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家裡過了好一段沒再出現靈異現象的日子,生活終於回歸正常,可是當然了,並不是完全都正常──巴德就是擺脫不掉那晚在房間裡被什麼東西糾纏的感覺,而且每當他獨自在家時,那種感覺還是緊緊跟著他。他實在沒辦法光是聳個肩就假裝沒事,他必須搞清楚真相。
在電腦前坐了好幾個小時,巴德覺得脊椎都快散了,盯著螢幕的眼睛視線也有點模糊,他雙手捂著臉,休息片刻。
「你在做什麼?」
雪歌突然出現在他手肘旁邊,露出好奇的微笑,嚇了巴德一跳。「喔,沒什麼,只是做點小小的研究。」
但是免不了的,她的視線移到巴德的電腦旁邊那堆書上,它們太耀眼炫目了,馬上就吸引了注意力。她忍不住揚起一邊的眉毛。「《十九世紀的著名鬧鬼事件》?天啊,爸,不要連你也這樣。」
「我只是想查清楚一些事情。」巴德努力讓說出來的聲音維持冷靜的語調。有個鬼魂可能住在(或者說無生命地徘徊)他家裡,他痛苦地意識到執著於這個想法上是多麼可笑。
「整天聽蒂妲說這件事已經夠糟了。」雪歌哀嚎著說。「你該不會想在家裡到處掛十字架和蒜頭吧?」
「那是對付吸血鬼的招數。」巴德不以為意地糾正,繼續閱讀剛才看到一半的文章。「雪歌,妳就先遷就我一下,從我們搬進來到現在,妳有遇到過什麼奇怪的事情嗎?例如某些地方特別陰冷、有物品被移動或莫名失蹤之類的?」
「喔,這種事情很常有啊,」雪歌說。「但是只要你別在床下找妖怪,它們都有合理的解釋。」
「以前妳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得幫妳做這種事。」巴德笑著提醒她。
雪歌翻了白眼。「對啦,直到某天晚上我自己查看床底下,才發現其實什麼都沒有。」
巴德嘆道。「我相信妳說得沒錯。」他指向面前的書。
「可是無論如何你都想繼續這項“研究”吧。」雪歌繼續說。「好吧,爸,反正抓鬼也不是你可能有過最奇怪的嗜好。」她戳一下他的手臂,調皮地笑著。「如果你見到鬼,記得問他到底對我的耳環做了什麼,我後來都沒找到。」
雪歌離開後,巴德靠在椅子上,發出無聲的嘆息。書本掉落的靈異事件過後也有幾天了,在那之後就沒再發生什麼奇怪的事,他不禁開始想自己是不是太過偏執了,直到他開始調查這個鎮上的歷史。本來一直沒什麼收穫,不過經過一個下午,終於在圖書館地方誌,積滿灰塵的書架上找到一些線索。
根據當地報導指出,位於俯瞰湖泊的高處,在巴德這棟房子的同一塊區域裡,原本有一棟莊園在1813年被燒毀。那場火災沒有相關的死亡名單,但巴德在另一篇文章裡發現一段引述,至少有一個人死於那場大火。關於周邊房子的消息就查不到了,於是巴德打電話給把這地方賣給他的房仲,她宣稱自己完全不知道這棟房子是否有超自然現象,只強調之前許多住進來的人家都沒急著離開。如果真的有東西在他的房子裡,看似也沒有不祥的兇兆。
巴德的雙眼閒散地環視工作室,看著淩亂的書架和蒂妲留在窗臺上的玩具。他很喜歡這裡,感覺陳舊、溫暖又安心,就像一場曾經穿越多次的熟悉夢境,宛如這棟房子一直期盼著他,不是一般的期待,而是甘願到天荒地老的等待。現在他在這裡了,也不想再動搬家的念頭。
但是如果這棟房子真的有鬼,他還是想知道真相。
風在茂盛的草地上嚎嘯,巴德躺在床上睡不著。暴風雨剛平息,雨水敲打屋頂,迅速流進排水溝,風夾帶雨水潑濺在玻璃窗上,那時他和孩子們在玩刺激的拼字遊戲比賽。傍晚時大雨停止了,天際繪上一層玫瑰色的晚霞,在雲下飄降,最後沉落山陵的後方,房子似乎在深呼吸,舒緩清新的呼吸。當深夜來臨,孩子們都溜進被窩下,房子又發出聲響,動靜多得比巴德之前聽見的還活躍,彷彿在自行檢查損傷。他躺在床上聽著,微弱、似是細語的聲音宛如房子正在舔舐自己的傷口。
