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廚房裡非常悶熱,充滿炒洋蔥的味道,以及巴德準備晚餐忙得四處亂竄的腳步聲。他與那位女人認識以後,蒂妲就真的常去她家作客,這次輪到巴德回饋一下了,努力準備一餐豐盛又不會毒死人的晚飯,好讓希爾達和她丈夫飽餐一頓。還用了三個計時器以防煮東西時不會把菜炒焦,談何容易啊。
「雪歌,可以幫我把鬆餅放進烤箱裡嗎?」巴德叫道,煎鍋裡嗞嗞作響。
「爸爸,它為什麼發出這種聲音?」蒂妲問。
「因為它正在煮菜,親愛的。貝恩,不準偷吃,」巴德警告正在撕漢堡包的兒子。「去做沙拉。蒂妲,可以幫忙擺餐具嗎?」
貝恩翻了白眼,也還是乖乖去做事,蒂妲踮起腳尖,從廚房櫃臺上拿出一疊盤子,端著都走不太穩了。巴德讓自己稍微鬆口氣。
「洋蔥要焦掉了。」聲音輕輕傳進耳裡,也夠害他嚇一大跳了,往旁邊看仍然什麼都沒有,是說到現在他也應該要習慣了。轉身一看,果不其然,煎鍋已經在冒煙了,他趕緊翻炒洋蔥,勉強還能挽救回來。他能想像現在瑟蘭督伊的臉上一定閃過一絲微笑。
「謝謝。」巴德輕聲回應。
「什麼?」雪歌在對面問著。
「沒事,我在自言自語。」巴德迅速回答。「鬆餅烤得怎樣?」
「再過二十分鐘就烤好了,我可以去換衣服嗎?」
她站在廚房門口,用毛巾擦拭雙手。巴德看著她,突然被一股深層、得意而且無法解釋的感覺襲擊。此時此刻,一切都該理所當然的感覺。看到角落,他的笑容就變得暗淡。「當然可以,十分鐘內回來。」
雪歌微笑點頭,匆匆跑出廚房,她的腳步聲沿著樓梯上去,在二樓的房間裡到處移動。巴德繼續煎著漢堡肉,意識到隱約有人在看他。
「我很喜歡這棟房子,」巴德突然說,看著鍋裡的油跳個不停。「它好像有靈性,友善的靈性。」
「我曾看著它建造完成。」瑟蘭督伊回答。巴德用眼角的餘光可以看見他靠在櫃臺上。「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巴德聳肩。「想逃避一些回憶吧,你應該比誰都瞭解,每個家都會儲存各自的回憶,無論好壞。而且不是每隻鬼相處起來都像你一樣這麼令人愉快。」巴德緊盯著面前的煎鍋。「有時他們只是徘徊不前,你也拿他們沒辦法。」
他不需要回頭,就能想像瑟蘭督伊的表情。「我猜你也沒料到才剛擺脫可怕的回憶就馬上撞鬼吧。」
巴德點頭,笑了笑,壓一下煎鍋裡的漢堡肉,感覺臉頰發熱。「其實這隻鬼並不壞。」
「把肉翻過來,那面已經好了。」
巴德露出和藹的笑容,照對方說的做。「你真的有點愛使指人,你知道嗎?」
「也許是你不喜歡聽從別人的指示。」
當巴德的眼光轉向瑟蘭督伊,他的輪廓在廚房的燈光下一閃。從眼角的餘光看來,瑟蘭督伊就跟正常人一樣真實,現在他和灰色、淡淡的污漬差不多。巴德挑起眉毛,提起鍋鏟指著他。「嘿,別偷襲煮飯的人,你會害我分心。」
「要讓你分心太簡單了。」
巴德哼了一聲,然後兩人變得沉默,廚房裡都是炒菜的劈啪聲、烤箱的運轉聲,還可以聽見蒂妲和貝恩在飯廳裡爭吵。「你都沒解釋過那些竊藏行為。」過了片刻後,巴德說道。瑟蘭督伊挑眉表示疑惑時,他又說明。「偷小件珠寶,還把東西到處亂放。」
「我也會覺得無聊啊,」瑟蘭督伊立刻回說。「能跟我互動的對象都具有夠強的意識,我沒辦法碰觸有靈魂的東西,移動物品算是一種挑戰,也是接觸世界的一個方法,提醒我還滯留在人間。我還活著的時候,常常到處收集小飾品送給我的家人,這個習慣還是改不掉。」
