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盛懷澈說話的聲音,幾乎可以稱之為抑揚頓挫的扭曲,怪聲怪氣的招呼道:“小喬妹妹,許久不見,你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不知道我五哥見了你這幅裝扮,會作何感想。”
面對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盛懷澈,喬嫣然拿折扇遮住臉,順便用胳膊肘搗搗喬庭然,低喚了一聲:“三哥。”
若是盛懷澤親來,喬庭然自然要顧忌三分,若是換作盛懷澈嘛,喬庭然的神情比盛懷澈還拽氣,沖他昂着下巴道:“小六,江南風景甚好,你愛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別跟着我們。”
随即拉起喬嫣然,大搖大擺走向出游的馬車。
盛懷澈不滿的“喂喂”了兩聲,揮一揮手中的馬鞭,滾圓着眼珠子憤慨了,嚷嚷道:“大喬,我遠行千裏,專程過來看你們,你就這麽嫌棄地對待我!”
喬庭然已将喬嫣然塞進馬車中,聞言,似笑非笑望着盛懷澈,聲音明朗昭昭:“你那一臉的陰陽怪氣,我看了自然嫌棄的不行。”
盛懷澈綿綿而笑,一本正經道:“誰見了嫣然這幅模樣,不得驚掉下巴,她來江南是養病的,怎麽還學會變戲法啦。”
喬庭然翻身上馬,雙眉飛揚道:“城外遛馬,去不去?”
“我都遛了半個月的馬啦,還遛。”盛懷澈抱怨着咕哝一句,而後掉轉馬頭,與喬庭然并駕齊驅,一路駛出楊柳城外。
喬嫣然掀開車簾一角,見喬庭然與盛懷澈笑語風生。
竹雨略有擔憂道:“小姐。”
喬嫣然放下簾子,擺弄着手裏的折扇,聲音裏有說不出的倦意,低聲道:“竹雨,這些年我一點也不開心,不管以後怎樣,回京之前,我想肆意随心過完這一段日子。”
竹雨驚訝道:“回京?”
喬嫣然拿扇頭敲一下竹雨,輕笑道:“過傻了不是?宣豐城才是我的家,我總有一天會回去的,難不成還能在楊柳城住上一輩子。”
歲月悠悠,竹雨掰指一數,恍然道:“原來我們都離開京城七個多月了。”
喬嫣然展開折扇,指尖劃過扇面上的小橋流水,笑道:“待回了京,你便好生和小施過日子吧,不用再來伺候我了。”
竹雨眼圈一紅,急道:“小姐為什麽趕我走?是奴婢哪裏做錯了麽?”
喬嫣然凝視着竹雨,眼神深邃明淨,柔聲道:“竹雨,你什麽都沒做錯,你和竹雲陪了我五年,咱們朝夕相伴,可惜竹雲命薄……小施知根知底,是個值得托付的人,你以後該有自己的生活,別再老圍着我打轉了。”
拿手帕擦掉竹雨的眼淚,有點無語道:“你哭什麽,我只是不讓你每天跟着我,又不是将你逐出喬府,你想見我,直接來找我不就成了呗。”
竹雨破涕為笑,忽又憂傷道:“不成,我知道小姐待我好,可您的生活起居,我最是熟悉慣了的,換了旁人,我放心不下。”
喬嫣然晃晃折扇,取笑道:“你想的可真多,什麽事,不都是孰能生巧,我娘院裏的丫頭,能服侍我的可多的是,你不放心什麽。”
到得郊外,滿目綠意蒼翠,甚是清爽欲滴,喬庭然牽着黑旋風的缰繩,喬嫣然自個勇猛非常的爬上了馬背。
盛懷澈這次是當真刮目相看了,不可置信道:“小喬妹妹,我本以為,你這輩子最多站在地上看看馬,沒想到你竟還能自個翻上馬背,看這狀态,你應該身康體泰了吧。”
喬嫣然只反問一句:“你說呢?”然後撫摸一下黑旋風的鬃毛,笑眯眯道:“黑旋風,走喽。”
亂花迷人眼簾,淺草沒過馬蹄,喬庭然翻身躍上另一匹馬,帶着喬嫣然在綠草如茵野花芬芳地,閑溜達着玩。
望着倆人悠閑自在的背影,盛懷澈摸着下巴颌兒,略有同情的瞅了瞅駱承志:“駱将軍,你這幾個月日子不好過吧,大喬的性子,尋常人都受不了他。”
再瞄一瞄喬嫣然的男式素袍,仰天感嘆道:“我的個神吶,小喬妹妹竟也被大喬帶成了野丫頭,都開始學會裝男人了,要是我皇兄知道了,那臉色想必精彩的很……”
盛懷澈自己神神叨叨了好一會,駱承志連一句話都未插、進來,不由好奇扭臉看他,卻見他仍面無表情的冰寒着臉,憶及從他碰到喬嫣然一行人後,這位冰山臉的将軍貌似就沒說過話,一時脫口道:“駱将軍,你啞巴了麽?”
