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1)

「爸爸,我覺得這棟房子怪怪的。」

巴德擡起頭,暫停油漆浴缸和洗手槽之間的工作,沒弄髒一磚一瓦。蒂妲站在新浴室的門口,烏亮的雙眼發散出只有孩子才有的那種嚴肅。她的衣服滲染了灰塵和油漆,自從幾天前他們搬進來開始,那就是鮑曼一家最常見的兩個元素。他幾乎記不得罩布底下的地板是什麼樣子。

他把油漆滾筒放回漆盤裡,隨便在牛仔褲上擦擦雙手。「貝恩又打破燈泡了嗎?」

蒂妲搖搖頭,揪著自己的衣襬。「不是。」

「打翻油漆桶?」

「不是啦,爸爸。」蒂妲噘著嘴,看著巴德,彷佛是要公佈什麼非常不好的消息。「我覺得這裡有鬼。」

「鬼?」巴德挑起眉毛,還有一點鬆口氣的感覺。他們離開舊家以前,這裡就活像鬧鬼一樣,幾個月過去了,房仲還在想辦法賣掉它,院子裡到處都是又粗又肥的蚯蚓。「聽起來有點嚴重。」

蒂妲的小手臂抱在胸前。「爸爸,我是說真的啦,有人一直拿走我書架上的書,還到處亂放。」

巴德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當他瞟見手上都沾滿了油漆,立刻就後悔了。等下次重新油漆的時候,他發誓絕對不會再用蛋殼乳膠漆了。「妳不覺得那比較有可能是妳哥哥或姊姊弄的嗎?」

「我非常確定。」蒂妲說。「有好幾次我都在房間裡,門也關著。」她拉直身子。「而且我見過他,他還跟我說話。」

「嗯,聽起來真的不太妙。」巴德語氣幽默,又拿起油漆滾筒。「這只鬼有名字嗎?」

蒂妲搖頭。「他沒跟我說。」

「不過他是個男孩。」巴德開始認為自己能預見接下來的發展了。

「不是,是男人。他非常高,還有長長的白髮。」

巴德頓住了,看蒂妲的眼神也更敏銳,而蒂妲還是那副哀求的表情。會幻想朋友是一回事,虛構出完全成年的男人又是另一回事了。「蒂妲,這只鬼還跟妳說過什麼嗎?」

她咬著嘴唇想了一會。「沒說多少,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走來走去,看東看西的。有時候他會問我是誰,為什麼在他的房子裡,我想他以前就住在這裡。」

「蒂妲又在說鬼了嗎?」貝恩繞過妹妹旁邊,溜進浴室,把玻璃杯貼在水龍頭下。經過一堆居家災難後,他的鞋子和牛仔褲滿是泥濘,貝恩已經被指派負責室外的工作了。「我也看見鬼了喔。」

巴德看向他,抵抗想挑眉的衝動。「你真的看見了?」貝恩一口氣喝掉那杯水時,蒂妲的表情也從充滿希望轉為懷疑。

「當然,」貝恩聳肩,說。「他每天早上都會來我房間跳Macarena。」

「騙人!」蒂妲大叫著,甩動小手揮打哥哥。貝恩跳著舞走開,笑聲也隨他消失在走廊上。蒂妲交叉雙臂,並不打算跟過去。

「事情做完以後把杯子拿回來。」巴德對他喊道,然後繼續回到女兒的話題。「蒂妲,那只鬼嚇到妳了嗎?」

她思考了一會,回答。「沒有,他好像很傷心,我想他是希望我們離開他的房子。」

又來了,巴德嘆了口氣。他早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問題──蒂妲一直不想離開他們的舊家,她在那裡長大,對她來說那才是唯一熟悉的家。從他告訴她要搬家的那一刻起,她就一心一意的抗拒,每個禮拜都會想出他們不該搬走的新藉口來搪塞。但是他希望她能有個全新的生活環境,一個沒有沉重往日回憶揮之不去的地方。他們都需要新的開始,如果蒂妲真的為了排斥這些改變,不得不編造這種嚇人的鬼話連篇,那他一定會想盡辦法解決這個過渡期。