微風捎過窗戶,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屋裡發出沉悶的嘎吱聲。巴德呆望天花板,看著月光映照的形狀隨著窗簾飄動而改變。空氣逐漸回暖,過不久就需要開空調了,不過現在屋裡的窗都開著,向戶外開放的。巴德開始覺得眼皮沉重,他終於敗給闔眼的衝動,睡意向他招手,時間看似也變得緩慢,如同房裡的空氣和動靜一樣輕微。
床腳下的地板傳來一陣輕柔的聲響,卻比房子其它的驚嘆聲還尖銳,讓巴德猛然睜開眼。房間裡還是一如往常的空蕩,但這種空虛感似乎很濃厚、有所期待,甚至有種渲染力,令他想起早前吹過一陣風,隨後就雷雨加交。在巴德的注視下,地板又發出另一聲吱響,這次位置稍微有點不同,像是有人在房裡四處走動。
他把雙腳伸到床下,並不怎麼害怕,在他的光著腳貼上冰冷的地面時,木質地板還在作響。聲音慢慢地移動,好像在等他跟上,這是非常瘋狂的想法,但巴德可沒累昏頭,他離開床邊,走到門口,一切都比他長久以來的記憶還要清晰。
巴德跟著屋裡的聲響,引領他穿越走廊,走下樓梯,階梯的冰冷刺激他的赤腳。有種無法解釋的感覺牽引他走向廚房,又無來由地停在門口,廚房裡一片昏暗,只有淡藍色的月光從大窗戶照進來,稍微點亮這個空間。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但是巴德就是忍不住四處張望,這種衝動就像眼裡發癢卻抓不得。然後,它彷彿全程都在這裡,而巴德剛剛才發現它的存在,他看到了。
有個人影站在窗前。
巴德愣住了,雙眼直視著它,似乎只要他移開目光,它就消失。現在他的雙眼好像跟大腦脫節了,腦子裡拼命想弄清楚看到的是什麼,可是身體早已有了反應。恐懼迅速湧進靜脈裡,但同時也夾帶興奮感。他猶豫地踏進一步,人影還在那裡。
「哈囉?」巴德輕輕出聲,他的聲音像是融入空氣中的塵埃粒子,無法擾亂沉默。人影沒有回應,巴德又向前靠近了一點。幽魂佇立窗前,凝望山丘,窗簾因為吹進的微風輕輕擺動,比他更加暗淡、空靈。
「瑟蘭督伊?」
人影移動了,巴德在他轉身時深深抽了口氣,等著對方發出猙獰的怒吼。當他看見鬼魂的面孔,他的心似乎靜止了。長長的金髮直線貼在出眾、棱角分明的面容旁邊,濃眉下機警的眼神向他投射一道目光,如月光一般遙遠、冷酷,也充滿某種安靜的嚮往。巴德可能會說的話瞬間都跳出了腦海,他就只在那裡盯得目不轉睛。
鬼魂的嘴唇動著,巴德豎起耳朵,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我聽不見你說什麼。」他說,並向前一步。
對方立刻轉身,拉遠距離──數秒之內慢慢消失淡去。
「等等!」巴德叫得太遲了,那個人影已經化為無法想像的記憶裡。巴德佇在原地,感覺寒冷又貧脊。「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他輕聲說,屋子裡沒有回應。巴德望向窗外剛才由另一雙眼凝視的景色,月光為湖面鍍上一層白銀,將樹林變成一大片蕩漾的光影,非常美麗、神秘、奇特,巴德的心裡有種情緒在沸騰。
他關上窗戶,在那一刻,湖面附近有個東西閃爍,不是樹葉,也不是月光。有人站在湖邊,很明確地有一頭長髮。巴德一邊看著,心跳持續加快,那個人影轉身背對湖面,朝房子回頭,走在湖岸邊。在巴德看來,人影融進了湖泊的波光,然後完全消失。
剩餘的夜晚,屋裡非常安靜,但是巴德仍然睡不著。
