的煞氣。王也有嗎？原來不是煞氣是福氣呀！我一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瑤光欣喜的尖叫道。

"你到底叫什麽？"

"奴家叫玉葉，大哥可一定要記好了。"瑤光多情的介紹自己。

"哪兒人？"

"就這兒的人啊！"瑤光舉目四望，遠遠的幾百米處站着一個男人，"你瞧，我哥在那邊。"瑤光朝那人揮了揮手，那人見有人跟自己打招呼，也遠遠的揮揮手。

"大哥要去我家裏坐坐嗎？"

"快走快走！沒見官家在忙公務嗎？誰有空跟你閑扯皮！"

門衛已經不耐煩了。

"我也是很忙的，每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就要……"瑤光一邊嘟囔着，一邊慢慢的離開了，聽見身後的兩人兀自在讨論。

年輕的聲音說："不用看了，不可能是她，瞧她那一臉蠢相，給她身龍袍也扮不象。"

"小心些總沒錯。"

"錯什麽錯，我看景王失道也快了。"

瑤光慢慢走着，當轉到兩門衛看不見的地方，開始加快腳步。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靖共不會讓她有表露身份的機會，而且八成已經找了個替身，此時正端坐在金殿之上。這回躲過了盤查，下回不見得幸運，必須盡快離開。

街道上靜悄悄的，一點也沒有大城市的熱鬧，如果不是住宅中的炊煙，更象一座死城。

瑤光坐在牆根下，正思考着如何才能把手裏剩下的一根金釵不被注意的當了，旁邊的一扇門忽然呀的開了，走出一個菜色的男子，冷淡的看了她兩眼，說："外地的？"

"嗯，逃難來的。"

"餓了嗎？"那人向瑤光招招手，"進來吧！"

瑤光終于吃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還飄了幾點肉花。

"對不起，打擾了，我能為你做什麽嗎？"

"沒什麽，不過一碗粥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日子不容易吧？卻給我這麽豐盛。"困頓中能碰上這麽一個人，實在不錯。

"活過今天，誰知道明天什麽樣呢？能吃飽一頓算一頓吧。"那人艱難的答。

"請問這裏是哪裏？"

"進城的時候沒看見嗎？呂陵鄉。"

"對不起，沒出過門，請問呂陵屬哪個州？"

"素州。你到底是哪兒人吶？"那人狐疑的問。

原來已經離開堯天這麽遠了。

素州在瑛州的南面，是慶的第二大州。本以為這樣大州的鄉城雖然比不上首都，多少該繁華些，卻是家家閉戶。

"我在山裏迷了路，好不容易走出來的，完全搞不清方向，家是瑛州的。"

那人聞言一驚，"山裏出來？"

瑤光也是一驚，心知話說多了。

但那人似乎也沒什麽過多的反映，只悶悶的解釋："那山裏，全是妖魔，進去的人，從沒有活着出來的。"

"吃飽了，謝謝！"瑤光掏出金釵，遞給那人，"這是飯資，請務必收下。"

那人不客氣的接了，又有點過意不去的樣子，"需要休息嗎？我看你很累的樣子。"

瑤光被引進房裏，在堅硬的床鋪上冷瑟瑟的睡了一會兒，很快醒了，一醒就醒得幹淨，她已養成了一點動靜就會醒來的警覺。但只有隔壁傳來水嘀噠嘀噠的聲音，她立刻覺得口渴，翻起身，走進隔壁。

眼前的一幕讓她幾欲暈倒。一個皮肉已被削去一半的女人淩空吊挂着，血正嘀嘀噠噠的流進盆裏。瑤光胃裏一陣翻滾，剛吃進去的食物連着膽汁全湧出來。轉身欲逃，門已被封住，那人手裏提着剛磨好的刀。

"對不起，這世道，我也沒辦法。"

瑤光張口想呼喊，嘴已被封住，刀向頸部落下。

7.

但刀最終沒有落下來，倒下的是那個男人。

瑤光身體一輕，被人淩空提起。

來人的頭臉身包裹在一片紅裏，懷抱着她，幾個箭步，已翻越高高的城牆，将呂陵的驚險抛在了後面。

瑤光跟在紅衣人後面走了好多天。因為自己不認得路，現在有個屢次救過自己性命的人帶路，正求之不得。但很快的，瑤光發現他根本是漫無目的的在荒野中亂走，問他要去哪裏，他也不理會，仿佛瑤光這個大活人只是團空氣，可是被瑤光一直綴着，也沒說過反對。一次遇到了妖獸，他也不拔劍，只凜然不懼的站着，妖獸反倒被他的氣勢所壓，溫順的走過來。可是就在瑤光欣喜的以為終于可以擁有一匹騎獸的時候，他微笑着拔出劍來，一劍将妖獸劈成兩段。

這是一個她無論怎樣觀察，仍然完全無法琢磨的人。似乎很多的優點與缺點，美好與殘酷打散了矛盾的集中在身上。他是對這種矛盾一無所知，還是因為知道了反而更加的矛盾？

他似是一個人慣了，多天不說話也不覺得悶，瑤光只好也不多話。他走走停停，有時走得很慢，好象有意在原地兜圈子，有時又走得極快，象要把瑤光甩開，但就在她以為自己已完全被抛棄的時候，卻又突然的在前方出現。

