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在齊景把林森帶走之後,我把小白叫到了我卧室。

彼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太陽暖融融的,我這個房子沒有陽臺,陽光從大開的窗戶照進來。我坐在床上,小白大概也知道我要說什麽,進來的時候帶上了門。

他站在我面前,十六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比坐着的我都高出一大截。

“你叫我幹什麽啊?”他站沒站相地斜在那裏,若無其事地啃一只蘋果。

我靜靜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都有點不自在了,大睜着一雙貓眼問我:“你怎麽了?”

畢竟是小孩子,就算表面裝得若無其事,眼睛裏還是心虛的。

“你為什麽要設計林森?”我語氣嚴厲地問他。

他抿着嘴,沉默了。

這場面太熟悉,一樣的天才少年,骨子裏一樣的桀骜,他年紀還太小,幾乎不能分辨什麽是能做的,什麽是不該做的,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就要得到。但他又已經足夠成熟,成熟能夠設計這樣一場“意外”。

華教授當年教我,說“反常即妖”,人不能因為自己有比別人強的能力就為所欲為。聰明要用在正道上,平時勾心鬥角,能夠收到短時間的效用。其實還不如坐下來看幾本書來得實在。有人的地方,就有世故,人和人之間的鬥争是無窮無盡的,人的頭腦不該用在這些鬥争上。一個人,還是要有點信仰的。

華教授當年管教我的時候,幾乎是锱铢必較,小到我平時課業,大到我未來的研究方向,都不敢輕縱。他說:“你這個年紀,是決定你一輩子的時候。一個天才少年,沒人知道他日後會是一個犯罪高手,還是一個物理學教授。行差踏錯,都在一念之間。”

這些道理,我不能講給小白聽。

我是過來人,我很清楚他這個年紀心裏都在想什麽。這個年紀的孩子,就像是貝殼,他真正的內心都藏在堅硬的殼裏。你只能讓他自己從裏面打開,不能去硬撬,不然就會傷到裏面柔軟的心。

說起來矯情,但大致就是這麽個道理。這個年紀的孩子,其實是不怎麽分得出好歹的,順着他的就是好,違逆他的就是不好。

但是我要做的,是引導。

“去搬張椅子過來,坐在這。”

小白果然默默地搬了張椅子過來,垂着頭坐在我面前。

在這時候,他用的是當年我最擅長的那招——裝聽話。

“把蘋果吃了,別浪費。”

小白于是把蘋果吃了,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可憐兮兮。

“現在說,你為什麽要設計林森,你知道那個課題對他有多重要的!”我聲音嚴厲地問他。

他絞着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他手指長,據說這樣的孩子長得高。

“不說是嗎?”

“我不說你會把事實告訴齊景嗎?”他忽然擡起頭來,直勾勾地看着我。

“不會。”我很淡定地告訴他:“我不會讓你被齊景記恨。”

畢竟是小孩子,一句話就讓他動容了。

“你不想要那個課題嗎?”他直接地問我:“你那幾天一直在看這方面的書,還從蒙肅那裏找了書來看。你一定看過923計劃,知道會有這樣一個課題。你做了這麽多準備,難道你現在不想要那個課題了?”

我有很多話,可以說。

我可以說:這是大人的事,你只是在A組學東西的小孩,你還不懂研究組之間的鬥争。

我也可以正義凜然地說,林森拿到那個課題,我一點都不介意,我喜聞樂見,我高風亮節。

但是,我說的是:“小白,我很想要那個課題。”

我說:“但是小白,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要知道,以我現在的能力,根本做不了那個課題,就算搶過來,也不過是砸在手裏。而且,就算要搶課題,也不要用這樣的方法。我知道,如果你是給自己搶,絕對不會用這樣的方法,對不對?”

十六歲的白毓同學,默默地垂下了頭。

我知道,話說到這裏也該打止了。于是站了起來,拍了拍他肩膀,開玩笑道:“我倒是沒想到你竟然這樣為我着想,難道是因為吃了我做的飯,所以感動了?”

