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午後的陽光,格外明媚,耀恍恍的照進窗子,柔暖了盛懷澤棱角分明的臉,盛懷澤坐在寬大的椅懷裏,雙手捧着銅鏡,細細瞧看散發如何乖順成髻,望着頭頂剛剛束好的發髻,對身後尚執着梳子的喬嫣然,極一本正經的評價道:“嫣然,你束的頭發還是歪的。”
還歪?喬嫣然凝聚視線,拿目光認真比照了一番,見自己挽起的發髻,不偏不倚的立在腦頂中間,正的已然不能再正,忍不住輕聲還了嘴:“哪裏歪啦,明明端正的很。”
鏡中喬嫣然秀美的俏臉,随着輕微的低嗔,麗色盡綻,盛懷澤對着鏡子微微一笑,就如面對面的敘話一般,聲音輕而柔,道:“朕在逗你玩呢。”
“逗我玩?”喬嫣然低聲嘀咕了一句,然後垂眉整理盛懷澤肩頭的散發,問道:“好玩麽?”
盛懷澤輕輕“嗯”了一聲,眉目含笑道:“好玩。”
喬嫣然将玉梳擱到桌面,拿過盛懷澤的金冠,替他仔細戴好後,方笑道:“好啦。”
盛懷澤攬鏡自照一番,滿意的放下鏡子,站起身來,牽過喬嫣然的手,目光和而暖,笑着道:“餓壞了吧,我們用膳去。”
午膳用至一半時,劉全祿捧了拂塵進來,躬身秉道:“皇上,左都禦史劉懷慶前來觐見。”
“用個膳也不得安寧……”盛懷澤輕輕一嘆,卻放下了手中筷子,吩咐道:“讓他在禦書房候着。”
劉全祿躬身應是,随即倒退出了門,盛懷澤拿了柔軟的絲帕,輕拭着唇角,聲音有些許疲困的乏倦,對喬嫣然低聲抱怨道:“做明君可真辛苦……”
喬嫣然盈盈一笑,只輕聲道:“表哥,做明君,會流芳百世。”
盛懷澤凝了雙目,望着牆壁懸挂的一副橫畫,天高地闊間,山川壯麗,江流奔騰,不負萬裏江山美如畫卷之名,神情極端肅道:“既得了這天下,朕也不想遺臭萬年。”忽扭回臉,看了看喬嫣然,已含笑站起身來,道:“不過,這些禦史言官最讨厭了……”
普天之下,除了皇帝的親娘,沒有皇帝已站着,還有人膽敢坐着的道理,除非那人沒了雙腿,又或者膽子壯的比皇帝還肥實,喬嫣然既非殘疾,亦沒有膽大過天,所以乖乖随之起身,道:“自來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盛懷澤伸出手,在喬嫣然額間彈了一記輕指,凝光流墨的目光中聚滿了柔意,淺語言道:“有你陪着朕,藥就不會苦,你多對朕講講甜言蜜語,逆耳之言,或許也能順耳些。”
喬嫣然捂着被敲的額頭,低聲道:“表哥又取笑我。”
盛懷澤眼中有留戀,亦有不舍,卻還是道:“嫣然,朕要忙去啦,不能再陪你繼續用膳,你若吃好了,就在這等着朕,日落前朕就回來,咱們一起回康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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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嫣然颔首笑應,道:“好。”
盛懷澤離去後,喬嫣然讓人撤了午膳,在院中擺了一張睡椅,躺在上面曬太陽,天氣依舊極好,連半絲風聲也無,燦滟的陽光如數傾瀉在臉頰,滿是溫溫的暖意,被亮光照了許久,喬嫣然眼睛困乏的很,只得慢慢閉合上,漸漸隔絕了明朗的日光,也終認命般發出一聲極低的嘆息。
喬嫣然與太後姑姑、盛懷澤一起用過晚膳,同坐寬榻之上絮着閑話,喬嫣然親密的貼坐在太後身側,太後憐愛的摟抱了喬嫣然倚在懷中,日常相處宛若親生母女一般,正如多年之前,二人曾相依相伴,度過許多漫漫黑夜的悠長時光。
入了夜,太後已卸去繁麗沉重的珠飾,只發間簪了一只翡翠步搖,垂下三串長長的珠鏈,綠滢滢的圓珠鑲接成串,流目婉轉輕動間,珠串相互碰撞,有如碎玉之音般悅耳至極,沒了白日高高在上的尊貴難及,只有與親人共處時的其樂融融,晃了晃懷中的小侄女,含笑輕問道:“嫣然,你上次送皇上出門,一晃半日未歸,今日送你爹爹回去,怎麽又一日不回哀家這康和宮,給姑姑說說,都做什麽去啦,竟如此意興難歸?”