凡事總有懷疑的空間,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釋。也許巴德真的太累了,他睡眼惺忪,神智半夢半醒,不過與女兒談起鬼魂,回想起一個鬼魂出現在窗前或是走在湖邊,要思考這件事還不算困難。他要說服自己相信那些事非常簡單,不過這棟房子已經讓他安定下來了,像是一個活著的物體,有溫度有生命,而且在它的掌握中,巴德只能接受它的真理。
過了沒幾天,巴德和蒂妲再談起這件事。好幾個星期以來,她第一次要求聽睡前故事,巴德也很高興地滿足她。他唸完《記憶傳承人》(The Giver)最後一章的最後一行後,便闔起書本,安靜的結束,蒂妲睏倦地對他眨了眨眼。
「謝謝你,爸爸。」她低聲說。
他捧起她的臉,在額頭上親了一下。「蒂妲,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她的眼睛睜大了一點,並用小手揉著眼。「什麼事?」
巴德猶豫地問。「妳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鬼魂是在什麼時候嗎?」
蒂妲倒在枕頭上,咬著嘴唇一邊思考。「不知道,就在我們來這裡沒多久。那時我在找東西,然後就看見他在這裡了。」
「要是我想看見鬼呢?或跟他說話,我應該怎麼做?」巴德問。
「嗯……」蒂妲認真地上下打量他。「嗯,如果他不想被你看見,你做什麼都沒用。但是如果你別到處跑來跑去或忙東忙西的,他可能就會來找你了。」
「不要忙東忙西?」巴德重複。
蒂妲點頭。「有時候我只是安靜地在房間裡坐了很久,他就出現了。他不怎麼想說話,可是有時候還是會說。」她四處瞄了一眼,靠近巴德悄悄說。「我覺得他很寂寞。」
巴德忍不住笑了。「好吧,我得好好試一試。」
蒂妲的眉間稍微皺起。「爸爸,為什麼你想跟鬼說話?」
巴德聳聳肩。「這樣比較不失禮,妳不覺得嗎?」他笑道。
蒂妲看向遠處一會兒,然後把頭沉進枕頭裡。夜燈的橙色燈光包圍著他們,但是黑暗卻在蠶食房間的角落,她壓低聲音說道。「拜託不要趕走他。」
巴德看著她,有點訝異。她兩眼低垂,噘著嘴唇,巴德伸手提起她的下巴,讓她可以看見他眼裡的保證。「我答應妳絕對不會。」
「勾勾手指頭。」
巴德伸出手指,鄭重地勾住蒂妲的小指。「勾勾手指頭。」他的手指順道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子,得到女兒開心的笑容。她翻身仰躺在床上,視線飄向房間角落。「晚安,爸爸。」
「晚安,甜心。」他起身把燈關掉,輕輕關上門。離開以前,他聽見蒂妲在黑暗的房間裡小聲說話。他停下來,靠近門縫仔細聽著。「你應該讓他看看你,他人很好的,我覺得你會喜歡他。」停頓了片刻。「好吧,晚安。」
然後沉默無聲。巴德走回自己的房間,感覺怪透了,在走廊上,他也忍不住瞄向空蕩蕩的角落。
巴德按照蒂妲的建議試了好幾次,坐在沒開燈的房間裡,等候著發生什麼。他等了很久很久,希望放自己去睡覺以前,可以聽見從黑暗中傳來說話的聲音,可是什麼都沒有。過了一會,他覺得鬼魂根本不想跟他說話。
昏暗的客廳裡,電視節目的片尾曲將巴德拉回清醒狀態。他坐起來,睏乏地用手撥了幾下頭髮,他本來在看夜間新聞的──顯然沒什麼好玩的事件。身上蓋著厚重的毯子,說明了其中一位孩子發現他睡在這裡,而且不想吵醒他。他找到搖控器,關掉電視,電視中最後一個語句淒涼地被卡斷了。
客廳陷入半黑暗的狀態,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巴德嘆了口氣,還沒離開沙發,他覺得很舒服。空氣中有種沉重卻又輕柔的東西,壓迫著他,又像溫水托起他。片刻之後他閉上眼,再次來到入睡的邊緣。
