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午後的流鳶閣,氛圍極是熱鬧,衆多嫔妃喜顏于色,三個皇子公主歡笑如珠,鑼鼓敲響聲中,大戲已然開唱。

不論在前生還是今世,戲曲都列國粹一流,喬嫣然前世不感興趣,今生自然也不迷戀,縱然在這裏已生活了十六年,有些習慣和認知,已然深入骨髓銘刻于心,再難改變和相忘,比如,她依舊不喜歡聽戲,雖然它的歷史源遠流長,再比如,她無法愛上擁有那麽多女人的男人,雖然他将她擱在心頭視若珍寶。

可人生在世,總會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就像她明明不喜歡聽戲,卻還是會主動陪着太後前來,又像她明明不願意進宮,明年的春天依舊會踏入這座金籠,滿頭青絲亦如三千煩惱絲,哪裏事事都能得上天眷顧,一輩子稱心如意。

外面的陽光,那麽溫暖,那麽明亮,卻怎麽也照不入她孤寂蒼涼的心懷,多想能和喬庭然一般勇敢,那麽也許的此時此刻,她或許就悠閑的徜徉在陽光下,任暖暖的溫意浸入臉頰,傾聽着極淺極細的風聲,感受歲月靜好的時光流年,又或許能在将來的某一天,遇到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伴侶,與他平靜相守到白首終老……幻想中的夢境,那麽美好,那麽歡樂,明知是虛幻的奢望,仍有着但願沉醉不再複醒的一廂情願,耳邊的歡聲笑語漸漸遠去,喬嫣然終是緩緩墜入夢境。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思緒遠走高飛間,忽聽一道脆利利的聲音,意有所指的響起,猶如安靜的室內,忽有銅鏡落地,支離破碎了一地如夢如幻的殘片,道:“太後,您點的這出戲,果真唱的極好,您看,喬小姐聽的甚是入迷呢。”

出聲者正是娴貴人,容貌是煙霞妩潤的嬌媚,隆鼓着圓滾滾的大腹,手掌自上而下,不住的細細撫摸着,聲音本脆利而明亮,猶如掰開瓜果一般時的悅耳之音,可聽在喬嫣然耳裏,只覺異常尖銳的刺耳鬧心。

喬嫣然睜開眼睛時,吹拉彈唱的音響清晰的灌到耳內,腦中仍有片刻的恍惚,猶似還沉溺在美好歡樂的夢境中,依稀是明燦燦絢爛爛的陽光下,有人與她執手萬花叢間,觀賞蝶舞莺亂的春景,聆聽風吹花開的聲音,她肆無忌憚的放聲歡笑,再無分毫的掩飾。

鏡月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聞得娴貴人之言,太後不悅的微皺了眉,半側過臉,看到喬嫣然濃密的睫毛撲閃着翹起,露出一雙有些惺忪朦胧的睡眼,好似湛湛流波的湖面,籠了一層煙雲迷離的薄霧。

衆人均知,太後喜歡禮儀周全、守規懂禮之人,而喬嫣然坐在太後身側,卻明目張膽的垂目入夢,自然大大失了端莊儀态,其餘的嫔妃也不是沒有注意到,卻誰都不敢貿然挑刺,這娴貴人肚子越來越大,腦子倒是越來越傻,人家是姑侄血親,又從來關系甚佳,豈是旁人輕易可以言語離間的?況且,類似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例子,之前有少過麽?以為懷上龍種,有了這個護身符,當真可以目空一切?

果然,太後絲毫不責喬嫣然駕前失儀,反而如同呵護疼愛親生女兒一般,擡起正撥動佛珠的手腕,摸了摸喬嫣然的臉頰,和藹溫聲道:“你這孩子,明明不喜歡聽戲,偏要随了哀家過來。”

娴貴人就坐在斜後側,喬嫣然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凝了雙目對着太後,低柔了聲音,道:“嫣然奉旨陪伴姑姑,理應時刻相随,只是……卻擾了姑姑聽戲的興致。”

寧嫔的聲調極為輕婉,眉目淺笑之間開了口,說道:“喬小姐侍奉太後,一向最用心不過,想必該是近來操勞太過,才會有疲乏神态。”

昭妃的神色頗端莊溫雅,亦溫溫而笑,道:“太後,喬小姐身子疲乏仍陪伴在側,可見孝意甚嘉,依臣妾看,擾了太後聽戲興致的,只怕是另有其人呢。”