做什麽去啦……被生氣的盛懷澤拎上了龍床……與真龍天子差點不純潔的睡了一覺……盛懷澤因意外而逗樂捉弄,被劉全祿瞅了個正着……中間還穿插着各種涵義深遠的對話……如此荒唐至極的一天,就算擱到她上輩子,喬嫣然也斷然講不出實話,更何況觀念封閉的這輩子,腦中已飛速轉動開來:“姑姑,我去……”
喬嫣然謊話還沒編造出來,盛懷澤已出聲替喬嫣然解圍,熠熠的燭輝明光下,盛懷澤的臉部線條極為柔和,凝視着喬嫣然略顯尴尬的神色,心中泛起迷醉的波浪,一層又一層悠悠的蕩漾開去,輕笑道:“母後,朕和嫣然一起回來,她自是一直陪着兒子,嫣然臉皮薄的很,您何必故意逗她取樂。”
太後不禁有些失神,兒子那種真愛入骨的神情,真像極了他的父皇,唇角間彎彎掠起弧度,曾是他最眷戀的莞爾一笑,嘆道:“哀家才問嫣然一句,皇上就這般心疼,果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啊。”
盛懷澤臉不紅氣不喘,絲毫不講含蓄的明言朗朗,笑道:“怎麽會,兒子有了媳婦,也斷不會忘了親娘,這幾日天氣極好,朕剛才還和嫣然說,等明日散朝之後,要陪着母後一同到禦花園賞菊,嫣然,你說是不是?”
明明不是……
喬嫣然與盛懷澤認識這麽久,早習慣了你一唱我一和,自然不是豬一般的隊友,自也随聲附和道:“是的,姑姑,菊花全部都開着,遠遠望着跟菊花海一般,可好看啦。”
太後目光溫暖,望着兩個最親近的晚輩,笑着道:“哀家以為皇上早忘了,前幾日講過的話。”
盛懷澤端起眼前的茶盞,有熱意蔓透在指尖,又順流入心裏,亦笑着答:“朕雖繁忙,承諾母後的事,卻是從來不會忘記的。”
兒心貼着娘心,太後自然滿懷欣慰,欣慰之餘,也不忘緊了緊手臂間另一貼柔柔的女兒心,問道:“皇上,哀家原本就是小恙,如今已病愈安好,嫣然在宮中已住了小半月,皇上準備什麽時候放她回去?你外祖母和舅父舅母,也念她的緊哪。”
盛懷澤正端了茶杯,慢慢啜飲香茶,聞言微微一怔,先前宣喬嫣然入宮,是以侍奉太後的名義,如今太後已身體康泰,外臣之女久在皇宮逗留,的确已不妥當,總不好再讓母後故意裝病,看了喬嫣然一眼,發覺人尚未離去,心裏竟已生出不舍之念,略沉吟了片刻,突然說道:“母後,朕今年就下旨娶嫣然入宮,行不行?”
喬嫣然臉色微驚,太後神情微愣,随即不容置疑的拒絕了,道:“自然不行,皇家祖制宮規有定,天子宮嫔只可從每三年春選中擇出,素日不可私納,你豈可随意違逆,更何況冊封一國之母,亦是國家大事,皇上就不怕飽受群臣非議,這些淺顯道理,皇上早就知曉,又何必再多此一言?”
盛懷澤有些煩躁的丢下茶蓋兒,在靜谧的夜裏發出清脆的瓷碰音,垂落了眼睫,掩去眸中惱意,低聲咒怨道:“這些個破規矩……”
太後正了正神色,緩緩開口道:“前朝滅亡,皆因末代君王廣納嫔妃,日日沉溺于美色尋歡作樂,以至荒廢了朝政民不聊生,我朝先主得天下後,深以為誡,特立此規矩,作為警谕,皇上,這規矩再破,也是祖宗訂下的。”
無規矩不成方圓,盛懷澤自小熟記各項禮章,自知凡事必有道理,他不是荒淫之君,更不會因美色誤國,只是想讓心愛的女人早日陪在身邊而已,偏偏被這些爛規矩拘着,若非此故,他早在喬嫣然及笄之年,将她娶入宮中常伴左右,何苦還要朝思暮想這一年之久,靜了一靜,還是不死心的又說道:“話雖如此,可父皇當年不也為了母後,違了這破規矩……”
“你這孩子,非要把你父皇學個全乎麽……”太後輕輕一嘆,眉間掠過一道念懷悠往的神思,道:“明年春選之時,你光明正大封嫣然為後,誰會說你一句不是,不過幾個月的時間,皇上就這般等不急了?”