瑟蘭督伊談起家人時,不難聽出他聲音裡的悲傷,刻意隱藏之下,他的情緒明顯變得冷漠。巴德想起瑟蘭督伊剛才說過他曾看著這棟房子落成,而且他束縛在這裡的時間比那還長。困在這塊方寸之地長達一世紀之久,看著這些延伸的走廊以及在此來來去去的生命,卻永遠都不能伸手接觸他們,在這種困境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驚人的是瑟蘭督伊還沒發瘋,或枯萎成凋零的空殼。那雙眼睛背後必定藏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巴德希望現在就能看見。
「爸爸,爸爸,貝恩想把胡蘿蔔塞進我耳朵裡!」蒂妲衝進廚房,差點撞上巴德的大腿後面。
他用空著的那隻手穩住她,另一手調整瓦斯爐的火。「小心,親愛的,我們得讓食物盡量留在鍋子裡。」
從眼角餘光,他看見瑟蘭督伊微笑,然後消失。蒂妲望向他剛才所站的地方,皺起眉頭。「你在跟鬼先生說話嗎?」
巴德忍著笑意,胡亂摸了摸蒂妲的頭髮,給她鍋鏟,順便逃避那個問題。「妳想不想試試看炒洋蔥?」他拉來一把椅子,讓她能看得到自己在做什麼,一手扶著她的後背,幫她站穩。蒂妲將鍋裡炒成褐色的洋蔥堆成一小堆,眼睛都亮起來了。
「我覺得鬼先生很喜歡你。」片刻之後,她突然冒出這句話。
巴德驚訝地瞥了她一眼,一種奇怪又難為情的感覺在他腹部裡翻騰。「為什麼這麼說?」
蒂妲帶著燦爛的笑容看向他,她的暗示巴德想破頭都無法解讀。「我就覺得他真的很喜歡你呀。」
巴德也回她微笑,想到瑟蘭督伊就在旁邊聽著他們的對話,他試圖忽略那如洪水一般的尷尬,但同時又忽略不了某種感覺在心裡舒展,他不知道瑟蘭督伊聽了女兒的說法會怎麼樣。「喔,那真是太好了。」
門鈴打斷他們交談,巴德讓蒂妲離開瓦斯爐,拿回鍋鏟,關掉瓦斯。「去跟哥哥說我們的客人來了。」他拍拍她的後背,她就衝了出去。最後再望一眼剛才瑟蘭督伊靠在櫃臺前的位置,不自覺地揚起微笑。
房子像玫瑰園那般茁壯、擴展、綻放,矗立在此,藤蔓纏繞著金屬圍欄,部分攀附在房子外牆上,還開了花。他已經成為這個地方的一部分,如同這裡也是他的一部分。他的生活充滿光明,寧靜又不乏快樂。每次煮飯,有時他要用到量杯就發現東西就在旁邊,而且已經裝好他需要的材料和份量。他常常會在家裡到處放書,做家事經過就順便翻頁,讓瑟蘭督伊可以閱讀。他會熬夜聊天聊到深夜,空蕩的房間裡全是他們的聲音。
夜晚不再像一艘接一艘漂流而過的空船,他躺在床上,安靜不等於死寂,沉默也非牢不可破。當他在午夜醒來,感覺也不像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卡在喉嚨裡。這棟房子彷彿把他捧在掌心裡,他並不害怕。
就在這樣的深夜裡,睡意將他拖至意識模糊的中途。他本來很容易就能再次入睡,但是有種感覺將他從內心深處抽離。巴德睜開眼就呆望著床上的空位,瑟蘭督伊在那裡,即使看不見對方,他仍然知道旁邊不是空的。巴德打了哈欠,手指縮在枕頭下。「你又在看我睡覺嗎?」
一陣停頓後。「嗯。」
「為什麼?」
「因為你的樣子很奇怪。」瑟蘭督伊的語調不太順,好像非常小心地選擇形容詞。
