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喬嫣然醒來的時候,已是夜半深沉,極為靜谧安逸,腦中昏昏又沉沉,朦朦睜眼間,看到竹雨倚在床邊,正小雞啄食般一下一下打着小盹,視線微轉,藍紗薄帳之外,燭光熠熠。

手背搭到發疼的額頭,暈暈乎乎的眨眨眼睛,深深沉醉之前,依稀有聲音在耳邊低低絮絮的說:嫣然,我們醉了一天,醉語是不作數的,記不記得……酒醒之後,我們一如從前,知不知道……

盛懷澤,你明明什麽都知道……

“小姐,您醒啦。”竹雨帶着睡意的歡喜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扯回喬嫣然紛亂的思緒。

喬嫣然撐着手臂,慢慢坐起身來,低聲問着竹雨:“現在什麽時辰了?”

竹雨搭過雙手,扶喬嫣然穩穩坐好,又疊堆兩只素錦軟枕在她背後,讓她舒服的靠着,說道:“剛過子時,小姐睡了四個多時辰呢,頭還暈麽?”

喬嫣然擡起雙手,閉上泛澀的眼睛,一下一下揉動太陽穴,說道:“暈的很。”

竹雨彎下腰,攏掖着各處被角,手上縱然忙碌着,嘴巴也半點不停歇,喋喋不休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鳥,似輕怨又似心疼道:“小姐酒量極淺,怎麽還喝那麽多,皇上送您回來時,您一身酒氣,醉的不省人事,奴婢就知道,等您醒過來時,頭準得又暈又疼。”

喬嫣然沒做聲,只閉着雙眼,繼續揉動太陽穴。

整理好被角,竹雨直起身子,見喬嫣然閉目昏沉的神色,又忙道:“小姐,皇上吩咐的醒酒湯,竹雲還在看着呢,我去叫人送熱水進來,先給小姐淨面,等喝了醒酒湯,您就不會難受啦。”

竹雨疾步離去,喬嫣然慢慢睜開眼睛:醒酒湯又不是孟婆湯,能抵什麽用……

熱巾敷面許久,再一碗醒酒湯下肚,又吃了些東西,喬嫣然腦中豁然輕盈許多,于是,深更半夜本該入夢之際,喬嫣然卻半絲睡意也無,在竹雨和竹雲四只眼睛已在拼命打架的注視下,興致勃勃的開始做起刺繡。

竹雨悄悄打了個呵欠,臉上睡意昭昭,聲中睡意滿滿,頗為疲倦的再次開口勸道:“小姐,夜已經這麽深了,您還是歇息吧,仔細熬夜傷了眼睛。”

喬嫣然頭也不擡,只靜靜坐在暖榻上,垂眉扯出細細的絲線,漫不經心的指出:“第一,燭火通明,恍若白晝,不會傷眼;第二,我已睡了四個多時辰,一點也不困,不算熬夜;第三,我已說過,你們兩個可以回去睡覺,是你們不聽話,偏要賴着不走。”

竹雨無語凝噎,只好繼續強撐眼皮,重新抖擻起精神,陪着喬嫣然熬夜,夜靜悄悄的,除了三人的呼吸聲,殿中只有針尖刺破綢布後,絲線和布料的刺刺摩擦聲,不間斷的一聲又一聲,似渲染着夜晚的落寞和孤寂。

又過了片刻,竹雲望着喬嫣然繡花的側影,終于也輕聲勸道:“小姐,您現下雖然不犯困,可若這般一直熬到天亮,白天定會一臉疲勞倦容,若是明日老爺見到您這般沒精神,責罰我們侍奉不周是小,讓老爺和夫人心疼才是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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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嫣然微微一愣,忽然擡起頭,疑惑地問道:“我爹?他明日要來麽?”

竹雲更是一臉詫異的奇怪,頗納悶道:“竹雨沒和小姐說麽?皇上臨走前留話,老爺明日散朝後,會來探望太後,說小姐若是思念老爺,也可以去淩華門那裏等着老爺。”

竹雨疲乏的精神,本來半天也沒抖擻起來,聽到這些話,登時猛然一驚地精神百倍,懊惱的拍了拍自己腦瓜,噗通一聲就給喬嫣然跪下了,垂頭喪氣的悔過,道:“小姐,是我一時疏忽,忘記給您說了,您狠狠罰我吧,讓我長長記性。”

燭光盈盈,喬嫣然的指尖劃過綢緞,撫了撫未成形的蝴蝶翅膀,終是将繡品放回籮筐,輕聲笑道:“說的是,是該狠狠罰你,先罰你服侍我休息,然後再罰你回去睡覺,最後罰你明早替我梳妝。”