蒂妲睜大眼睛看他,問道。「爸爸,你相信我嗎?」

巴德又放下滾筒,走到對方面前,跪下身與女兒平視。「當然相信,」他露出溫柔的笑容說。「但是蒂妲,妳要知道現在這裡是我們的家,我們要住在這裡,而且希望永遠都不必再搬家了。」

蒂妲垂下頭,眉間擠出一小條皺痕。「我們可以不要搬啊……」

巴德咽下喉嚨裡那團越來越大的疙瘩,他們之前已經談過很多次了。「這樣吧,我們倆一起注意他,要是誰先看見他,我們就請他離開。」

「可是我不想把鬼趕走!這是他的房子,他跟我說的。」蒂妲說。

「那好吧,如果他能生出一張簽過名的房產所有權證明書,我會很樂意把這裡交給他。」巴德的回答有點諷刺的意味。

蒂妲嘆氣說。「我要把你講的話全都告訴他。」在巴德能作出回應以前,她就急忙地轉身跑走了。她的腳步聲敲打著舊地板,隨著她奔跑而響遍屋子。

巴德坐在地板上,呆望著為了散掉油漆味而敞開的窗戶。他並不會太過擔心,蒂妲的想像力一向很豐富。他從來不迷信的,可是想到女兒身邊跟著一個高大、沉默的幽靈,還真叫人有點不安。要求家人重新振作,奔波了幾個州市,出現一些超自然的想像也算是個小小的代價吧。

他把頭靠在後面的浴室櫃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他還記得他們剛驅車來到這棟房子的時候,能證明這裡是他們的新家的唯一證據,就是停在外面的搬家貨車。這棟房子的百葉窗已經殘破不堪,淡藍色的油漆還沒全部脫落,卻露出底下的陳朽的木頭。院子裡雜草叢生,又高又亂,還有一座緊貼著圍籬牆的花園,完全發揮把房子帶入髒亂景象的作用。他們的鄰居都在一定的距離以外,前面延伸的砂石路看起來就像麵包屑。

雪歌夠懂事,不予置評,而貝恩則是驚呼「我們真的要住這裡嗎?」那是他由始以來最難以置信的語氣。

「這裡是有點老舊,」巴德說,壓抑已經累積在心裡一整天的焦慮。「不過還是挺有趣的,我們可以把它整理成我們想要的樣子。」

蒂妲攤坐在座位上,拒絕往窗外看。那天剩下的時間,他們把所有傢俱和箱子都搬進屋裡,而她開始探索這間屋子,當成是酒店房間,滿心興奮地觀察一個她根本沒想過要住進來的地方。她把所有東西都跟舊家的作比較──舊家的冰箱門總是一直開著,舊家的地板不會這麼吵,她真正的臥房有更大的衣櫃,可以在裡面玩。巴德也想了些辦法讓她專注在正面的事物上,像是看看山下的小湖泊,以及偶爾會在後方草地上逗留的鹿。這是一處靜謐又隱密的地方,巴德剛找到一份居家工作,這種遠離喧囂的環境正是他需要的,但是蒂妲還不能理解,直到她認為他們的房子鬧鬼了。

他再次拾起油漆滾筒,轉向那面覆蓋了浴室牆壁、醜到極點的黃色壁紙,他只能猜想這大概是前屋主燒壞腦袋或喝醉的情況下挑選的。他慢慢粉刷,以一層新的顏色抹去原本的痕跡。空氣中充斥著油漆的味道,而窗外又吹進春天的芬芳氣息,他們會一點一點地,把這個家打造成屬於自己的樣子。