巴德發出哼聲。「那又不是我能控制的,睡覺就沒意識了。」
「我沒有罵你的意思。」聲音又停頓下來。「你睡著的樣子看起來很安寧,我從沒在你醒著的時候看過。你就好像……在無重力的狀態,應該是這樣說的吧。」
巴德聳眉。「大概是因為我流口水了吧。」
「一點點啦,份量流得很藝術。」
巴德忍不住發笑,也聽見旁邊傳來同樣的笑聲。過了一會,瑟蘭督伊說。「你還累的話,我可以離開讓你繼續睡。」
「不,不用了。」巴德忍住打哈欠的衝動。「我喜歡你陪著我。」
「不久前你還說我很……“毛骨悚然”。」
「想法是可以改變的。」
巴德想像得出瑟蘭督伊臉上拉開的笑容。他閉上眼,但還沒睡著,過了很久,瑟蘭督伊的聲音才又傳來。
「你不跟你妻子說話了?」從他謹慎的語氣聽來,巴德知道瑟蘭督伊很小心注意踩在地板上的腳步。他們從來沒談過這件事,不過這次感覺很正常。
巴德盯著天花板,手墊在腦後,房裡一片昏暗。如果他坐起來,還是能看見瑟蘭督伊坐在床沿,卻不會留下凹陷的痕跡,或者是在地面上無聲地來回踱步,再不然就是什麼都沒有。在落入沉默的沉悶循環之前,巴德終於回應了。
「我想還是不了。」他的眼神黯然。
「為什麼?」
巴德嘆道。「只是覺得現在沒必要了。」他有些猶豫。「其實這麼做從來沒讓我覺得比較好過,只是變成一件我不得不去做的事,好讓自己堅持下去。」此時好像有個硬塊哽在他的喉嚨裡。「可是我知道這麼做沒用,她已經走了。」他談起這件事已不像以前那麼心痛,他原本還以為傷害永遠都不會減少。反而像是潛藏在心裡的重量振翅而飛,呼吸終於能順暢一點。
「但你還是很想念她。」
「當然,我永遠都忘不了她,但我知道她會希望我繼續好好生活,希望我沒有她也能過得快樂。」他苦笑著說。「可是說得簡單。」
「我也會這麼想,」瑟蘭督伊輕聲說。「看我妻子在我走了之後能過得幸福,我只希望……希望她可以找到……」他的話突然打住。
巴德翻身面向另一側漆黑的空位,看著瑟蘭督伊大概所坐的位置。「我不知道我們在失去重要的親人之後是不是都能快樂,但是不管等待我們的是哪種幸福,我相信你妻子一定能找到它。」
瑟蘭督伊安靜了很久。「謝謝。」他的聲音不比地板的吱響還大。這句道謝就像指尖溫柔地觸摸巴德的眼皮和打顫的睫毛,雙眼不聽使喚地閉上,短時間內,他只是隨意識漂流,介於睡著和清醒之間,感覺瑟蘭督伊若有似無的重量在旁邊。
「你在想什麼?」
巴德側躺著,聲音直接就從面前傳來。他輕笑說。「我在想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要我顯像給你看嗎?」
巴德搖頭,臉頰稍微摩擦著枕頭。「嗯……光用想像的就夠了。你就跟平常一樣拘謹端莊,靠著床頭坐得筆直,兩腿交叉,手放在腿上。如果你在生時都是這種姿勢,沒死於脊椎病變還真是奇蹟。」
經過許久的寧靜,瑟蘭督伊的外形慢慢浮現,就在巴德的眼前,如低窪的霧氣滙聚在被子上,擴散出四肢的形狀,然後鼻子、披散的頭髮。巴德訝異地抽了口氣,瑟蘭督伊不是靠坐著床頭,他就躺在枕上與巴德相對,頭髮也散在枕頭上,不止鞋子,連同上衣也一併消失,露出圓潤的肩膀,不像平常那麼僵硬。不知為何,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柔和,在燈光下呈現焦橙的膚色。他的眼睛半闔,巴德知道他還醒著,不過看起來快要睡著似的。
