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幾日後,天終放晴暖,連風都已悄然遠走,擯去了寒人心脾的涼意。

太後鳳體已康複,大皇子亦病愈,阖宮妃嫔大都齊聚康和宮,恭賀太後金安,又恰逢盛懷澤下朝,來太後宮中問安,于是,許久未見天子容顏的後妃們,喜色均溢于言表。

右側首位,坐的是育有一子一女的昭妃,昭妃長相十分端莊雅致,說話也很寧靜和氣,并無半分矯揉造作的姿态,臉上帶了賢惠的笑,溫聲溫氣的說道:“臣妾看太後的氣色,比先前好了很多呢。”

太後穿墨綠色華袍,其上以金線勾勒,繡了連瑾花樣,兩鬓各插三支金步搖,簪頭是鳳凰展翅樣式,鳳口含了明珠,下綴垂珠玉簾,微微一笑間,頭頂金光燦然,珠玉碰撞聲清脆不已,氣勢高貴雍容,語氣和藹的嘆道:“這病了一場,方知歲月果真不饒人,比不得你們年紀輕輕,身強體健。”

淑貴妃在後妃中位份最高,故坐左側首位,穿着打扮極為講究,華而不奢,豔而不妖,正是恰到好處的裝飾,聽得太後之言,笑意極溫婉可人,道:“太後說的哪裏話,您氣色紅潤,容光煥發,不怕諸位妹妹笑話,臣妾早想向太後請教,素日是如何保養皮膚,很想學學呢。”

脆珠碎玉聲中,太後偏過臉來,看向身邊的兒子,含笑道:“皇上,你看看她們,個個嘴甜,拐着彎的哄哀家開心。”

盛懷澤劍眉本應鋒利,星目本欲冰利,面無表情時,自是凝霜凍雪的冷然,可一笑之後,卻有春江煙雨的柔和缱绻,滿溢溫潤之色,道:“母後病着,朕日日挂心,如今康複了,很是欣慰。”

育有長公主的寧嫔,坐在淑貴妃下側,長相并不多明姿出衆,眉清目秀間,卻有清麗脫俗之味,含笑輕言,道:“依臣妾看,太後鳳體康安,要多賴喬小姐侍奉在側,悉心周全照料,太後您說是不是?”

太後嘴角笑意更濃,眸光輕轉,看向盛懷澤,道:“這幾天,是辛苦了嫣然,連日端湯侍藥,又陪哀家聊天解悶兒,這心情都好上了許多。”

盛懷澤聞得太後之言,自然順水行舟,笑道:“母後既這般說,便留表妹在宮中多住些時日,朕政務繁忙,不能常伴母後左右,嫣然陪着母後,能讓您開懷,也算替朕盡盡孝心。”

太後微微而笑,慈聲道:“皇上有心。”

視線掃了在座妃嫔一圈,忽而疑惑的問道:“對了,怎麽沒見着滟嫔?”

淑貴妃掌理後宮,妃嫔之事一應由她管束,自然該由她回話,于是輕斂了笑意,盈盈站起身,口中斟酌着回答,道:“回太後的話,滟嫔……她做錯了事,正在鐘翠宮中禁足,閉門思過。”

太後也不問來龍去脈和是非緣由,只緩聲說道:“嗯,做錯了事,自該悔過,若能知錯而改,也不算白反思這一次,你坐下罷。”

目光又看向昭妃,和聲問道:“昭妃,前幾天大皇子也病着,現下可是好周全了?”

昭妃站起,欠了欠身,溫聲答道:“回太後,因天氣驟然變涼,大皇子染了風寒,有些發熱,現下已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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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淺聲輕嘆,語氣已滿是諄諄的叮咛囑咐,道:“這入了秋,天時好時壞,比人臉變的還快,大皇子和二公主年紀還小,還要你這個母妃多費心,還有寧嫔,大公主生來體弱,你更要多費些心思。”

昭妃和寧嫔同時行禮,均恭謹的應道:“臣妾謝太後教誨。”

太後讓她二人坐下,又接着問道:“淑貴妃,哀家病了這幾日,也沒精力過問娴貴人和柳美人,她們兩個可還好?”

淑貴妃含着寬容溫順的笑意,答道:“臣妾常傳禦醫詢問,說她二人胎像都很穩當。”

忽而話鋒輕轉,繼續道:“不過,禦醫說娴貴人有些心幹氣燥,臣妾不知是因下人服侍的不好,還是有孕着實辛苦,一片好心關懷垂問于她,娴貴人只說她好的很,無需臣妾操心,臣妾怕擾了她安胎,也不便再多言,只好囑托禦醫悉心照料,又多挑了些人手送去服侍,柳美人倒還好,每日心平氣和,靜卧養胎。”

太後褪去手腕間的佛珠,擱到指尖一粒一粒慢慢撚動,眉峰微蹙,語氣頗為不悅,道:“你是貴妃,她是貴人,尊卑有別,以為有了身孕,禮數就可以不管不顧?實在是不懂規矩。”

淑貴妃忙柔聲答道:“太後消消氣,許是娴貴人肚子月份大了些,加上時節也不好,才會容易氣躁,太後別動怒,臣妾知您愛聽戲,今日天兒也湊巧這般晴好,午後,咱們姐妹陪太後一同聽戲,您看可好?”

