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變白為黑
太子府沐浴在晨輝之下,原本空曠荒涼的感覺如今反而變得靜谧安寧。侍女正忙着洗滌着寝用的被服,年長的嬷嬷用沾滿水的樹枝在晾曬的衣服上不斷的抖打着,說是要驅散這些天來宮中不潔的晦氣。
守在門外侍女輕輕的打個哈欠,然後向門縫裏瞥裏一眼,轉過頭來急匆匆的向院子中清掃落葉的家仆連連擺手,示意他已經極為柔緩的掃地聲再安靜一些。
“你看到了什麽?”墨留香端起新送來的茶水,擡頭看看李泌。
李泌凝視棋盤,上面黑白棋子交錯,自己的白棋已經穩穩占住裏棋盤的四個角。圍棋有俗語“金角銀邊草肚皮”,所以去局面上看,自己似是占盡了上風。但墨留香的黑棋雖然棄守四角,卻從邊線貼着邊角或多或少牢牢鎖着自己的勢力範圍,雖然看上去形勢不錯,但實得的利益卻也極為有限。
“相持,但是還是形勢還是控制在我這邊。”李泌從容落下一子,一邊呼應着一角,一邊楔入墨留香防線,似要從黑棋的圍困中突出一個口子:“我盤活四角以此為基礎,向腹地蠶食,就算墨先生步步防禦,不過是個守成的局面。如果這麽對峙下去,墨先生因為是黑棋先手,只怕要在最後目數的計算上輸給我了。”
墨留香卻不急着落子,自顧自的嘬飲着茶水。然後放下茶杯,漫不經心的用手指在棋盤上的四個角依次點過:“吐蕃,南诏,安祿山,楊國忠。”
李泌點點頭:“吐蕃、南诏各倚據邊陲,安祿山身為節度使手握重兵,楊國忠貴為相國執掌神策,無一不是根深蒂固,難以輕易撼動。”
墨留香看着棋盤,無奈的搖搖頭:“雖然根深蒂固,大唐現在還是能懾服,并不算心腹之患。但是一旦這幾方勢力交彙……”墨留香驀地沉默了一下,手指敲擊着棋盤若有所思,然後看着李泌:“只怕合九天之力也不能阻止大廈傾頹。”
李泌和墨留香對視一眼,依舊是淡泊出塵的神情:“既然了敵于先,自然謀動在後。幾方實力已有相交之象,那麽墨先生應該如何應對呢?”
墨留香默不作聲,緩緩從棋盒中拈出一枚黑棋,輕輕的點在中盤天元的位置。
“天元截斷,志在四方。”李泌搖搖頭,輕聲嘆息:“雖然豪氣雲天,但是困局之中只能是一顆棄子。”
李泌言罷,在天元右上方點下一顆白棋:“何況現在天元獨子并無旁援,這麽一來反助四角圍困之勢。我粗算一下,先生若是固守邊角,籌劃得當勝負不過一兩目之數。但現在落子天元,只怕要輸二十多目了。”
墨留香并不答話,只是針鋒相對的用一枚黑棋抵擋住李泌圍殺天元的意圖。
兩人都是思忖了然,洞察敵我,只見落子如飛,不多時中盤便已然填充将滿。李泌含笑看看局勢,從容落下一子之後看看墨留香:“先生,你要輸了。”
“嗯,現在看确實是這樣。”墨留香唇角微微揚起,突然從棋盤上拿掉李泌陣中的一枚白棋,換上一顆黑棋:“那麽,現在呢?”
李泌微微愕然,中盤那串聯四方的一團白色因為這一子的改變而顯得十分突兀。這一子改變生生截斷了四方的聯系,中盤的布局瞬間成為死局。黑棋一改四面防守的劣勢,布控中原,一舉穩定勝局。
“墨先生……果然高明。”李泌不知所措的笑了笑,然後看看開始收拾棋盤的墨留香。
“你還是長大了,要是放在以前,多少會指責我耍賴吧。”墨留香搖頭笑了笑,看看李泌:“還是說正在腹诽我的投機取巧呢?”