那晚,巴德終於把孩子們都哄上床,他實在累壞了。浴室裡的油漆已經刷好,正在風乾,但是還有十幾桶油漆等著漆上別處的牆壁,更別提這棟房子放不出熱水、空調需要修理,最首要的還是處理貝恩在外面丟球打破的窗戶。現在巴德正拖著步伐回到臥房,垂下雙肩,一心只想睡覺。

他繞過擺滿了臥房地上的箱子,傢俱都堆放在牆邊,所有平面的空間都是成堆的碎屑。他最珍貴的物品都優先拿進來,暫放在他房間裡妥善保管,遠離可能會面臨油漆和碎玻璃的地方。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梳粧檯的角落,上面有一個樣式簡單的木制珠寶盒,一角已經超出梳妝臺的邊緣。

他爬下床,踩著緩慢無聲的腳步,直到站在梳妝臺前面。他把珠寶盒擺正,離開梳妝臺的邊緣,手指按著蓋子。這是很久以前,他親手雕刻的,邊緣還是有點粗糙,上面有他一直無法磨掉的小瑕疵。巴德打開蓋子時,他的妻子非常喜歡這個珠寶盒,可能還勝過裡面的翡翠項鍊。他還記得那些珠寶掛在妻子的脖子上,它們讓她的雙眼閃爍。

他闔起蓋子,嘴唇痛苦地扭曲起來。房裡塞滿了一堆東西,可是依然覺得寒冷又空虛,死氣沉沉。他們又把原本的感覺都帶進來了,巴德忍不住這樣想,一切都會隨時間過去的,蒂妲的鬼朋友也是。

應該說巴德希望如此。

他躺到床上,發出內心深處的感嘆,望著旁邊的雜物。還有這麼多事情要做,而且好像每做完一件事,就又有五件新的任務冒出來。即使現在筋疲力盡,他似乎還是無法入睡,有件事他得先完成。

他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他從來沒為誰禱告或寫日記,向來都是他妻子擔任聽眾,聽他訴說每天過得如何,每次他都會告訴她,他覺得好多了。她去世之後就成了種煎熬,他的親友鼓勵他禱告,但是巴德知道任何神祇都無法給他救贖,除非衪們安排足以媲美拉撒路復活的奇蹟。因此,他開始在晚上對過世的妻子說話,就像意外發生之前的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嘿,親愛的。」巴德一邊說著,一邊彎腰脫下鞋子。「『你把鞋子穿進來了』,我知道妳一定會這麼說,在我們把屋子整理好之前,妳得原諒我,我怕踩到鬆脫的釘子。」他踢掉鞋子後,便開始換衣服,繼續說。「孩子們還沒適應這棟房子,不過我早就該料到會這樣了,還是妳比我懂怎麼說服他們。如果有妳在,一切就容易多了。」他嘆口氣,脫掉上衣,換上簡單的灰色睡衣。「這棟房子很不錯,有些偏僻,但也許這是個優點。妳還記得我們以前的鄰居有多吵吧,現在這裡除了自己,沒人會來打擾我們。」他靠在枕頭上。「我想也許這是這麼久以來的頭一回,我們會在這裡過得很好的。」

他靜靜地躺了片刻,彷彿能聽見她的聲音從枕邊傳來,他已經睡意濃厚。這裡只有一片死寂,甚至連他自己的聲音也無法讓房裡減少一絲空虛感。這種感覺不像解脫,反而像撕開傷口上的痂,底下從沒真的痊癒過,每天晚上仍然會發癢。

他側過身關燈,房裡的黑暗被窗外的月光穿透,照進房間,淡色的窗簾顯得透光。巴德望著它,感覺眼皮開始變重。房裡嘎吱作響,在他周遭移動,似乎到他旁邊躺下準備入睡。他不禁覺得好像有東西在看著他,安靜、沉思,然後他的思緒漂向房間以外,最後終於閉上雙眼。