竹雨一臉歡快的站起身,連蹦帶跳的沖到喬嫣然身邊,蹲落身子幫她穿鞋,興高采烈道:“奴婢就知道,小姐最好啦。”

喬嫣然只有暗暗苦笑:我有什麽好……

紅日東升,是晴朗好天氣的預兆,喬嫣然裹了厚暖的披風,在淩華門處等待喬爹的到來,因散朝時間不太固定,喬嫣然便靜靜站着,觀察太陽如何一點一點升到空中,當陽光如絲如縷照在天地之間時,喬嫣然聽到竹雲輕聲提醒道:“小姐,老爺過來啦。”

已被灑了一臉溫暖的喬嫣然,轉過身來,看到喬爹高大寬健的身影走近,威凜嚴肅的國字臉上,留了一大把花白的胡須,望見喬嫣然時已展眉動須的笑起來,喬嫣然眼中微微一熱,腳下歡快的奔到喬爹身邊,抱上喬爹的胳膊,暖聲喚道:“爹。”

喬爹已年近五十,眼角眉梢已爬上深刻的皺紋,一笑之下,那些皺紋印子更深且更重,條條道道都象征了滄桑歲月的痕跡,伸出略顯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小閨女的臉,目含關切疼愛之色,問道:“嫣兒,冷不冷?”

喬嫣然抖抖身上雪白的披風,蓬松銀亮的狐毛堆在頸中,襯得喬嫣然的肌膚剔透無瑕,臉頰粉暈如霞,笑盈盈的抱着喬爹的胳膊,行往太後的康和宮,道:“不冷,我穿的暖和着呢,爹,您是不是想我了,特意來看我的?”

被小閨女嬌纏,喬爹笑的仿如一朵燦爛的菊花,卻故意說道:“爹來是探望太後,你這個丫頭片子,順便瞅上一眼,也就是啦。”

喬嫣然好大不樂意的撅起小嘴,搖着喬爹的胳膊抱怨道:“原來我是捎帶的啊,我才離家幾天,爹就不疼我啦。”

喬爹有些哭笑不得,戳了戳小閨女的額頭,虎目一瞪,氣惱的責問道:“你的哥哥姐姐們,哪一個有長到六歲,爹還天天抱着哄着玩的,爹最疼的就是你了,你個小丫頭,真好意思說爹不疼你。”

喬嫣然嘿然一笑,歡聲問道:“對了,爹,我三哥回來這些天,您沒再打罵過他吧。”

喬爹從鼻孔中冷冷“哼”了一聲,皺了皺那對英挺飽滿的濃眉,語中頗有不悅之意,道:“有你娘和老太太護着,爹還能怎麽着他,才回來幾天,也不知安分守己,頂着青鼻腫臉四處晃蕩。”

喬嫣然很驚訝的問道:“我三哥又和人打架了?”

喬爹滿臉怒容,極其恨鐵不成鋼的斥道:“不說他,提他我就來氣……”斂了怒意,問喬嫣然:“到是你,這幾日乖不乖,有沒有惹太後生氣?”

喬嫣然臉色明潤,眼波流轉間極俏皮可愛,笑嘻嘻道:“我可乖了,爹若不信,可以問姑姑。”

喬爹注意到喬嫣然的發間腕上,均佩戴着從未見過的極好玉飾,便順口問道:“你又換新首飾啦?”

喬嫣然晃了晃腕間的镯子,仍是笑意漣漣:“皇上表哥新送我的,是血暖玉制的,戴在手腕上,一直都是溫溫的。”

聞言,喬爹一臉語重心長地囑咐道:“皇上待你這麽好,你可不許惹皇上鬧心,聽到沒有?”

喬嫣然調皮的眨眨眼,很自然的笑着應道:“聽到啦,我聽爹的話,爹聽皇上的話,我自然不敢的嘛。”

喬爹不由笑罵出一句:“你個小丫頭。”

到得康和宮,喬爹給太後叩首請安,太後免禮賜座,喬嫣然親手給太後和喬爹奉了茶,然後乖乖的站在了喬爹身側。

茶香缭繞中,太後放下青花瓷茶盞,望着貼在兄長身側的喬嫣然,不由含着歡悅的笑意揶揄道:“嫣然,見了爹爹,就不再黏着姑姑啦?”

喬嫣然玉音婉轉悅耳,兼之笑靥如花眼波湛湛,頗顯軟語嬌俏:“可我就一個人,要不把我分成兩半,一邊黏一半可好?”