「你睡得真熟。」
這個聲音讓巴德後頸一陣刺麻,不過他沒起來尋找聲音來源。這個聲音很低沉、渾厚,又有傲氣,在自己家的客廳沙發上聽到,很難不害怕。
「我等你醒來已經有段時間了。」聲音又傳來了,這次巴德忍不住轉過頭,客廳裡表面上還是沒東西,但實際上是有感覺的。
「你是瑟蘭督伊?」巴德發著抖問道。四周依然寂靜,讓他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我以為你不能跟我說話。」他實在難以相信這種事居然真的發生了。他懷疑自己還在睡夢中,不過他並不這麼認為,事實上,他希望這是的真的。
「有點困難,但不是不可能。」沒有人影在這裡,也沒有深藍色的陰影輪廓。
「你在哪裡?」巴德輕聲問道。
空氣立刻沙發的另一邊凝聚、擴散,就像光線突然間意識到忘記照亮某些東西,過了一會又不見了。「就在這裡。」
巴德想起之前在窗前看見的人影,看起來非常真實。「能讓我看著你嗎?」
「為什麼?」聲音聽起來一部分不太高興,一部分被這想法逗樂了。
「不知道,光是跟無形的聲音交談感覺很怪。」
後來發出的聲音可能是嘆息。空氣中的波動再次浮現,但是這次就凝聚在此,巴德終於能看清顴骨、下巴和藍眼的輪廓。「這樣你滿意嗎?」
那一刻,巴德簡直看呆了,眼前的鬼魂一身奇異的裝束,白色襯衫有著寬鬆的袖子,外面搭了一件背心,領帶緊緊圍繞在脖子上,兩腿交叉地坐著,微傾著頭,用品定的目光打量巴德。巴德感覺好像有靜電的電荷刺激皮膚,他重新面對這個不可能的景象,然而這個不可能的景象似乎對他沒什麼好印象。
「這樣盯著人看很沒禮貌。」
巴德差點笑出來。「抱歉,這真的很……令人毛骨悚然。」
瑟蘭督伊揚起眉毛。正當巴德有話要說時,對方的影像突然變淡,然後消失。巴德的心跳得厲害。「等一下,」他向黑暗喊道。「我無意冒犯,我只是……從不相信鬼魂是真的。」
聲音從不知道的某處傳來。「我不是真的,只不過我都在這裡。打從你出生以前我就在這棟房子裡了,一直到你死後也是,別忘記這點。」
「蒂妲沒說你有點情緒化。」巴德說道,並希望語調的亮度可以蓋過聲音裡的顫抖。
「我也老早就領教過你以嘲諷所表示的遺憾。」瑟蘭督伊不以為意地回應。他的形體又出現在沙發的末端,巴德看見他臉上浮起一抹微笑。
「你一直在觀察我?」巴德問。
「當然,這是我的房子,我高興愛去哪就去哪。跟著你們到每個房間,不可能沒發現你的行為舉止。」
「嚴格來說並不是“你的”房子,」巴德不由自主地這麼說。「我們也住在這裡。」
瑟蘭督伊傲慢地移開目光。「目前是如此,那些人最後還是離開了。」
巴德交叉雙臂抱在胸前。「我可沒打算離開。」
瑟蘭督伊嘆了口氣。「就算我想也沒辦法強迫你走,看來我們得學會彼此和平共處了,不論我們喜不喜歡。」說話的同時,瑟蘭督伊的形體越來越透明,再來只剩下聲音,最後完全消失。
「等一等,我還有問題。」巴德表示抗議。
「我會再來找你。」瑟蘭督伊的聲音變得模糊。「我已經消耗自己太多了。」不明的停頓,害巴德差點以為瑟蘭督伊已經走了。「最後一件事,」聲音說。「浴室的新油漆難看死了,馬上把舊壁紙換回來。」
巴德張開嘴想快速地反駁,不過一下才意識到瑟蘭督伊不見了。彷彿一條毯子蓋過他的頭,牢牢地籠罩他,從來沒想過會存在的東西就這麼突然消失了。他搖搖頭,感受胸口下的心跳,並壓下微笑的衝動。看來他將要跟鬼魂共處一個屋簷下,以後這個屋裡每天都少不了驚喜。
幾天後,他翻著壁紙樣本,努力回想浴室上油漆之前的舊壁紙是什麼樣子。畢竟最好還是小心為上,他可不敢想像惹惱了鬼魂會有什麼下場。
從那天起,情況完全不同了。