盛懷澤自感失言,放下了杯盞,讪讪笑道:“母後放心,朕只是說說而已。”
太後望着兒子豐姿俊逸的臉,與他父皇的面容恍然重疊相映,過往種種,似乎一瞬間又浮現在眼前,輕聲笑道:“一轉眼,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第一次見嫣然時,嫣然只有四歲,你見了她後,抱上就不撒手,一直讓她喚你哥哥,最後竟哭紅了眼圈,嫣然問你為什麽流淚,皇上可還記得,自己說了什麽?”
憶起往事,盛懷澤神色略顯尴尬,畢竟男兒有淚不輕彈,卻又有些黯然神傷,那曾是最令他憤怒傷心的時光,也是母親最難過欲絕的過去,不由輕聲道:“母後,何必再舊事重提……”
“好好好,母後不提。”太後目中已有淚光閃動,盈然間搖搖欲墜,慈愛的摸着喬嫣然的臉龐,輕聲道:“嫣然,姑姑待你視同己出,只盼你和皇上成親後,好好過一輩子。”
喬嫣然将手心覆在太後的手背,低聲道:“姑姑別難過,我知道,姑姑一直把我當成女兒疼愛,我……以後會好好照顧表哥。”
太後抱緊了喬嫣然,終于落下淚來,哽咽道:“乖孩子。”
盛懷澤眉宇之間,浮現濃烈異常的陰郁之氣,聲音放的極低極緩,暖色的聲調出奇的冷漠,含了刻骨嗜血的殺意:“若不是父皇遺命,我定然早殺了他,豈容他在這世上茍活……”
一時華屋沉寂無聲,許久後,太後拿手帕拭幹眼角,終于笑道:“好啦,時辰已不早,你們都回去吧,哀家要歇息了。”
出得正殿之外,空中懸着一輪明月,月光皎皎,如霜如雪,縱然白日晴空朗朗,格外的暖人心懷,到了晚上,依舊寒意刺骨,冷冷侵面。
那輪尚不完美的缺月,遙遙挂在天際,盛懷澤凝目注視了一會,輕聲嘆道:“嫣然,月亮将圓,而你卻要歸家啦。”
喬嫣然也擡首望着月亮,不管過了多少年,它總是這般高高挂着,冷眼旁觀着人間,不管有幾家增了歡意,又有幾家添了憂愁,靜默了片刻,只低聲道:“表哥,月有圓缺,人有離合,我們還會見面的。”
今晚的月色格外美,幹淨的就像清水洗過一般,盛懷澤拉過喬嫣然的微涼的手,緊緊握在掌心,将溫暖傳遞給她,柔聲問道:“還冷麽?”
喬嫣然幼時體弱多病,更是極畏懼寒冷,一到隆冬冰季,只想窩在屋子裏冬眠度日,心裏盼着早一點能花開春暖,可到了這一年,她卻希望春天若是能永遠不來就好了,可是,時間的腳步,又有誰能阻止的了,春天總是要來,輕聲回答盛懷澤:“不冷了。”
盛懷澤伸手将喬嫣然攬抱入懷,将下颌壓在她的頭頂,發絲極為柔軟,帶着順滑的涼意,低低耳語問道:“嫣然,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喬嫣然乖靜的伏在盛懷澤肩頭,摟着他的腰,汲取他身上的暖意,聲音有極奇特的意味,卻半真半假的輕笑道:“我全部都記得,表哥信不信?”
“朕來考考你,就知道啦。”盛懷澤目中有沉湎過去的哀意,低低問道:“假如表哥眼裏被風吹進了沙子,你要怎麽做?”
喬嫣然亦低音答道:“自然是幫表哥把沙子再吹出來。”
盛懷澤擁着喬嫣然良久,終于說道:“待過了明後兩天,你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