喬爹偏過臉,虎目炯炯有神,兇巴巴地瞪一眼身側的女兒,輕斥道:“太後面前,你也這般膽大胡說。”

太後細指依舊纖纖,捏着繡了連槿花的手帕,掩在唇邊泠泠一笑,眉目之間仍是豔光灼灼,道:“哥哥,你還是這暴脾氣,嫣然不過是逗我們開心,你這麽兇她做什麽,這麽貼心貼肺的好姑娘,你若是不心疼,不如送與哀家,哀家可喜歡地緊呢。”

喬爹收回兇巴巴的眼神,含笑望着身居太後之尊的妹妹,和聲道:“嫣兒能得太後喜歡,是她的造化和福氣,太後鳳體可還安好?”

太後輕輕晃頭“嗨”了一聲,輕動之間,發間繁麗的珠飾叮叮作響,碎玉撞珠似的清越動聽,笑着道:“原也沒什麽大礙,不過是略微咳嗽了幾聲,偏皇上大驚小怪,忙乎乎的将嫣然宣進宮來陪哀家,說的是陪伴哀家解悶,其實,還不是為着他那點心思……”

說着略一傾身,眸光飛掠喬嫣然幾眼,才壓低聲音悄悄對喬爹笑着道:“哥哥不知道,兩個多月沒見過嫣然的面,可想壞他啦。”

喬爹嗓中低低“咳”了一聲,神色既想保持嚴肅,又忍不住憋出笑意,亦說道:“太後有所不知,微臣不僅忙着為皇上分憂國事,還要兼職為皇上傳信帶物,也着實辛苦壞啦。”

語畢,太後與喬爹雙雙喜笑,唯獨喬嫣然通紅着臉,略垂着頭拿腳磨地板,手中帕子上的幾束迎春花,也一點一點被揉成了團子狀。

太後看在眼裏,只做不知,歡笑停罷,太後禮讓自家兄長飲茶,開口詢問道:“老太太的身子,近來還好麽?”

喬爹抿了幾口茶,聲音雖恭敬卻不掩親和,答道:“好,吃睡都香着呢,時常念着太後,現在,又開始念叨我身邊這個小丫頭。”

太後婉轉語調“哦”了一聲,微微笑着雙眉已然舒揚開來,疑問道:“嫣然不過來宮中小住幾日,老太太就這麽舍不得她?”

喬爹望了望身側紅着臉的小閨女,頗無奈的笑嘆道:“被她甜言蜜語哄慣了,離不開了呗,還有她娘,微臣每日回府,先問嫣兒在宮中好不好,然後才問微臣累不累,太後,您說這叫什麽事兒……”

太後笑着誇贊道:“嫣然呀,就跟抱着蜜罐出生的一般,不管說什麽,聽在心裏都舒服,無論怎麽笑,看在眼裏都好看,不說我們這些長輩疼她,連庭然這個混世魔王,不也一心護着她。”

不提喬庭然還好,一提喬庭然,喬爹就忍不住拍案而起,在太後面前,喬爹自是稍拘謹一些,但也掩飾不住滿腔的怒火些許外放,凝眉斥道:“庭然這個逆子,不聽老子的話,倒聽妹子的話,實在氣死微臣了……”

見兄長被兒子氣的夠嗆,太後一番将心比心,笑盈盈的勸慰道:“那是嫣然有本事,哀家的兒子不也是這樣,見到了嫣然,都快把哀家這個娘忘腦後去啦,哀家都沒生氣,哥哥氣什麽……”

喬嫣然暈紅着臉頰,聽到此處後,終于福了福身,聲音低而快,羞而怯,道:“姑姑和爹爹說說話,嫣然先告退了。”說完,也不等太後準許,扭身小步跑出了殿外。

喬爹瞪着喬嫣然裙角紛飛的背影,輕斥道:“這般沒規矩,請太後勿怪。”

太後毫不在意的笑了笑,道:“我們這般說她和皇上,她害羞而已,畢竟還是個姑娘家。”伸手端起茶杯,嘆道:“對了,哥哥,老太太壽辰快到了吧,今年都已經七十了。”

聽得妹妹語中有感慨之意,喬爹笑着道:“太後說的是,老太太高壽,今年又恰逢整壽,微臣思量給老太太好好大辦一次,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

太後的聲音已然飄乎不清:“應該的……”

殿內的聲音再聽不到,喬嫣然背倚着游廊柱子,擡首望向天空,只見陽光明媚無比晴朗,萬裏無雲透藍如鏡,似乎前些天那一場暴風驟雨,從來未曾降臨過,而她,也會一如從前,昨日的一切,不過是醉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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