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黃沙哀鳴
黃沙之上,一面大纛緩緩立在地上,上面安西兩字随之平坦的舒展在飛揚的沙塵之中。一身戎裝的封常清皺皺眉頭,仔細看了看攔在自己大軍之前的一隊騎兵。
封常清大量了他們片刻,沉聲問:“你們是什麽人。”
為首一個灰頭土臉的少年緩緩策馬而出,舉着殘破的軍旗。雖然看上去有些狼狽,但身上隐隐透着什麽讓人不得不莊嚴正視的氣息。
少年看看那面繡着“安西”二字的大纛,将手中的軍旗平遞給身邊的騎士,然後翻身下馬,緩緩走到封常清馬前從容跪倒:“天策府虎贲營偏将軍……”然後他聲音微微一頓,繼續用洪亮卻帶着幾分沙啞的聲音說:“……曠修,拜見将軍。”
封常清看着少年目光柔和了些許,喃喃自語一句:“天策府?”
“末将率天策虎贲營三百一十七人西出巡衛,遭遇狼牙衛,大小激戰四十五場,陣亡二百三十五人,今日突圍歸來,特向将軍繳令。”
安西都護高仙芝緩緩策馬,踱到封常清身邊,打量着着幸存下來的幾十人。一營軍士如今只餘下不足百人,歸來之衆無不帶傷。饒是如此,人人正襟立于馬上,縱然是傷重之人也依靠身邊同袍相攜端正的騎在馬上。
東都之狼,名不虛傳!
高仙芝目光游離,神情複雜的看着少年:“辛苦了,到後營去休息吧。”
那名自稱曠修的少年,點點頭向身後的騎士們招招手。雖然一個個身體還像備戰一般緊緊地繃着,但是臉上無一不露出劫後餘生的喜色。少年沖高仙芝行了軍禮,然後翻身上馬,和同伴一起讓過大纛,向後營馳去。
封常清看着消失在視線中的東都騎士,目光中透出一種悲傷,猶豫了一下,緩緩看向高仙芝:“都護,我們……”
高仙芝背對着封常清,揚手止住了封常清的話語,一言不發的看着沙塵彌漫的天空。不多時,耳邊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是蜜蜂振翅似的嗡嗡聲,又像是什麽東西在空氣中急速的振動,那種宛如秘魔低語呢哝的聲音讓高仙芝身軀一震,挺拔的脊背瞬間駝了下去,像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封常清低頭嘆息一聲,催馬緩緩靠近高仙芝,正要說些什麽,突然從身後傳來一陣尖銳的笑聲:“高将軍,封副将,果然識大體,咱家這裏謝謝你了。”
封常清臉上寫滿了厭惡,皺眉回頭看着來人。
來人白面無須,身上不倫不類的披着铠甲。與其說是铠甲,倒不如說是鑲嵌着金片的華麗袍服。那人舉着一柄繡傘緩緩走來,将自己裹在繡傘之下,仿佛嬌弱不堪難以承受大漠的陽光一般。
封常清的表情像是吃了一只死蒼蠅一般,萬般不情願的開口:“魚公公。”
“見過封副将。”魚公公欠了欠身,舉手投足間比女子還妩媚幾分。他看了看高仙芝的背影,用一種柔婉的聲調緩緩開口:“高将軍,楊相國交待的事情我已經辦妥了,五百勁弩手現在歸還将軍。”
高仙芝背對着衆人,良久,才輕聲開口:“他們走的時候痛苦麽。”
魚公公吃吃掩口而笑,眼波流轉掃視了下封常清,讓這個征戰多年的将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咱家心善,見不得人受苦,更不會忘了将軍的交待。雖然他們被射成了刺猬,但一個個臉上還都挂着笑呢。”
封常清勃然變色,正要開口,卻突然肩膀一沉,發覺高仙芝一手重重的拍在自己的肩膀上。封常清吸了一口氣,強忍着默不作聲。
“大漠勞苦,魚公公既然公事了結,不如早些回去吧。”高仙芝向魚公公拱手施禮。