“你以為你是小當家嗎?”小白同學翻了個白眼,說道:“其實你剛來的時候,我也很讨厭你。但是我現在知道你是一個好人。”

這句話聽過太多次。

我從來都是一個好人。

只是,這個世界上活得最累的,就是好人。

下午被小白拖去學校的網球場轉了轉。小白會打網球

,我不會打,坐在看臺上看,小白和幾個男孩子在下面打雙打,汗水把頭發弄得一縷一縷的,理科學校向來女生少,看臺上竟然有不少女生。

我看不懂網球,只覺得他們跑來跑去的實在累,剛想和小白說一聲就回去,結果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是李祝融的電話。

“你在哪裏?”

“我在學校。”我看了一下表,下午三點半,是他回家的時間。

那邊沉默了一下,問我:“你現在在做什麽?”

我認識裏的人裏,若論把“口是心非”這一項絕技修煉到極致的人,一定是他李祝融。

明明只是一句“陪我說說話”就能解決的事,他一定要審犯人一樣把你審半天,然後在兩個人都無話可說的情況下挂電話。

也許是年紀大了,十年之後,再看他,很多事都漸漸可以理解了。

當然,也可能是真的淡了。

不在乎了,也就不會執意要一個答案了。

“我在體育館看別人打球。”

“……明天我帶你去打高爾夫。”

“我不會。”

“我教你。”

“我還是不去了。”我像一個老朋友一樣平靜地告訴他:“我明天要上班,沒時間。”

“你不想見我?”

“……”我知道他要不高興了。

“明天我讓袁海去接你,你自己願意來最好,不願意來的話,你以後也不要想出門了。其實你也不用上班了,我前天就已經給你學校的人打了電話,你收拾一下東西,準備從學校搬出來吧。”他冷冷說道。

“你一定要這樣做嗎?”我看着自己攤在膝蓋上的手掌掌紋。

“我的性格你很清楚。”他直截了當地說:“要麽你自己來,要麽我讓袁海帶着人去把你弄過來。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不要弄得這麽難堪。我還是那句話,你自己在北海和玉淵潭的房子裏選一套,你願意住哪住哪,就是不能出去上班。”

“非法拘禁,是指以拘押、禁閉或者其他強制方法,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行為。”我緩緩地說道,“非法拘禁罪侵犯的客體,是他人的身體自由權,所謂身體自由權,是指以身體的動靜舉止不受非法幹預為內容的人格權……”

就算他不說話,我也可以想象,電話那邊,他是怎樣憤怒。

這世界真奇怪,明明做都做了,卻不許別人說。

“我改變主意了。”電話裏,李祝融用前所未有的冷靜語氣冷冷說道:“你現在就收拾東西,我讓袁海去接你,立刻!馬上!”

我學了快十年的法,滿口自由權利,卻托李祝融的福,比誰更清楚地體會到那句在法律界流傳的名言——法律,只不過是有錢人的武器。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是林尉,至少,鄭野狐每次把他抓回去,自己臉上都要挂幾道彩。

可惜我不是林尉,我是個命無半兩重的讀書人,這世上最百無一用的,就是書生。

“在把我抓回去之前,你先料理一下自己的後院。李老爺子如果發現自己上午才趕走的人下午又回來了,只怕會氣得心髒病發。”到這時候,也只能妄想拿他爺爺來壓他了。

李祝融冷冷地笑了起來:“老師,你不用指望老爺子能管我,我現在已經不是十七歲了。”

他十七歲那年,發生過什麽事呢?

不過是“猥亵自己未成年的學生被學校勸退”,不過是站在校長室的少年,朗聲道:“我不是同性戀。”

“怎麽,時過境遷了,你又變成同性戀了!”我咬着牙,狠狠地諷刺:“二十七歲才出櫃,不嫌晚了嗎?”

我幻想過很多次我和他撕破臉的情形,可是從來都沒想過,會是在一個喧鬧的網球場,在一個曬着陽光的看臺上,把那些陳年的瘡疤揭開,攤在陽光下。心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湧動着,十年過去,我還以為它們早死得徹徹底底了,原來還能死灰複燃,燒得我胸口劇痛。

“我從來都不是同性戀。”電話那端的人,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我只不過是碰到了老師而已。”

真是一句好情話,可惜選在了錯的時候。

我正要冷笑着反駁他,他卻說道:“我從來不指望老師明白我的價值觀,我也不想知道老師心裏在想什麽。我做事喜歡現實一點,只要把老師弄到我身邊,躺在我床上,只能看着我一個人,而我只要一回家就能看見老師,這就行了。”說到這裏他停頓一下,放肆笑道:“話說回來,老師去收拾東西吧,袁海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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