李泌不好意思的一笑,默不作聲。
“從你學會棋道以來,我就再也沒有贏過你,你的聰穎和悟性不僅我望塵莫及。只怕,連九天之中長于謀略的李複,也未必趕得上你。”墨留香起身整理了下衣袖,然後回頭看看李泌:“四秘‘棋’的位置,我可以放心的交給你了。”
李泌聞言神色平靜,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情,他猶豫一下,還是緩緩開口:“先生真的放心,方才的一句其實明明是我輸了。”
“四秘中的‘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多智出塵淩駕于衆生之上。但是,這個世界往往不知都在規則之中,謀劃之中未嘗不能暗藏些奇詭的計劃。”墨留香的聲音不辨喜怒:“這個局,是我作為上一任‘棋’做的最後一件事,也是能教給你的最後的東西。”
墨留香沉默片刻,繼續說:“黑和白本就沒有定論,而之間的聯系就如同棋盤上的經緯,千頭萬緒總能聯系在一起。所做的事情,都是沿着在這些經緯構成的命運軌道而緩緩滑行,沒件事沒有對錯,只有選擇。作為旗手,你要做的就是無相無念,用你的布局讓這個世界變成你希望的樣子。”
“那麽……”李泌突然開口:“先生之前,是怎麽做的呢?”
墨留香良久沒有說話,好久才輕輕的開口:“我忘記了,因為我已經沒有了希望,所以,我沒有資格再做‘棋’。”
“但‘天外天’還是不肯放您離開,所以,您還是接受了‘畫’。”李泌低下頭,開始收拾墨留香沒有收拾完的棋盤:“說起來,我從加入‘天外天’以來,就一直沒見過‘畫’呢,上一任的‘畫’……”
“死了。”墨留香背對着李泌,靜靜的站在那裏。
“哦……”李泌繼續收拾着棋盤,然後不敢再多問什麽。四秘之中,除了這個天外天中人人三緘其口的畫,一個變節投靠了楊國忠,另一個則孤身趕往千裏之外完成絕地刺殺,随着墨留香讓出‘棋’的位置,不知道自己還沒有機會去了解上一任四秘的過往。
“我說過,剛才那局棋是我教給你最後的東西。”墨留香轉過頭來,看着正在心不在焉收拾棋局的李泌。
李泌一怔,盯着手上已經收拾了一半的殘局。點在天元的那顆棋子是地地道道的棄子,後面對天元的保護也是畫蛇添足的垂死掙紮。這樣的局面原本絲毫沒有勝算,若不是墨留香最後跳出規則變白為黑的一招……
等等,變白為黑!
李泌盯着棋盤腦中靈光一閃,然後一臉驚詫的看下墨留香。墨留香微笑了一下,沖李泌輕輕作一半揖,不等李泌還禮便甩袖大步向門外走去,邊走邊吟誦着:“七弦五音動九天,縱橫經緯弈酒仙。鐵畫銀鈎書正氣,一抹丹青繪人間。”
李泌看着墨留香的背影,那個聲音依舊儒雅,卻帶着一種追憶的惆悵,以及一種自己之前從沒有在墨留香身上感受過的豪情。李泌看着墨留香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突然察覺自己對這個亦師亦友的同伴其實并沒有太多的了解。
“公子。”門外的侍女在門口小心翼翼的通報了一聲。李泌中斷了自己毫無方向的思考,擡起頭看看侍女,示意她說下去。
“門外有個小道姑要找你,她說,她叫曦和。”
“知道了。”李泌點點頭,侍女知趣的退下。
李泌站起身,整理平展衣擺上的褶皺,然後緊了緊束帶緩步想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李泌還是忍不住轉過頭來看看桌上那還沒有收拾幹淨的棋局。少年的目光在那顆變白為黑的棋子停留了好久,然後會心一笑,回過頭來用力推開掩着的屋門。
一抹明亮的陽光溜進屋子,灑在淩亂的棋局之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