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金身燦燦的佛像,寶相莊嚴,神色悲憫,不論在何時,又被供在何處,它的眉眼總是溫暖的,慈悲的,卻又是不染一絲凡世塵埃的。
佛說:于諸衆生,視若自己,一切善本,皆度彼岸。
當莊嚴佛寺變成修羅血海,以慈悲為懷,普度衆生的漫天神佛,還不是袖手旁觀的高立雲端,看盡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苦海從來無邊,又何曾有岸可靠。
初春的風乍暖還寒,輕輕拂過山林,也拂閉了喬嫣然的眼睛,那一瞬間,喬嫣然的頭,也軟軟歪在了駱承志的臂彎,唯有頸間亮如銀絲的蓬松風毛,在淺淺的風中,漱漱細動。
喬嫣然的氣息,極度微弱,像燃着的一縷飄煙,只要輕風一吹,似乎就能中斷。
城門失火,向來殃及池魚,亂箭之下,香客傷亡難數,呼天搶地的痛哭哀嚎聲,凄凄慘慘又戚戚,令耳聞者心傷,目睹者淚落。
駱承志充耳不聞,目不斜視,寒顏霜臉不作改變,只垂落着目光,捏開喬嫣然的牙關,将一粒藥丸送入她口中。
喬嫣然雙目緊閉,嘴角又有涔涔的血絲,緩緩流下。
駱承志不作遲疑,雙手抱起喬嫣然,足尖輕晃間,飛身躍至寒山寺大殿。
越來越遠的人群中,常青被射成了篩子,直接中箭身亡,怒眼圓睜,死不瞑目,許陽肩腿各負一箭,再動彈不得,箭頭淬了劇毒,性命危在旦夕,那個曾代喬嫣然還凝雪膏的丫鬟,躺在血泊之中,已然踏上陰間的黃泉路,另一個曾為他引路紅臉偷笑的丫鬟,混亂之中滾下重重石梯,生死不知,其餘的喬家随從,莊嚴巍峨的寒山寺,已成他們這一世的亡命之地,葬身之所。
受傷中毒的人很多,而解毒救命的良藥,駱承志卻只有一顆。
很久以前,那個大雪初霁的寒冬,他躺在寒涼的冰雪之中,幾乎凍結成一團冰渣子,她曾出言救他一命,或許那只是她的無意之語,可沒有喬嫣然,他早已是死去的周啓泰,又何來今日的駱承志。
他欠她一條命。
所以,你不會死,我會救你。
寒山寺的住持方丈,法號慧圓,是個愛笑眯眯的老和尚,如今,佛家淨地,生靈慘遭屠戮,聞此驚訊的慧圓,再笑不出來,在弟子的攙扶下,才踉踉跄跄出了大雄寶殿,卻見一道鬼魅似的身影,從山下快速掠來,慧圓眼前一花,一個冷冷的黑衣人影,抱着一個雪裘貴重的少女,已近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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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他不陌生,黑衣人懷中抱着的少女,他更是熟悉。
慧圓第一次見喬嫣然的時候,她只有四歲,粉粉嫩嫩的惹人憐愛,被陪同夫人前來還願的喬大人,一路抱着登上寒山寺,當時,她手裏捏着一朵豔麗的海棠花,撚在指尖,自個轉着玩兒。
不想草木流轉,彼時的海棠之花,如今卻盛開在了她的心口。
駱承志聲似寒霜,快而不亂道:“我要水,火,布,快去準備!”說罷,腳下已大步邁開,行向禪院廂房,駱承志足過之處,有鮮血啪嗒啪嗒滴落在地。
慧圓年歲已大,自然見多識廣,聽得駱承志之言,已知他要替那位喬小姐拔毒箭,當下伸手拍一巴掌身邊的小禿腦袋,大聲吆喝道:“還不快去!”