駱承志面容平靜答道:“沒有。”
盛懷澈探尋究底道:“那你為什麽都不講話?”
駱承志又繃緊了嘴巴。
盛懷澈暗道這人可真無趣,當下輕抽了臀下坐騎一鞭,馬兒小跑着追上喬庭然與喬嫣然。
駱承志端坐在馬背之上,一雙眼越過綠意疊疊,遙遙看向喬嫣然的背影。
歲月如流,已流走數年的光陰,卻流不走那時寒透骨髓的涼意與明悅歡愉的笑聲。
心和血徹底涼透的感覺,那般記憶猶深,所以,滿溢着溫暖快樂的笑聲,也随之難以忘卻。
出言救他的是喬嫣然,實際救他的,卻是當年的五皇子,所以他替五皇子效力盡忠,卻也從不曾忘記出言救他的喬嫣然,若無喬嫣然出言,五皇子也許根本就不會注意到,積深的寒雪中躺着人。
當時,五皇子喚她嫣然,喬嫣然喚五皇子表哥。
他知道了救命恩人的名字和身份,卻從不曾親眼見過她,因為他當時凍的快要死去,費力睜開眼睛之時,只朦胧看到他們走遠的背影。
一晃數年。
在皇宮中,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喬嫣然,她的面容于他來講,是極其陌生無比的,而喬嫣然這個名字,在他心裏刻了多年,他知道她,也一直記得她,但他之于她,只是一個素未逢面的陌生人。
縱使相逢,卻不識。
他欠她一句謝謝,皇宮禁地,卻不容他道一句謝謝,依舊看着她離開走遠。
她是被養在深閨的淑女,他想,也許不會再有見到她的機會,那一句謝謝,或許要永遠欠下。
不想這個機會來的很快,皇上親自送她回喬府,庭然帶他回家避難,因緣際會,在喬府大門口再次巧遇,她只略帶好奇的打量了他幾眼,平靜似水,他也不刻意相望,這會落了痕跡,皇上待她一如往昔,聲音是暖和的,目光也是暖和的,仿佛與從前一般沒有變過。
喬庭然提醒他,美人貌如花,名花已有主,他回答喬庭然,他想太多了,喬嫣然雖美的颠倒衆生,而她之于他,只是一個救過他性命的恩人,再別無它意,只不過,他的一句謝謝,再也不必說不出口,無事生非的事情,他從來不做。
再後來,他偶爾還會碰到喬嫣然,只依禮相待,喬庭然找他幫忙關于喬嫣然的事,不論是刻木雕,還是戲弄陳貌林,他一律相幫,只權當救命之恩的報答。
他巧遇喬嫣然的次數已很多,卻不曾料想,竟會碰到她被埋伏刺殺的場景,他親眼看到寒亮的箭端沒入她的胸口,卻因離的太遠,無法及時救下她,待誅盡所有刺客,她已只剩微弱的幾息,她問他,他是不是快要死啦,他本想告訴她,她不會死,他會救她,她卻已軟軟歪在了他的臂彎,有溫熱的血液蔓透他的衣袖,黏黏膩膩的,他只覺一顆心忽的悄然沉落,有些悶悶的窒息感。
他欠她一條命,所以,傾盡全力也會還她一命。
他還了她一命,卻給自己帶來了麻煩,他第一次碰觸的女人身體,是皇帝最心愛的人,皇帝表面是溫和的,骨子裏卻是冷血的,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這一點。
可他不後悔,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恩怨已兩清,從此再互不相欠,他心裏是這麽想的,可是,長久以來的深刻執念,不知何時起,早已慢慢生了根,發了芽,再也根除不掉了。
可他什麽都不能說,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保護好喬嫣然的安危而已,他有許多年,在過着腥風血雨的日子,楊柳城的清閑幽靜生活,于他來講,是這輩子畢生難求的安寧平和。
這裏的一點一滴,都是金子一般的時光。
棋藝本非他所長,輸給喬庭然,在意料之中,喬嫣然出言指點他,卻在意料之外,轉臉看到她笑意明媚的臉,他竟鬼使神差地聽了她的話。
見她喝藥的難受模樣,卻還是極平靜對他致歉,那些黑色的點點藥漬,讓他想起,她曾留在他身上的一片血漬,溫溫熱熱,黏黏膩膩,心裏竟會湧上為她難受的感覺,那些幹涸的血跡早已洗淨,卻洗不掉它們一點一點殷透他衣袖時,他心裏突然泛起的惶恐之意,她怎麽會要死呢,她應該活的好好的才對。
一起悠閑自在的釣魚,一起聚在一處吃烤魚,無意撞上喬嫣然眉眼彎彎的喜笑,他有一瞬間的失神,他從來未見到哪個女人的笑,讓他心動,那一刻,他的心口,異同尋常的悄然一動。