一個月後,罩布終於掀開了,最亂的箱子也都拆箱或堆放到閣樓上,鞋子擺在門口,因為每天進進出出,擺放的位置不斷變換而顯得雜亂。碗盤疊在水槽裡,作業散落在桌上,玩具的場景套件也遺忘在走廊中央。新的生活步調開始上軌道了,孩子們開始到新學校上課,巴德會在他們出門後坐在後院喝著咖啡,俯望河流,度過早晨。他的時間大部分都是獨自一人,在電腦前工作,等待公車開進巷道盡頭的聲音,告知孩子們到家。他們就這樣安居度日,找回平凡生活的自在。

不幸的是,這種生活並不是完全都這麼愜意。

「爸!」熟悉的尖叫聲傳來,巴德嘆了口氣,關掉正在趕製的電子表格,上樓梯到雪歌的房間,三個孩子全站在那裡,互相喊來叫去,分貝越來越高。

「我跟你說了不要碰我的東西!」雪歌對貝恩吼著。

「我才懶得碰妳那個蠢手鐲!」貝恩回嘴。

「不要吵了!閉嘴!」蒂妲也跟著大喊。

「到底怎麼了?」巴德蓋過他們的聲音。孩子們瞪大了眼轉頭看他,沉默又短暫的瞬間後,房間裡又再次爆發。

「貝恩又亂拿我的東西──」

「才沒有,明明是妳自己弄丟的──」

「別傻了!不是他拿的!」

「好好好……」巴德舉起雙手。「一個一個來,最大的先說,開始。」

「貝恩偷偷進來我的房間,拿走我的珠寶。」雪歌不假思索,得意地交叉雙臂。「我的耳環和項鍊都不見了。」

「我幹麻做這種事?」貝恩抱怨。「那東西看起來那麼俗氣。」

雪歌惱火地說。「我朋友安琪被騙了,她以為那是真的鑽石。」

「好吧,安琪大概也以為聖誕老人……」巴德拋來警告的眼色,貝恩往蒂妲的方向瞥了一眼,才換了個胡扯的說法,「騎的是黃色大象。」

「貝恩,真的不是你拿的?」巴德在他們又開始吵起來之間先插話。

「當然不是我,」貝恩回答。「我根本沒進來過這個房間,這裡的味道好像一朵花把另一朵花吃了又吐出來。」

「你的房間聞起來才像有東西泡在汗水桶裡,腐爛了十年!」雪歌反擊說。

「我知道是誰拿走珠寶!」蒂妲喊叫的聲音高得快衝上頭頂。雪歌和貝恩立刻停止爭吵,巴德期待地看著她,蒂妲吸了口氣。「是鬼拿的。」

雪歌發出受不了的悶吼,貝恩也把手拋在空中。「別再說鬼了,妳現在也該長大了吧?」

「我猜猜,把我的書架整個弄亂的也是鬼囉。」貝恩翻著白眼說道。

「沒錯!就是他弄的!」

「蒂妲……」巴德開口,可是她卻帶著受傷的眼神轉過來。

「連你也不相信我!」她大喊。「算了,無所謂,反正他是真的!」蒂妲轉身逃出房間,頭髮在身後飄動。巴德看了眼另外兩個孩子,他們像在內疚和不滿之間左右為難。

「搞什麼啊?她一直提到鬼,學校裡所有同學都覺得她很奇怪。」貝恩說。

「真的,爸,你該叫她停止了,這樣很不健康。」雪歌也認同。

巴德嘆氣。「貝恩,幫雪歌找一下她的房間,看看是不是真的弄丟了。讓雪歌也找你的房間,她就會相信不是你的拿的。」他離開兩人互相抱怨的聲音,去關心蒂妲。

他發現她縮在後門廊的階梯上,緊緊抱著膝蓋。後院的草坪大致上是一片原野,從山坡地延伸至遠方低處的湖泊邊緣,斜坡上的樹木角度雜亂不一,對面的房子看起來相當遙遠,遙不可及。他在門口徘徊了片刻,聽見她悶在臂彎裡竊竊私語,當他走上前時,她的耳語已經停止了。