他畢竟是個不錯的人，只是不喜歡表現出來罷了。瑤光想。

她可真倔強，無論怎麽無視她，還是死死的跟着自己。幾次有意甩掉她，看她連滾帶爬的跟在後面追，實在追不上了，也不見失望，擡頭看看太陽的方向，接着走下去。她難道不知道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一直在變嗎，并不總是指示南方？這麽走不過是在兜圈子罷了。但，也許她根本不是要往南走，只是心向陽光。

她應該是餓極了，無數次的跌倒，但在他還在猶豫要不要伸過手去時，又自己爬起來。給她一些食物，她謝過大口吃了，極不文雅的吃相，不給她時，也不見她開口來要，只遠遠的走開，靜靜的坐在一邊等他吃完。夜裏的時候，她會突然驚醒，卻不吵鬧，只撿些柴把火燒旺，将落在一邊的披風給他輕輕蓋上。

這樣的人，讓他頭痛，卻在無可奈何的同時，生出幾分敬意，無法将她徹底抛棄。

雨下起來，夾着雪，在這凄冷的冬夜。

野木光禿禿的枝幹完全遮蔽不了一絲風雨。而在這個妖魔随時出沒的黑夜，除了野木，亦無處可去。

瑤光全身濕透了，衣服和頭發已結了冰，每一陣風過，心不由得跟着顫抖。

"說點什麽吧。"紅衣人忽然開口，想是他也冷極了，需要一點熱鬧使自己不會睡去再不醒來。

能說什麽呢？眼前只有白骨和荒蕪。

"斜陽西渡，馨書盈屋，低眉懶妝梳

飛珠，卷牍，凍絲幕

琴吟瑟鼓，淺枕深霧，清秋舉蓬壺

川谷，林竹，憑風舞

誰曾看見風舞，雲袖澄素，倩影飄忽

誰曾傷心的恸哭，翠酒寒燭，紫檀香柱

誰又流傳了千古，魅異高孤，幽鬼其獨

誰又追尋了苦苦，揮不去美麗的靈狐

向聊途，齋裏醒笙初，綠茗聲波無重數

冰霜梅露，月冷星疏，庭院深蕭處

槐樹，塵土，流煙渚

浦英分付，松間沙路，齡同章臺墓"

本想活動活動舌頭，讓自己提醒精神，念出了，卻發現只有更冷更孤更凄苦。

他長嘆了口氣，似乎剛才吟誦的人不是瑤光，而是自己。

不由自主的向他靠了靠，他沒有躲開，反而也靠過來。在這樣的冷夜裏，實在需要一點額外的溫度。不知怎麽就擁抱了，卻發現對方比自己更冰，這種擁抱，其實并不宜人。但也許不是為了提取對方身體的熱度，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心，孤單的凍碎了去。

瑤光心裏存了感恩，此時她已猜出在呂陵前的無數個日夜裏，自己能安然渡過，不是簡單的運氣，而是他在暗處拚盡全力的護佑。

雨沙沙下，雪粒打在地上，噼裏啪啦。

"我，叫做瑤光。"瑤光試探着輕輕的說。

他隔了很久，才淡淡的回應："搖光--北鬥第七星，天之帝。"

"不是'搖曳'的'搖'，是'瓊瑤'的'瑤'"，瑤光訂正。

"我在說以前撿到的一個小孩，發現它時，正趴在屍堆上大哭，聲音大的連死人都要被吵起來，一抱它，又笑了，惡劣的把我的頭發生生揪下一大塊，現在想想都覺得疼。哼！"他悶聲笑了一下。

瑤光不由得有些失望，"他（她）就叫'搖光'嗎？"

"随便亂起的名字"。

既然叫'搖光'，不是張三李四，當然不是亂起的。

"喔！後來呢？"

"因為讨厭，所以又丢掉了。"他依舊淡淡的答，仿佛丢掉的不是一個生命，只是一片手帕，一縷風。

"可以告訴你的名字嗎？"

他不答。

"既然已經走在一起，互通姓名是基本的禮貌吧？"

"勒石。"他說。

"怎麽寫？"

他拉起瑤光的手，輕輕的在手心裏畫下兩個字，手指纖長優美，如果不是虎口和掌心的繭子在标志着這是一雙劍客的手，瑤光會覺得更象藝術家，她曾在舞臺柔和的燈光下，陶醉于那樣一雙詩意夢幻的手。

"勒石，"很男性的名字，瑤光咀嚼着，用力記下，她一定不能忘了，"好名字！"

"怎見得？"

"我是從蓬萊的中國來的。在中國兩千多年前的漢王朝，大将軍窦憲曾大破外敵匈奴，在凱旋時登燕然山刻石紀功，後來'勒石'就成為典故流傳，意為前無古人的功勳。"

他忽然嗤嗤笑起來，"是--嗎？那可真是'大功'！"，聲音已失了原來的溫涼。

"那麽，你記住了我的名字嗎？"他問。

"不會忘。"

"我看你還需要記得更牢些，地獄裏也忘不了！"

陰柔的笑聲在風雨的夜裏格外凄厲，瑤光覺得毛骨悚然，向他臉上望去，試圖從他的表情猜出點什麽，卻只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那是那個刀光洶湧的黑夜，曾在迅雷揮刀屠殺玉葉的一瞬，在他眼中看到的--殘酷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