她對于皇上的重要性,他很是明曉,在皇宮中初遇她的那一天,皇上留了他一起用晚膳,于是特地讓劉全祿專門跑一趟,告知太後與喬嫣然不過去用晚膳,歸來的劉全祿,捧着一碟桂花糕,笑逐顏開的告訴皇上,這是喬小姐親手做的,當時,皇上神色很是溫柔的笑,再在喬府相遇,皇上一點也不掩飾對喬嫣然的關愛,對她說話都是不自覺的寵溺味道,她中箭的那一天,皇上表面強自鎮定,可眼裏湧聚着的卻是肆虐的風暴,事過,皇上對他起過殺意,卻終是放過他。
他知道,他不該再與喬嫣然有一絲一分的瓜葛,皇上放過他第一次,卻不一定會放過他第二次。
她坐在他母親幼時玩過的秋千上,裙發飛揚間,歡笑如歌,賀伯說這幅美好的光景,像極了他母親笑玩的場景,雪白的衫子,紅寶石的簪子,确實很光彩奪目,引着他的目光遠遠凝望,不舍得移開目光。
她于他來講,是只能遠遠觀望的女子,他雖然再一次對喬庭然說,他想太多了,同樣的一句話,說出來的心境卻已然不同,那種別樣的心思,已如春芽一般悄悄冒頭,孔海繁離去之前,猜他是不是不能人道,才會一直未娶妻,怎麽會,不知何時起,他在自渎的時候,竟開始想念喬嫣然,一直未娶妻的原因,不過是因為沒有遇到讓他心動的女子。
他的母親溫柔善良,全心全意待周梁仁,跟着他背井離鄉,可周梁仁負她,辱她,厭她,棄她,曾經的美好皆成鏡花水月。
溫柔善良的人,為什麽會不被珍視。
母亡的那一刻,他再不是周梁仁的兒子,在母親苦苦挨熬的日子裏,年幼的他曾想過,若他以後遇到像母親這般的人,一定會好好待她一輩子。
他想,他終于遇到了那樣的一個人,可她卻不是他能渴求的人。
她的大哥遠道而來,直言問他,他是否願娶她為妻,他心裏願意,嘴上卻不能願意,于是,這樣的一番話,無疾而終的煙消雲散。
他已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追随她的身影,卻從來不讓她知道,只有一次,她側臉看着朝陽東升,久久的凝望,他終于肆意看了她一回,卻不防她突然回首,他故作若無其事的轉開眼,她轉身走了,他卻又不自覺望着她站過的地方。
除夕的晚上,喬庭然讓他該幹啥幹啥去,他已無親人,在阖家歡聚的日子,還能做什麽,于是,他靠在依柳院的牆外,傾聽他們肆意歡笑追逐打鬧,他的世界中,早已空無一片,新年到來的那一刻,她推開窗戶,笑盈盈對喬初然與喬庭然拜年,同時也對他說,新年好,雖有炮竹聲聲震耳欲聾,站在暗處的他,卻能看清在明處她的言語表情,不知已有多少年,再無人在新年到來的那一刻,對他說新年好。
喬初然與喬雲哲離去那一天,陰雨連綿,陳氏醫館中,他站在門外,靜靜看着庭院之中,雨打落花零落成泥,她移步到門口,聽到裙裾擺動的聲音,他扭臉看她,他極少有機會這般近距離地看她,她秀麗的雙眉微微揪着,臉上的表情應該是不高興的煩躁,他本想開口問她有什麽事,卻不想,她拉了兩扇木門,在他眼前“砰”的一聲,用力關緊,有微微的涼風吹過,他再次望向庭院中的落花,或許她只是冷了,她的身體這麽不好。
上元佳節,她頂着一張粗眉毛的麻子臉,與喬庭然游賞花燈鬧市,他只能不遠不近的保護她,看她猜了燈謎後,拎了一盞海棠花形的花燈,看她賞玩雜耍後,在旁邊的小攤上買面人,看她随着喬庭然上了食樓吃湯圓,煙花絢爛,映得她半邊臉頰明明滅滅的陰影疊幻,那時,她的神氣是寂寥的。
入了二月,春暖花開,喬庭然與她每天變着花樣的玩,她整日扮成男子裝束,逛書齋,上酒樓,聽評書,游鬧市,到最後,甚至開始學騎馬玩,一舉一動,漸漸抹去以往的優雅多姿,已幾乎成了瘋玩的野丫頭,喬庭然只一味的由着她,而他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這樣的喬嫣然,自然讓盛懷澈刮目相看,窈窕淑女一朝變為瘋玩蠻女,是個人都會大吃一驚,皇上見到她這幅裝扮,會作何感想,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現在的喬嫣然是快樂的。
以後的事情,誰也不知道。
世事從來多變,就像那一年寒冬,他以為自己會死,結果卻是沒有。
藍天澄透,白雲悠悠,喬庭然帶她遛馬,已走的遠了,駱承志拎起缰繩,策馬前行,慢慢追上。
作者有話要說:要到外地一趟,明天無更,請假一天,今天的量很肥的啦~~
看了下進度,貌似五月底平好坑有點緊張,盡量将月底将正文先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