沉默了許久沒再出聲,最後她又說。「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啦。」

巴德在心裡默默嘆息。「嗯……妳在跟誰說話?」

「鬼啊。」她回答。

「鬼……」巴德跟著呼應。他到她旁邊坐在階梯上,手肘靠著大腿。「他現在在哪裡?」

蒂妲伸長脖子,張望四周。「你就坐在他旁邊。」

這個舉動是不由自主的,完全超脫信仰或懷疑論的範圍。像是種一連串的牽引,巴德轉過頭,他旁邊依然是空蕩蕩的,但是空氣卻如預期中的沉重。巴德嘲笑自己,居然下意識地回頭查看,好像期待會有什麼,可是除了空階梯以外什麼都沒有。不過他沒笑出來,轉回來時,蒂妲正在盯著他。

「你看不到他,他跟我說的。」她鬱悶地說。

「為什麼我看不見他?」

蒂妲嘆道。「因為你太真實了。」

「那他不是真的了?」

「不對,是不同類型的真實,你不是那種的。」

巴德搖搖頭。「他現在說什麼?」

「什麼都沒說。」

巴德和女兒之間陷入一片沉默,他想向她伸出雙手,但是他知道她的年紀已經不適合用擁抱和親吻得到安慰。他們必須找其他方法來解決問題。「所以是鬼偷了雪歌的珠寶。」

蒂妲點頭。

「他放哪了?」

「不知道。」

巴德又嘆氣。「好吧,如果妳知道東西拿到哪裡,可以老實告訴我,我保證不會生氣。」

蒂妲轉向他,一副傷透心的表情。「不是我拿的,我發誓。」

「好,我相信妳。」巴德溫柔地說。

蒂妲撇著嘴說。「之前我說有鬼,你也說你相信我,結果還不是沒有。」

巴德掙紮了很久,終於決定提出這個問題。「蒂妲,為什麼妳會跟鬼說話呢?」

蒂妲聳了一下單薄的肩膀。「因為他就在這裡啊,而且他看起來很寂寞。」

「他為什麼寂寞?」

「不知道,他就是這樣。他的脾氣不太好,但那是因為他很傷心。」

「或許妳是不是應該別再跟他說話了?」巴德建議。「妳可以多跟學校的同學交談。」

蒂妲固執地搖頭。「不要,我想幫助他。」

巴德差點又要嘆氣,後來還是拉開笑容。他的小女兒總是善良得有點過分,曾經有次他們發現有隻鳥撞上窗戶,摔斷了翅膀,蒂妲照顧它直到一個星期後它死了,從來不會偷懶少餵它。她會這麼同情一個假想的鬼魂,好像也沒那麼奇怪。

「好吧,那我們能為他做什麼呢?」巴德說。

蒂妲想了想。「不知道,他好像很喜歡亮晶晶的東西,也許我們可以買些漂亮的東西送給他。」

巴德點頭。「聽起來很合理,妳可以跟我去鎮上一起挑禮物。」

蒂妲終於笑開了。「謝謝爸爸!我相信他一定會很高興。」

之後他們進市區到當地的二手商店,挑了些看起來比較有說服力的珠寶首飾,並放在一個小碗裡,擺在蒂妲的房間外。第二天早上,其中一條項鍊不見了,巴德不禁暗自笑著,他懷疑是蒂妲把它藏到別處了。反正最後她一定會玩膩,自然就會把雪歌的東西還回去。如果這表示還得繼續招待這位“鬼魂大爺”一陣子,那他也不介意。

這一整天幾乎都忙著把額外箱子拖到閣樓裡,現在總算能睡覺了,巴德感覺全身像洩了氣的氣球,肌肉酸痛、無力、崩解,心神更是如此。不過他躺在床上幾分鐘都還醒著,只盯著對面的牆壁,彷彿那裡不光是一面空牆。