太後松眉展笑,道:“好。”

淑貴妃微笑道:“那臣妾稍後便着人去準備。”轉目望向盛懷澤,語氣溫柔有禮,問道:“皇上可與臣妾等,一起陪太後同樂?”

盛懷澤和聲答道:“朕若得了空,便去看看。”

太後平靜的笑着道:“把皇子公主都帶着,娴貴人和柳美人也一同去,這聽戲呀,就是要人多才熱鬧。”

衆嫔妃皆應:“太後所言極是。”

太後擺了擺手,道:“好啦,你們都先回去罷。”

衆嫔妃屈膝行禮,齊聲道:“臣妾告退。”

一屋子的莺燕群芳離畢,太後含笑望着盛懷澤,道:“已經給哀家請過安了,皇上還不回禦書房處理政事?”

盛懷澤微微笑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母後何必明知故問。”

太後發間的步搖一蕩又一蕩,聲聲醉耳,揚眉一樂,笑道:“在後殿的小花園呢。”

盛懷澤躬身拜別,道:“那朕去啦。”

陽光如縷,灑落一地的溫暖,晴空高澈,如一泓藍汪汪的清泉。

康和宮的後殿,有一個小花園,燦爛炫目的陽光下,喬嫣然正坐在紫淩花架下的秋千上,慢悠悠的輕輕晃着,手裏握了一架繡棚,一針一線的繡花,旁側小桌幾上擺着一只籮筐,其內彩線缤紛,竹雨和竹雲均站在不遠處。

盛懷澤所過之處,宮人紛紛行禮問安,自然驚動了悠閑意态的喬嫣然,也站起身來,扶腰作禮道:“皇上萬安。”

“起來。”盛懷澤托起喬嫣然的胳膊,溫聲免她禮節,然後拉了她胳膊,在秋千椅子中一同坐下,目光落在喬嫣然手裏的繡棚上,笑問道:“這是要繡給朕的香囊?”

繡棚上固定着一方綢緞,色澤明黃,質地柔華,已勾勒出圖案大致形狀的花樣,喬嫣然颔首笑了笑,道:“對啊。”

盛懷澤伸手拿過,放到眼下觀賞,道:“給朕看看,這次繡的是什麽?”端目凝視片刻,方轉眼望着喬嫣然,和聲問道:“你這次繡的是蝴蝶?”

喬嫣然接回繡棚,眉彎眼笑的稱贊道:“表哥好眼力,正是蝴蝶。”

盛懷澤腳下動了一動,已将秋千前後搖蕩起來,猶如一葉扁舟行于平靜溪水,雖漂移卻穩當,道:“朕的衣飾,針工局所繡花樣,無非是祥龍騰瑞之類的圖案,偏你每次繡于朕的花樣新鮮……兩只黃鹂,鳴于翠柳,一對白鷺,飛于青天,這次是要繡兩只蝴蝶,立于花間麽?”

喬嫣然與盛懷澤同坐一架秋千,秋千蕩起時,身子自然也随之蕩動,裙角飛卷起花一般的漣漪,淺聲答道:“嗯,只是還沒想好,要繡什麽花?”

盛懷澤看向喬嫣然發間,見她只戴了那根如意海棠并蒂簪,兩花齊開,緊緊靠攏,在陽光的映照下,流光婉轉,璀璨生輝,不由說道:“海棠花最好。”

秋千慢慢停住不動,喬嫣然執了細針在手,垂目刺下針尖後,右手移到繡棚下,将露在表面的淺藍絲線,一點點拽了下去,口內笑應道:“好,我聽表哥的。”

看喬嫣然垂眉慢走針線,盛懷澤笑着問道:“嫣然,若是朕讓你再繡一個,你預備繡什麽花樣?”

針尖正由下往上刺,露出了銀光閃閃的大半截,正隔在指尖準備外拉,喬嫣然的動作停在此處,垂目沉吟道:“我想想……一對錦鯉,游于水中,好麽?”

盛懷澤笑着搖頭,道:“不好。”

喬嫣然轉過臉去,目光是純粹的清清湛湛,波意粼粼的看着盛懷澤,問道:“那表哥想要什麽樣的?”