在家裡走動都疑神疑鬼的,不知道有沒有人在偷看。每次不管走進什麼房間,他會下意識地先瞄一下角落和無人的空間,他可能也發覺這些行為已經變成例行公事了。所有的房間都是空著的,除了有種揮之不去的感覺。有幾次巴德輕聲呼喚瑟蘭督伊的名字,試圖將他從暗處哄出來,但是無論他怎麼喊都不見人影,所以他只好繼續處理家務,盡量不去想有隻幽靈在身邊徘徊的事。
巴德再次感覺到時,正在換睡衣,房間裡的光源只有中間一片絢爛的月光。巴德在脫衣服時,感覺有股擁有自我意識的能量,但是房裡只有他一個人。當然,他不得不放棄這種想法,只有他一個人不代表已經過去了。房間裡沒有身影出現,他拉了拉上衣,脫掉牛仔褲,解開綁著半馬尾的頭髮。
「你從來都不整理床舖的嗎?」
巴德扭過頭,他的左邊什麼都沒有,仍然用有點不悅的眼神盯著。「你在看我換衣服?」
聲音在空氣中飄散,夾帶著索然無味的情緒。「我才沒興趣看。」
巴德掃視整個房間,尋找冷漠的眼神和那頭淺色的頭髮。「你在哪裡?」
有動作吸引他的目光,瑟蘭督伊出現了,如同他一直都在這裡。巴德差點嚇出病來──他就斜靠在床上的另一邊,上衣到鞋子穿得好好的,彎著一隻腳,另一腳是伸直的,手臂隨意地靠在膝蓋上。他看起來已經在這裡有一段時間了。
「你在這裡幹麻?」巴德問道。
瑟蘭督伊看他的眼神,好像對方是在問“你今天早餐吃了什麼”。「我晚上幾乎都在這裡度過。」
巴德的眉毛挺了起來。「在我床上?」
瑟蘭督伊瞪向他。「嚴格來說,是我的床。」
巴德嘆了口氣,走到瑟蘭督伊的對面,坐在床邊。他的腳下聚集了月光,將影子投射在床上,繪出一片黑影。這很詭異,但是他與鬼魂共處一室時原本有的那點陌生感,現在卻感覺不到了,反而有種巴德無法形容的自然。「你不能因為曾經待過這間屋子,就獨占每件事情的主導權。」
瑟蘭督伊的嘴角卷起一抹淺笑。「我高興。」
巴德沮喪地搖頭。「沒見過這麼霸道的鬼。」
瑟蘭督伊沉默了一會,兩人越來越靠近,只有一條攤開的被子相隔。他的姿態這麼隨意,看起來還是很高雅,旁邊皺巴巴的床單和塌陷的枕頭顯得很不搭。他的淺金髮披在肩上,在月光下散發微光。沒人能讀得出他的表情。
「知道我們共用一張床,你很不舒服嗎?」
「呃,當然。」巴德說。「你真的需要睡眠嗎?」
「不像你們那樣,只是這種習慣有撫慰作用。整夜保持清醒,獨自在走廊上徘徊……並不會讓你覺得愉快。」
巴德又嘆了口氣,禁止瑟蘭督伊上床似乎不太公平,怎麼說這張床他也已經睡了幾十年了,再說,過去這幾個月,他也沒打擾到巴德。「那應該無所謂吧,至少不像我能感覺到你這麼糟。」
瑟蘭督伊盯著他,面無表情。「如果你真的很困擾,可以去睡沙發,我沒意見。」
巴德不禁笑了。「是喔?你還真慷慨。」他挪到床的中央,與瑟蘭督伊並肩而坐,上半身撐著床頭櫃。這麼靠近感覺很奇怪,而且知道若是伸手根本碰不到對方或任何東西。上次有人躺在他旁邊是他的妻子,那次她睡著時還抱著一本書,嘴裡叼著筆,這些回憶形成不自在的哽咽卡在他的喉嚨裡。這次不同,瑟蘭督伊似乎是存在的,實際上並不是真的。無論他可能有什麼奇怪的習慣,其實一點都不影響巴德。
「那就約法三章,」巴德甩開那些灰暗的思緒,比出手指列舉。「第一,你只能躺在那一邊。第二,不準在半夜裡出怪聲,我很容易心臟病發。第三,」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落到瑟蘭督伊那雙古怪的靴子上。「不準穿鞋子上床。」
瑟蘭督伊聳聳肩,才一下子他就裸著雙腳。巴德難以置信地看傻了眼。「你還能改變你的外觀?」
「合理範圍內就行,若是不同的面孔或是其他身形就沒辦法了。」
巴德搖頭。「真是詭異透頂了。」
「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再把鞋子變回來。」