娴貴人神色微變,眸中閃過懊惱之意,忙挺着後腰起身,在侍女的攙扶下施禮請罪,話中微帶恐慌之意,道:“是嫔妾失言,請太後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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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并不回頭,只淡聲對娴貴人道:“你講的是實話,有何罪可恕?好生坐着,繼續聽戲罷。”

手下輕微摩挲着喬嫣然細潤的臉龐,對她露出極為溫柔祥暖的神色,嘴角含了再輕悅不過的笑意,道:“嫣然,若是困了,就回去歇着罷。”

喬嫣然伸手挽了太後的臂彎,半偏歪了頭貼近太後,輕笑着撒嬌道:“謝姑姑寬諒,不過呀,嫣然還是想陪着您,這戲聽着,倒還是滿熱鬧的。”

看侄女親密的纏在身邊,雙眸轉動間靈韻生姿,太後的食指尖輕點在喬嫣然眉心,滿目皆是歡愉之色,笑着感慨道:“你呀,和皇上先前一個樣,都不喜歡聽戲,卻常常陪在哀家邊上,攆都攆不走,連賴着留下的說辭,都一模一樣。”

淑貴妃露出一臉款款恭順的笑意,道:“皇上一向孝敬太後,臣妾們也都看在眼裏呢,太後金安萬福。”

太後卻微微一嘆,語中有着寥落的傷感觸動,道:“只是皇上現在政務多纏身,陪哀家看戲的次數,已是越來越少啦。”

就在這時,盛懷澤的聲音突然響起,含笑道:“母後是在惱朕來晚了麽?”

盛懷澤的到來,就像正是隆冬寒峭的季節,突然刮來一道柔和的春風,有着瞬間吹開百花齊放的稀罕,這令後妃無不驚喜萬分,回過神後,除了太後依舊端坐椅中,所有人均起身行禮問安,清亮的,悅耳的,莺啭的,嬌柔的,激動的,奶聲奶氣的,無一不有:“參見皇上/父皇。”禮畢之後,有宮人加了座椅,盛懷澤與太後同坐一排。

臺上的戲曲還在繼續,太後臉上的笑意極是深邃,和聲問突如而來的盛懷澤,道:“皇上,怎麽會有閑暇過來?”

盛懷澤接了宮人奉上的香茶,烏黑的星眸內光華濯亮,偏着臉觑看兩眼喬嫣然,口內輕笑道:“自然是聽到了母後的抱怨,特意過來賠罪。”

太後看在眼中,也不點破,只笑嗔出一句,道:“油嘴滑舌,也不知跟誰學的。”

盛懷澤放下手中茶盞,面上略有疑惑,道:“這戲唱的正好,朕進來時,你們怎麽都不看臺上,可是在說什麽有趣的事兒?”

太後眸光微轉,笑盈盈的說道:“這出戲唱的太好,把嫣然都唱到夢裏去了,哀家正在說她呢。”

喬嫣然頓覺一臉無地自容,小聲羞語請求道:“姑姑,您就別再取笑我啦。”

盛懷澤一臉習以為常,絲毫不見有奇怪的神色,依舊輕輕的笑着,語中滿是知己知彼的熟絡清悉,口氣極是肯定的說道:“朕就知道,嫣然一聽戲,鐵定會睡入夢鄉。”

太後的容顏依舊姣好,只是挑眉微笑間,眼角終是爬上細細的魚紋,見證着滄桑歲月和流逝年華,婉聲道:“皇上如何知曉?”

往事歷歷在目,如畫卷一般攤開在眼前,關于喬嫣然的一切記憶,早已在心間紮根發芽,開出了亭亭致致的花,只待喜結連理結出累累碩果,盛懷澤無需細細深想,已然對答如流,道:“朕未登基前,每次去參加外祖母的壽宴,下午唱戲臺子,她哪次不是窩在舅母身邊打小盹。”

太後笑的格外意深悠長,道:“皇上倒是知道的清楚。”

盛懷澤薄唇微翹,勾出一抹極柔和的弧度,聲音之中有緬懷深意,連眼神都似能融化了冰一般的溫熱,道:“朕也不喜聽戲,故而知曉。”

佛珠觸手生了溫意,太後指尖慢慢撚過一粒又一粒,似笑非笑的問盛懷澤,道:“皇上既不喜聽戲,巴巴的跑來這裏做甚?”