「英格麗,我好擔心……」巴德嘆道。「雪歌和貝恩每天都吵個不停,蒂妲又無法停止提起鬼魂的事……我不希望她脫離現實,可是她始終深信不疑。」巴德望著天花板。「其實我有點希望那是真的,」他的語調沉悶。「如果這裡真的有鬼,那也許……也許……」他停下來,覺得沒有說下去的必要。

他猛然翻身拉下檯燈開關,讓房間瞬間陷入黑暗。他醒著躺在床上很長一段時間,沉浸在黑暗中,聽著屋裡的雜音和周遭流動的空氣。睡意不斷捉弄他,將他拖進夢鄉裡,每過一分鐘,他的意識就模糊一些,最後終於掉進黑暗深處。

幾個小時後,巴德突然驚醒,一下子睡意全無,但不是出於恐懼──他剛才並沒有作夢,而且脈搏和呼吸也很平穩。他被突如其來的強烈感覺驚醒,似乎有人躺在他旁邊。他不覺得害怕,反而是種知足,但是也夠嚇人的了。旁邊的枕頭是空的,沒有凹陷,毯子也很平整。巴德把掌心貼在床的表面上,期望會有點溫度,可是摸到的只有夜晚的涼意。他緊緊縮在被窩裡,房裡一如往常的空虛。

他翻過身,試圖甩開這種感覺。已經好幾年沒人睡在他旁邊了,這只是某些消逝已久的事物所留下的後遺作用,還沒被他的身體遺忘。但是當床尾附近的地板發出細微的吱響,灰塵微揚,巴德忍不住坐起身,四處張望,彷彿真的有一雙無形的腳踩過地板。

「有人嗎?」巴德問道,答案很明顯。他的聲音異常的平淡,似乎不歡迎那股噪音。巴德維持坐直的姿態許久,呆望四周,壓低呼吸,靜靜聽著屋子裡周遭的聲音。他並不覺得有人在看他,反之有什麼東西在躲藏,等他再次睡著後,它(無論它是什麼)就又會恢復每晚的動靜,如同鹿遇到偶然太過接近的步行者就會僵在原地。感覺就像巴德靜靜等候的時間夠長,可以瞥見那謹慎到難以察覺的東西一眼。

房間裡一片靜止和黑暗,一聲輕微的嘆息之後,巴德躺回床上,眼睛酸痛,不過閉上眼就立刻舒緩了些。他只休息了一會,或許是在裝睡,沒多久他就覺得思緒漸漸飄遠,即使床上他旁邊的位置隱約有另一人的存在,讓他在意識邊緣拉扯,也太過舒適以及累得無心理會。雖然只是個夢,但是身邊有人的感覺讓他特別容易安穩入睡。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他們逐漸適應這棟房子的節奏,家裡的門會自動打開,除非你把它們關上,晚上地板會嘎吱作響,架子上的東西不論放在多安全的位置都一定會掉下來──從架子的水平不一到設計不良,巴德什麼都懷疑過了。每晚躺在床上,他都能聽到房子裡有聲音在移動,彷彿真的有人在走動,輕得如呼吸聲一般,觸動生命中的音弦,安撫他入睡。

他發現自己一天比一天喜歡他們的新家,宛如這棟房子原有的回憶滲透他的腦海。他喜歡家裡的木製欄杆,幾十年來經過不同人的手打磨擦亮,現在到他手上已經變得很平滑。水槽附近的牆壁凹痕讓他想起一個似曾熟悉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卻是發生在他還沒看上這棟房子的多年以前。這裡還有些過去的記憶存活著,藏在簾幔的褶痕裡。也許那不屬於他的,但他仍然會珍惜這些遺留下來的記憶。

近來雪歌和貝恩在學校裡表現優異,交到很多朋友,跟老師也相處得很好。蒂妲開始會聊一些同學的事,只是不像她談到鬼那麼頻繁,她還是會提起鬼魂的事。搬進來至今也有好幾個月了,她終於比較能接受新家,但是這個高大、一頭淺色長髮的男人的問題還是無解,家裡依然接二連三的有物品莫名不見,很多東西都被重新擺放(通常是書籍),他已經想盡辦法處理了。他可以應付得了這位“鬼魂大爺”的,只要他安份一點。