巴德輕笑說。「不必了謝謝,穿著鞋子睡覺就是我的底線。」
瑟蘭督伊動也不動看著巴德塞回被子裡,縮在床上。巴德覺得那雙眼的壓迫感好像要燙傷他的皮膚似的。「能不能請你……再把自己隱形?看你坐在那裡實在很不舒服。」
「行。」又一會兒,瑟蘭督伊消失了。巴德等了片刻,好像期待會有什麼東西撲面而來,然而房間裡徹底的寧靜,他翻過身,面向旁邊,他知道瑟蘭督伊一定還在。「你還在看我嗎?」
「沒有。」
巴德輕輕嘆息,把被子拉到臉上,閉緊了雙眼。身邊沒有呼吸聲,床單上也沒有溫度或摩擦聲可以說明還有人在,可是他能感覺到瑟蘭督伊的存在,比那些跡象更深的程度。有人在身邊的感覺終於讓巴德明白每晚都不是在作夢,當時只是覺得安慰。知道瑟蘭督伊確實存在時,他的背脊還起了一陣奇怪的刺養感。
睡意來得很快,他人躺在身邊的感覺漸漸將他拉進夢裡。
之後就像那樣,許多個夜晚,瑟蘭督伊都在沒現形的狀態,這種時候,巴德總是會表達些無意義的意見,引誘他出聲或顯像,通常都很有效。蒂妲曾說瑟蘭督伊不愛說話,但巴德發現事實恰巧相反,可能就是跟他的舉止一樣草率了點,不過他似乎很喜歡和他交談。或說,至少他不會想回避,而且巴德發現如果沒對空房間說「晚安」就怪怪的,若沒得到回應更不習慣。
春天與夏天交替,炎熱的氣候隨之而來。屋裡很快就出現一個問題:第三天氣溫超過華氏八十度,空調卻壞了,壞得很徹底,他們開著窗睡覺,勉強還能入睡。巴德在雪歌上學前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只好把最後一個風扇讓給她。空氣中的水氣預告一場即將來臨的大雨,一下就不停止。每次巴德快要入睡時,悶熱感就不斷堆積,讓他不得不移動位置到床上比較冷的地方。不過一點效果都沒有,怎麼樣就是睡不著。
被單變得濕黏,在他身上糾結成一團,他踢開被子,半睡半醒的狀態下,四肢顯得沉重,然而空氣還是很悶。他盡量不一直翻來覆去,頭上吊扇發出的喀搭聲只是悲慘地提醒它的運轉沒什麼幫助。他全身只剩一件四角褲,但感覺像又厚又濕的毯子緊緊包著身體。
一聲煩悶地呻吟後,巴德爬下床。房間另一側的窗戶如果泛著微光的方格,他有點蹣跚地過去拉起窗簾,讓月光流進房間。這扇窗本身就有點小麻煩,他用力扳開窗戶,清新涼爽的晚風接觸他的皮膚,立刻舒服了許多。這扇窗只能打開一點,再開就會卡住,不好開關,不過這樣就夠了。
巴德輕輕嘆氣,往前將額頭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眼前是房屋拉長的影子,沿著山坡往湖面的波光延伸,包裹在獨有、稍微蜿蜒的道路上,現在沒有行駛的車輛,所有房子都在黑暗中沉睡,完全沒有人醒著的跡象。
「很美吧。」
聲音從後面傳來,巴德沒回頭。「是啊。」
「我常常俯瞰這片庭院,比我活著時的印象還要久。這裡變了很多,但我對鄉村的喜愛還是沒變。」
巴德轉身,光線掠過他身上,而他的下半身在黑影裡。瑟蘭督伊站在兩步的距離外,凝視窗外,望著巴德剛才所望的方向。雖然巴德站在光源裡,瑟蘭督伊卻被一層深藍色的陰影包圍。
「我很擔心有天他們會毀了這一切,看來我生命中簡單的快樂註定要一一失去。」瑟蘭督伊嘆道。
「但並不是失去一切。」巴德輕聲說。對方突然對上他的雙眼,彷彿有什麼在他們四目相接之間傳遞,胸口的起伏像是突來的一陣微風,而窗外吹進來的空氣已經靜止。
「不是失去一切,」瑟蘭督伊坦承。「卻是我們最缺乏的感受。」
巴德嚥了口水,點頭。「我深有同感。」
瑟蘭督伊走近一小步,他的頭髮被照亮,形成固態的月光,眼神中有種深刻的領悟。