盛懷澤答得游刃有餘,卻又十分合情合理,笑道:“自是來陪母後聽戲。”

太後停下撚佛珠的動作,口內慢條斯理道:“少哄哀家開心,有事直接說罷。”

母子二人你一問我一答,和樂融融氛圍暖暖,完全不留可供旁人插嘴的餘地。

盛懷澤素來聽太後的話,果真不再掩藏心思,直接講明了來意,道:“升樂局排了幾支新曲子,朕想聽歌賞舞,稍作一番消遣,無奈卻未找到相陪之伴,故特來流鳶閣尋個人。”

此話一出,衆妃雖知自身被尋的希望極其渺茫,仍皆露出了意動之色。

太後泰然安坐,目光落回戲臺子上,只道:“那皇上尋到了人,便快些離去,別再擾了哀家聽戲,聽一半,落一半,那多掃興。”

盛懷澤笑着起身:“朕知曉了。”邁步幾次後,已然牽起喬嫣然的手,毫不避嫌的緊握在掌中,笑得不知委婉為何物,直接道:“就你罷。”

然後,執子之手,獨帶子走。

豔陽明燦,舒服的落在臉上,擡頭望天的喬嫣然,被炫麗的光線恍到幾乎睜不開眼,卻仍固執的不願低首。

盛懷澤突然停下腳步,轉到喬嫣然身前,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光亮,将她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中,笑道:“嫣然,陽光太亮,別一直擡着頭,當心晃花了眼。”

喬嫣然婉然一笑,道:“不礙事的,好幾天沒見日頭,想多曬上一曬。”

雖未暴露在陽光下,喬嫣然的臉仍似溫潤透明的白玉,滿是晶瑩剔透的光澤,看在眼中極是誘人,讓盛懷澤萌生出低頭親吻的欲、望,右手牽着喬嫣然,空閑的左手不由輕撫上她臉頰,柔聲笑道:“這般曬着,不怕曬花了皮膚?你不心疼,朕還心疼呢。”

聞言,喬嫣然伸手捂上了另一半臉,笑嘻嘻道:“那我蒙着臉走路好啦。”

盛懷澤輕拍喬嫣然光潔的額頭,低笑一聲:“你個小鬼頭。”而後拿開了手,牽着她繼續前行,輕嘆道:“嫣然,你若是朕的影子,那該多好,朕走到哪裏,都可以随時帶着,若想見你,只消低頭便可,哪像現在這般,還要千山萬水的前來尋你。”

喬嫣然淺皺秀眉間,有一抹極清淺的哀傷流過,語氣仍輕快的嬉笑道:“我要是表哥的影子,若是什麽時候沒有了光亮,我可不就沒影沒蹤啦。”

盛懷澤手下微動,改與喬嫣然十指相扣,聲音很是溫暖,道:“日有陽光,夜有月光,再不濟還有燭光、珠光,朕總是會讓你一直存在着,不讓你消失片刻的。”

喬嫣然展開了眉梢,看着盛懷澤極認真的臉,笑着道:“表哥既這般說了,就施個法術,把我變成你的影子罷。”

盛懷澤微微笑着,道:“說笑而已,你若成了影子,與朕如影随形再不分離,雖再好不過,可是影子只能貼于腳跟,映在地面,朕把你捧在手心還來不及,才不會舍得把你踩在腳下。”緊了緊互纏的手指,輕聲道:“朕會很心疼的。”

喬嫣然略皺了皺鼻尖,不解的問道:“那表哥剛才還那樣說?”

盛懷澤深眸黑亮,卻閃着幾絲煙雨淡籠的悵然,輕笑着緩聲道:“你不知道,朕對你日思又夜夢,都快患相思症了。”

喬嫣然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掩口輕笑,聲如玉音,婉轉入耳,道:“相隔遠千裏,才有相思意,我們日日相見,表哥也能患上相思症?”

盛懷澤依然淺淺的笑,語中有着患得患失的惆悵,輕聲問道:“嫣然不信麽?”

喬嫣然哪敢說不信,忙笑着道:“表哥的話一言九鼎,我不敢不信。”

眼前的人笑顏如花,盛懷澤執着掌心的細手纖纖,感受着肌膚之間的熨帖溫暖,聲音輕而緩,卻有重而深的情意傾瀉出來:“朕不騙你,一有閑暇,哪怕只是片刻,也會不由自主的念起你,會想你在窗下,是支颌看書,還是低眉繡花,是盈盈淺笑,還是靜靜午睡,這般想着想着,就總是控制不住得想馬上見到你,你說,朕是不是得了相思病……要去除病症,自然需對症下藥。”

十指緊致的相扣在一起,道:“嫣然,你就是朕的藥,一輩子也離不開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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