巴德發現妻子的項鍊不見了,清空最後一個搬家紙箱都找不到。

他在把小箱子塞進對等的大箱子,清理梳妝臺表面上的包裝泡綿時,還沒注意到珠寶盒是開著的。他正忙著把箱子封上,完全沒多想,而珠寶盒裡少了項鍊熟悉、璀璨的光芒,他赫然停下來,放下箱子。項鍊不見了。

巴德心跳加快,拿起珠寶盒衝下樓梯。孩子們都坐在桌前,蒂妲在正寫作業,雪歌和貝恩分著吃一包薯片,他們有說有笑,直到巴德把珠寶盒放在桌上。他們的目光飄過去,不明白發生什麼事。

「孩子們,」巴德以嚴肅平穩的語調說道,「誰從盒子裡拿走媽媽的項鍊?」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默。「我沒生氣,但是那條項鍊非常貴重,我只想確定它沒事。」沒有人站出來承認,巴德直瞪著雪歌。他知道她非常想要那條項鍊,有好幾次巴德都不讓她戴,但她還是一直追問。

她睜大眼看著她。「爸,不是我拿的,我知道分寸。」

「也不是我,我不喜歡綠色。」貝恩答得很隨便。

蒂妲稍微壓低身子縮進座位裡,她的哥哥姊姊們都各有一套說辭。巴德嚴厲的目光鎖定到她身上,交叉雙臂抱在胸前。

「蒂妲?」他說。

她搖頭。「不是我拿的。」

巴德不再問下去。「好吧,如果不是這裡的人拿走的,那就表示它失竊了,我得報警了。」

蒂妲張大了眼。「可是你忘記鬼了,可能是他拿的。」

巴德的怒火終於無法控制地燃起。「蒂妲,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啊!」她怒道。「如果都不是我們拿的,東西又不見了,那最有可能是鬼拿的。」

「成熟點吧,蒂妲。」貝恩小聲嘀咕。「世上根本沒有鬼。」

蒂妲在桌子下對他猛踢腳,害他大叫。「那是因為你太笨了看不見他,不代表他不存在!」蒂妲叫著說。「是他拿走項鍊的,我知道是他!我可以問他放在哪裡,告訴他那很重要……」

「夠了,」巴德的嗓門大到自己都嚇到了。蒂妲安靜下來,緊抿著嘴唇。「蒂妲,妳知道那是媽媽的項鍊,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如果你老實說它在那裡,我保證絕對不會生妳的氣。」

「我這麼矮,搆不到梳妝臺。」她抗議說,嘴唇開始發抖。「爸爸,對不起,我也不希望媽媽的項鍊不見,我會去問鬼,一定會……我相信他會還的。」

巴德看著蒂妲的眼睛,覺得一陣心痛。無論她是不是真的反省,責備她都無法解決問題。他向前幾步,越過兩人之間的距離,把蒂妲埋進擁抱裡,就像她還很小的時候,他常常抱她那樣。雪歌和貝恩關切地看著他撫摸蒂妲的頭髮。「沒關係,我們再找找看它是不是掉在房間裡,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們明天再找人來,好不好?」

蒂妲靠在他的肩膀上點頭。「今天晚上我會跟鬼說。」她低聲說道,巴德也沒阻止她。

第二天早上,他一醒來就發現珠寶盒放在他的床頭櫃上,裡面的翡翠項鍊閃閃發亮。他坐起來,睡眼惺忪地環顧一下房間,四處灑滿早晨的陽光。房門緊閉,房間裡和他睡前的樣子完全無異,如果蒂妲昨晚偷偷進來,那麼椅子刮過地板到梳妝臺的聲音一定會吵醒他,房門有沒有開也會有感覺。大家都知道巴德淺眠,如果有人進來他的房間,他肯定會知道,更不用說走到他的床邊。