「我聽見你跟她說話了,你一定非常愛她。」
巴德頓時緊張起來。「是的。」知道有人聽著自己和妻子私底下的談話,感覺很奇怪,也有點不滿。
「她怎麼了?」
巴德苦悶地笑道。「你大概沒想過有人在下午三點發生車禍,感覺就是不合理,不是嗎?但是這種事偏偏什麼都有可能。」他搖搖頭,抗拒冷酷黑暗的記憶朝他的喉嚨伸出爪牙。「她只不過去撿些雞蛋做晚餐而已。」
瑟蘭督伊停頓了一會。「你得試著忘記那些過去,很久以前我就學會接受每件事情發生都有它的道理。」
如果是其他人對巴德說這些話,他會僵硬地笑笑,然後轉移話題。此刻,他只是搖頭。「我已經厭倦了那些情緒,也聽夠大家叫我要堅持一輩子。」
瑟蘭督伊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從來都沒人能給我這種慰問,可我還是存在好幾輩子了。」
巴德一手捂著臉,過往的舊傷正隱隱作痛,半癒合的縫線扯到開始滲血。少了這種感覺,他根本撐不下去,然而悲痛從來沒減少過。「我不指望你能理解。」
「是嗎?別自以為是跟我談死亡。」瑟蘭督伊的語氣變得冷漠。「想想你妻子其實很幸運,她的靈魂不必留在人世,親眼看著所愛的人一個個消失。」
巴德的心像是靜止了。「那場大火……沒傳出傷亡名單。」
「只有一個人罹難。」瑟蘭督伊轉向他,彷彿是月光劃傷他的臉,被火焰燒得扭曲。「我妻子和孩子存活下來了,他們在這裡重建家園,居住了一段時間,後來他們離開,我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他們臨終前就躺在我伸手能碰到的地方,而我就在旁邊。你該慶幸還能在你愛的人歸於塵土之前,凝視她最後一次,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
巴德看著他,剛才原本的無奈完全蒸發。瑟蘭督伊臉上血肉模糊的燒傷也不見了,他的皮膚完好,不過呈現半透明,幾乎不存在。巴德知道給予安慰是沒用的,但還是不自覺地伸出手,想搭在瑟蘭督伊的肩上,卻直接穿過對方的身體,感覺和攪動空氣中的灰塵差不多。瑟蘭督伊看著那隻撲空的手,神情非常疲憊。
「你不必安慰我,過了這麼多年,我早就認命了。」
「我想我也給不了你什麼安慰,過去也沒有人真的安慰到我。」
瑟蘭督伊的嘴角露出苦笑。「當親人死去,我們就哀悼了兩次,一次為他們,一次為自己。我想我們的心裡曾經有愛停留的地方只剩一片空虛。」瑟蘭督伊伸手,月光照射下顯得修長、蒼白,他的手停在巴德的胸前能感覺到心跳的位置,沒試著貼上對方的皮膚,他們都知道彼此無法接觸。如果巴德閉上眼,就能感覺到一股力量,像兩塊磁鐵互相吸引的引力,只是不夠緊密。瑟蘭督伊直視他的雙眼,淡藍的眸色容易魅惑。那瞬間,巴德失了理智地希望眼前的男人是個確實的實體,然後他會做什麼?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渴望擁有可能會發生的一切。
「幸好你還有你的孩子。」瑟蘭督伊說道,把手放下,別開目光。「獨自一個人很難撐得過去。」
「你並不是一個人,」巴德平靜地說。「至少,你不必再是一個人。」
瑟蘭督伊的目光又與巴德對上。「你願意陪我嗎?」
突然間,巴德覺得好像失去原本的優勢。「如果你想的話。」他低聲呢喃。
也許是光線造成的錯覺,那片刻,瑟蘭督伊似乎在審視巴德的身體,欣賞赤裸的胸口上閃爍汗水的光澤。巴德霎時才意識到自己除了一件內褲以外什麼都沒穿,但是他也沒有遮掩自己的打算。
而後,很快地,瑟蘭督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