魚公公聞言用手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扶額擦着根本不存在的汗:“還是高将軍會體貼人,咱家哪裏受過這樣的罪,要不是楊相國再三拜托,才不會來這個腌臜地方。”
封常清哼了一聲正要發作,就聽到高仙芝不急不緩的說:“常清,我們去給那些将士送行吧,行伍一生,終究要馬革裹屍。”然後高仙芝轉過頭看看陰陽怪氣的魚公公:“公公早點回去吧,這邊煞氣重,時間久了聖上的皇氣未必能完全庇護的了你。”
魚公公聞言一怔,想想那一地屍體,身上也随之升起一陣寒意。他臉色越發白了些,匆匆唱個喏帶着随扈告辭走了。
高仙芝送了幾步,等魚公公一副唯恐怨魂纏身的小人之姿消失在視線之中,才惡狠狠的吐出一口壓抑已久的濁氣。他轉身催馬,轉彎就看到封常清半跪在地上,為那個剛才見過的少年拔出身上的羽箭。封常清一手扶着少年的屍體,另一手握拳一下接一下的重重的打在沙土上,被砂礫擦破了手背也混若不覺。
高仙芝嘆息一聲,緩緩走到封常清身邊:“常清,沙場歷經百戰,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見死去的同袍,何必……”
“娘的老子沒有見過自己動手殺死的同袍。”封常清帶着哭腔,雙目通紅,指着懷裏的少年:“這還是個孩子!孩子啊!年紀輕輕帶隊激戰幾十場,身上的傷痕不會騙人!要是再過幾年,誰敢說這孩子不是下一個我!下一個你!”
高仙芝怔了怔,封常清跟随他做副手十幾年,一直恭謹有禮,很少有這樣的失态。他看看少年無神的雙眼之下,還挂着安心的笑容,不由得也是滿心悲戚。他緩緩蹲下去輕輕的阖上少年的眼睛,然後拍拍封常清的肩膀:“百戰還生,卻死在自己人手裏。雖然事情不是我等所願,但終究是我等操刀。這樣的罪孽,遲早報應在我們自己的身上。”
封常清掃視周圍滿身是箭的屍體,啜泣的宛如一個小孩:“守着邊疆被皇帝猜忌,好不容易出來了,又他媽要出賣自己的同袍換奸相的信任。老封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這麽窩囊過。”
“住口!”高仙芝突然聲色一厲,但又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和太子殿下的隐忍比起來,你我這些算什麽?李公子墨先生費了多少工夫才讓我們安然走出帝都,縱然奸相此時出來作梗,我們總不能為了一時意氣而……”
“不能為了幾十人的性命壞了大唐江山是吧。”封常清揉揉眼睛,輕輕将手上的少年屍體放在沙土之上:“我懂,我們一旦生事,不能鎮守西域,就憑神策那幾個酒囊飯袋大唐邊疆……‘忍辱負重,勿棄邊疆’,李公子的話我老封不會忘,但這些好漢子的性命我們就這麽交易一樣的送給奸相了麽?”
“和大唐芸芸百姓相比,什麽犧牲都值得。”高仙芝面無表情的看看封常清,然後扶起另一具屍體,小心翼翼的拔出屍體身上的羽箭:“除了守衛邊疆之外,墨先生還秘密拜托我另外一件事。”高仙芝看看封常清,從懷中抽出一把折扇。
封常清鄭重的接過折扇,緩緩展開,發現上面繪着一位清隽俊朗的年輕劍客。旁邊字字珠玑書寫着一行小楷,筆法溫婉像是一位女子所寫:“贈弟蕭氏逸卿出師之禮。”封常清看了兩眼,然後把扇面翻到背後。畫上依舊是那個年輕人,只是一襲青衫變成了白色的大麾,大麾上面躍動着栩栩如生的火焰花紋。
封常清倒吸一口涼氣,看看高仙芝,緩緩吐出兩個字:
“明教?”
高仙芝點點頭,擡頭看看滿天黃沙,聽着耳邊掠過宛若嗚咽的風聲,心頭突然生出四分悲戚,五分惆悵,和一分前途莫測的惶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