但是珠寶盒就在這裡,項鍊完好如初,觸手可及,好像它整夜都在這裡。巴德伸出手,有點預期項鍊會在他的手指下消失,不過它確確實實地在這裡,只是金屬讓他的手指感覺異常的冰。一定是蒂妲,除此之外找不到其它的解釋了。

他下樓準備吃早餐,蒂妲正坐在餐桌前喝著麥片。「鬼先生說他把項鍊還回去了!」她開心地說。「他很不高興,不過我相信他能理解項鍊對你的重要性。」

「喔……」巴德回應得有點笨拙,一邊摸著他的頭髮。「那就替我謝謝他吧。」

蒂妲扯開甜美的笑容,一口氣喝掉剩下的牛奶。「他還告訴我他的名字喔。」

「喔?我記得妳說他不想告訴妳。」他說。

蒂妲點頭。「是我一直煩到他受不了才說的,我想他應該對項鍊的事感到很抱歉。」

巴德忍不住呵呵一笑。「好吧,那我們的神秘室友叫什麼名字?」

「瑟蘭督伊。」

「Thandeel?」巴德偏著頭。

「不是啦,」蒂妲不耐煩地說。「瑟蘭、督、伊。你要是說錯了,他會很生氣。」

「瑟蘭督伊。」巴德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這實在太奇怪了,他完全想不到蒂妲是怎麼想出這個名字的。「如果他生氣了會怎樣?」

蒂妲聳肩。「他大概會永遠都不跟我說話了吧。」

蒂妲繼續喝麥片,巴德只能搖頭,腦子裡不斷重複那個名字,瑟蘭督伊。他以前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其實還滿好聽的。巴德望著餐桌對面的小女兒,開始有點半信半疑了。

買菜對巴德來說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別說要為親屬以外的人做飯了。他盯著擺放盒裝餅裝的陳列架,思考哪一種最不會讓蒂妲的同學引起可怕的食物過敏。身旁的購物車已經塞滿了東西,只剩下找到一些好吃的,並希望為科學展覽的點心桌上作出的貢獻不會鬧出人命。身為這個鎮上的新面孔家長,他並不知道有誰想打聽他的事情,或許他這麼做有點過頭了,但如果這樣可以幫助蒂妲適應她的新學校,那他很樂意為之。

他一手拿著肉桂餅乾,一手拿著糖餅,在兩者之間猶豫不決時,有位一頭毛燥的棕髮,戴著針織帽的女士走到他旁邊,明確地選定了巧克力餅乾,以幹練的身手拿下三大盒。她一定感覺到巴德在看她,她的視線從巴德手中的盒子瞟到他苦惱的表情。

「你好像有點不知所措。」她親切地說。

巴德苦笑說。「為了科展準備的,我個人比較喜歡花生醬,可是有些人會過敏。」

女士大略看了盒子一眼。「選肉桂餅乾吧。」她果斷地說。「畢竟每個家長都會準備糖餅。」她看見巴德旁邊塞了一堆東西的購物車。「看來你好像打算要餵飽一支軍隊。」

巴德笑了笑。「三個孩子,其中兩個正在發育,一支軍隊的胃口可能還比他們小。」過了一會後,他伸出手。「對了,我叫巴德。」

她與對方堅定地握手。「希爾達。你們剛來到這個鎮上嗎?」

「我們剛搬進河谷街。」巴德說。

「河谷?」希爾達揚起眉毛。「我還想那個老地方終於賣掉了,你應該有聽大家說那裡鬧鬼吧。」

「鬧鬼?」巴德笑了,雖然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不過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竄過他的胸口。「他們為什麼這麼說?」

「這要看你怎麼想了,他們會這樣說,因為那是真的。」希爾達毫不考慮地說下去。「自從我有印象以來,就有人見過很多有關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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