小弟子應聲而去,慧圓咬一咬牙,腳下步履嗖嗖如飛,将收藏許久,還未偷飲的一壇酒,也一并搬給駱承志,剛将酒壇放下,已被駱承志冷聲使喚道:“将門插好,不許再放人進來,你留下幫我扶着她。”
态度實在不夠好,不過,救人如救火,于是,慧圓照做。
駱承志的指尖,滑出随身的最後一柄小刀,薄而鋒利,寒光閃閃,飛刀凝力擲出間,奪人性命,取人首級,只在須臾傾刻,他随身暗藏二十柄,其餘的十九柄雪色刀刃,皆已穿透在刺客的體內,凡擊必中,中者必死。
這一場暗殺,本是蓄意安排,卻不想精密的安排之外,還會有這樣的意外,正如高高興興前來覽寺的香客,又何嘗知道,今日會遇到這樣一場驚心動魄的災難。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刀鋒漫入酒壇片刻,駱承志取出之後,拿淨布稍拭,而後絲毫不再耽擱,也未有任何猶豫動作,只小心的将喬嫣然傷口四周的衣裳割裂。
慧圓瞪了瞪眼睛,而後偏過臉去,低聲提醒道:“她可是黃花大閨女,又身份特殊,你縱然救了她,可知後果會如何……”
駱承志手下紋絲不亂,只冷聲打斷道:“我只知道,人命最重要。”
見慧圓的臉使勁外撇,絲毫不配合拔箭治傷的進度,不由皺眉道:“她後背的傷口也要處理。”
慧圓極其尴尬,忙撤出足夠的空隙,供駱承志割裂喬嫣然背後的衣裳,待露出完整的傷口,駱承志将幹淨的布浸入酒壇中蘸濕,擦拭清理着箭傷四周,又摸出一扁平的小玉盒,正是凝雪膏,在傷口四周先塗抹些許。
做完這些,駱承志将小刀在燃着的火苗上燒炙好,左手按壓在傷口旁邊血脈,右手執刀劃開傷口處的皮肉時,左手已然握着箭杆略一提力拔出,傷口處迅速蔓延湧出血液,駱承志揮手扔開箭羽,将凝雪膏挖出一大團,快捷敷塗在蔓血的傷口。
凝雪膏是治外傷的極好良藥,止血之效尤其顯著。
血很快止住,喬嫣然的呼吸雖清淡到淺薄,卻依舊斷斷續續的可聞可見,一直冷靜無比的駱承志,終于輕輕籲出一口氣,額頭滾動汗珠無數,卻不自知,若是喬嫣然支撐不住,中途斷氣,一切皆是枉然。
慧圓也緊張了個半死,若是喬嫣然真死在了寒山寺,他這一寺的和尚,說不準都得給她陪葬。
駱承志再拿一塊幹淨的紗布,認真地包紮着喬嫣然的傷口,血色尚暗紅,意味着毒素未清,毒血不可能任之流盡,血流盡時,人卻會先死。
他能做的,也只到這一步。
駱承志包紮傷口的時候,喬嫣然有片刻的轉醒,痛得眼前模糊,連低吟的聲音也難以發出,她只知道一呼一吸之間,都是難以想象的疼,朦胧之中,眼前只望到一團黑色的人影。
疼到極致之時,便又暈了過去。
一切處理妥當,慧圓被放了出去,駱承志将沾着血的雪裘,蓋到喬嫣然身上,霜寒着臉,守在一旁,眼睛凝視着明晃晃的窗戶,耳內卻在聆聽着喬嫣然微弱的呼吸聲,只要呼吸在,她便活着。
寒山寺出此大案,朝野俱驚。
彼時,盛懷澤正在禦書房,與朝中重臣商議國事,獲知此事之時,一改禦下溫和之面,龍顏大怒間,摔飛了手中茶碗,喬庭然剛垂頭喪氣回到家,聞知此訊時,又被告知喬嫣然今日也去了寒山寺,不作停留地再度躍上馬背,疾馳而去。
午間,寒山寺被禦林軍團團圍住,帝,親臨。
入夜,堅硬的青石板路上,大大小小的京城官員,上至兵部尚書,下至宣豐府尹,烏壓壓跪了一地。
盛懷澤斜坐在床邊,凝視喬嫣然的臉,她尚昏迷不醒的睡着,臉色是盡失血色的透明,容顏蒼白若雪,呼吸輕軟若無,低弱斷續,似乎随時都能随風散去。
不久之前,她溫熱清甜的呼吸,還輕輕的,濕濕的,似沾了微微雨絲的花,細細的,軟軟的,芬芳缭繞,密密籠在他的面頰,望着那一人高的大雪人時,她掩唇嫣然一笑,眉花眼彎間,意态一笑嫣然。
笑顏如花綻,玉音婉轉流。
嫣然,你醒來對表哥笑一笑,說一句話,好不好?
盛懷澤靜靜坐着,身形紋絲不動,心裏卻似有無數只蟲子爬過,一點一點噬咬着他的心髒,綿綿密密得絞疼着。
不知過了多久,盛懷澤卻只覺着,已坐到了地老天荒的盡頭,喬嫣然終于眼皮微動,卻未能打開兩汪波光潋滟,只意識模糊地喃喃低語道:“水……”
盛懷澤剛剛的坐姿,好似一具毫無聲息的枯屍,一個簡簡單單卻低低弱弱的水字,卻讓他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忙喚道:“劉全祿,水!陳文敬,進來!”
自盛懷澤駕臨寒山寺,見到昏迷的喬嫣然,神色冷靜的簡直不像話,聽完陳文敬的診斷之語,盛懷澤只留了陳文敬與劉全祿,其餘一衆人等不論是誰,通通只得到盛懷澤一個“滾”字,包括喬嫣然的父母兄長。
盛懷澤輕輕擡起喬嫣然的頭,将溫熱的水流喂入她口中後,喬嫣然已然再度昏睡過去。
陳文敬神色極度凝重,搭脈探息良久,叩首回禀道:“皇上,喬小姐傷在心口,若非之前及時救治,定然熬不到此時,現下邪毒侵體,喬小姐脈息十分紊亂,已開始有發燒發熱之狀,危險萬分……”
雙手凝握成拳,盛懷澤的聲音異常冷靜,卻執着到兇狠的地步,道:“朕說了,她一定要活着!”
夜裏的寒山寺,靜悄悄一片,很多人卻一夜無眠。
天色微明,盛懷澤起駕回宮,臨行前,目光凝視着一身血漬的駱承志,神色中喜怒難辨。
駱承志面不改色,依舊霜顏雪臉。
良久,盛懷澤緩緩道:“你觸碰了她,卻又救了她,功過相抵,朕不予追究……你曾是朕最得力的暗衛,即日起,你留在這裏,保護喬小姐……朕信任你,駱承志,別辜負朕對你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