盛懷澤的神氣語态滿含笑意,道:“鳳凰雙飛,當然,鴛鴦戲水亦可。”

喬嫣然微皺巴了臉,故作苦聲道:“表哥又難為我,只怕以我的繡工,估計會繡出兩只彩雞天上飛,一對肥鴨水裏游,假若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我想知道,表哥到時會不會随身佩戴,光明正大的示于人前?”

盛懷澤仔細的想了想,身上若是挂着兩只花雞,或者懸了一對胖鴨,在衆多臣民前走動的場景,估摸臉面的确是無處安放的,只好笑着道:“這個嘛,需要考慮下。”

喬嫣然又扭回臉,連針帶線斜斜的扯出繡布,嘴裏咯咯的笑,語氣極輕快的說道:“那表哥考慮好了,告訴我,若是佩戴,我就努力繡出鳳凰鴛鴦的模樣來,若是不戴,我就直接繡出兩只彩雞兩只肥鴨,反正也要壓在箱底不見天日。”

盛懷澤看她笑着的側面,臉頰的弧線美好而柔軟,眼角微微的勾翹着,睫毛顫悠悠的簌動着,忍不住的就想伸手觸摸她的臉,本應是訓斥的話語,說出來之後,卻滿是寵溺的笑味,道:“跟朕讨價還價,越發膽大了。”

喬嫣然晃了晃腦袋,又動手将細針刺入繡棚,輕輕的笑着道:“那我以後還是繼續小膽些好,若是惹了表哥生氣,估摸就該打我板子了。”

盛懷澤的臉略湊喬嫣然近了些,低聲輕笑間,隐隐有着暧昧的氣息浮動,道:“就你這小身板,能挨什麽板子,若你真惹了朕生氣,朕頂多親自動手,打你兩下消消火。”

喬嫣然偏過臉去,兩張臉的距離,已不盈三分之二尺,輕聲問道:“真的會打麽?”

盛懷澤點了點頭,右手已移到了喬嫣然身後,忽然一巴掌拍向喬嫣然肉肉最多的部位,笑道:“就這般打。”

喬嫣然陡然一驚,右手一顫間,已被下刺的針狠狠戳了一下,不由吃疼的哎喲了一聲,左手一松,繡棚已掉落在地,舉起右手時,食指尖兒已冒出一朵鮮紅的血珠來。

血色凄豔,堪與腕上的镯子相媲,盛懷澤皺了皺眉,已搶過她的右手懸于掌心,語中頗有心疼之意,道:“怎麽這麽不當心,針尖那麽利,紮到肉裏多疼。”說着已捏動喬嫣然的食指,送到薄唇邊際,張嘴含住,溫熱柔軟的舌尖輕勾,已舔在血漬的小針口,靈巧的來回吸允。

食指被裹在溫潤且濕滑的口腔,更有熱軟的舌尖細細吞舔,喬嫣然心裏泛起軟酥且麻癢,紅着臉欲縮回手,卻發現盛懷澤握的太緊,根本不容她掙脫開去,只得低聲道:“表哥……”

盛懷澤終于張開了口,卻不松開她的手,緊握在掌心,陽光下端看了一會兒,才說道:“好了,不再流血啦。”

喬嫣然通紅着臉,不敢直視盛懷澤的眼睛,低聲羞語道:“表哥,你別再這樣,這麽多人在邊上,我……”

盛懷澤剛放脫喬嫣然的手,轉眼卻又攬上了她的腰,笑道:“怕什麽,他們若敢胡言亂語,就是不想再要腦袋啦。”

忽而有着恍然開悟的揚起眉梢,低語道:“當然,若是嫣然想和朕獨處,讓他們都遠遠離開,也并無不可。”

左手觸向喬嫣然的頭,将之按到自己肩膀倚着,再低聲說道:“朕喜歡和你單獨待着。”半偏了臉,吻在喬嫣然額頭,輕笑道:“抱緊朕,我們來蕩秋千。”

喬嫣然依言環上盛懷澤的腰,盛懷澤雙手握緊兩側的繩索,雙腳重重蹬地間,秋千已然高高蕩起。

兒時,盛懷澤曾替喬嫣然推過秋千,将她高高的蕩起,看她在半空中燦爛的笑;喬嫣然也曾替盛懷澤推過秋千,只是廢了半天勁,盛懷澤的雙腿依舊在地面來回拖動,喬嫣然郁悶的嘟了嘴,盛懷澤卻摸着她的頭,笑的燦爛。

鬥轉星移,世事變遷,多年之後,明媚陽光下的影子裏,盛懷澤看到喬嫣然雙手環了他的腰,将頭枕在他的肩,在秋千上一起飛舞,正如翠柳間共鳴的黃鹂鳥,青天上共飛的蒼白鷺,不由輕輕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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