「哇,真沒想到。」巴德低聲說。
「是好還是壞?」瑟蘭督伊問道,巴德瞟向對方嘴唇的動作。
巴德下意識點頭。「當然是好的。」
瑟蘭督伊笑了,看起來如此真實,他能感覺到他,他的重量、體溫和存在,無論在空氣中還是床單上。巴德難以抗拒想觸碰對方的誘惑,原本壓在枕頭下的手似乎不受他的控制,開始滑過兩人之間的狹窄空間,掌心向上,像是用指節溫柔地撫摸馬的鼻子,瑟蘭督伊低下眼看著,又立刻別開目光。巴德的手不再往前,當瑟蘭督伊翻回身躺著,眼神疲倦,他只感到一陣心疼。但是他再次回頭看向巴德時,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把手攤開。」
巴德聽從他的話,慢慢張開手指,把手背貼在床單上。隨後瑟蘭督伊也伸手,稍微懸在巴德的手上,然後緩緩放下,表面上兩個人的手是握在一起的,但是瑟蘭督伊的接觸宛如冬季的陽光,沒有任何重量。巴德愣住了,他希望他們的手指可以緊扣在一起,彎起拇指握住瑟蘭督伊的手背。
「對不起。」瑟蘭督伊說。
巴德擡起頭,有些訝異。「為什麼道歉?」
瑟蘭督伊聳肩,動作非常輕微。「感覺不真實。」
巴德望著他,而瑟蘭督伊只是看著他們的手,不願與他對視。巴德的心裡有種感覺在膨脹,灼熱和渴望,想將瑟蘭督伊的痛苦抽離,煙消雲散。
無聲的嘆息後,瑟蘭督伊的身影似乎消退了些,蓋著巴德手上的那隻手越來越透明。「這些年,我不斷在這些大廳裡穿梭,比起瞭解自己,反而更瞭解寂寞,我幾乎記不得其它事了。」
巴德等他繼續說下去,心中一陣刺痛。「你為什麼不能離開?」他問。
「剛開始是因為我的家人,」瑟蘭督伊輕聲說。「我離不開他們,他們走了以後,我還停留在這裡,因為我相信他們還會回來。久而久之,我就忘了該怎麼走下去。」他每說完一句話就更加暗淡,最後完全不見人影。當他再次開口,巴德仍然無法忽略聲音裡的苦澀。「我已經不記得生活平靜、有人陪伴的感覺了,也想不起觸摸別人或被觸摸是什麼感覺。」
巴德把手伸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但是只能摸到平滑的空床單。
「我很希望我可以碰到你。」連他自己都很意外會這麼說,然而這句話脫口得像呼吸一樣自然,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身旁維持了很久的沉默,久到巴德以為瑟蘭督伊已經不在了,不過隨後對方說話了。「如果可以,你會做什麼?」
瑟蘭督伊的語調有點耐人尋味,有種如履薄冰的警惕。巴德很想看著他的臉。「嗯……我會先從握手開始。」
他聽見瑟蘭督伊的笑聲。「握手?太正式了吧,至少也該來個擁抱。」
巴德笑道。「那是接下來才要做的,不用急嘛。我會先慢慢靠近你,直到我可以確定而你也相信自己是真實的。」
「我喜歡這樣。」瑟蘭督伊頓了一會。「然後呢?」
瑟蘭督伊的聲音讓巴德全身一陣輕微的顫抖,他可能在暗示什麼。「我會摸你的頭髮,看看是不是真的像看起來的一樣柔軟。」他現在就可以想像髮絲纏繞指間,順著他的手移動和散落的畫面,以及捧著瑟蘭督伊的頭皮可能會感覺到的溫度。他想像將頭髮握在拳頭裡會是什麼感覺,這回不再克制自己的幻想。他的心隨回答的每句話越跳越快,他都不知道心裡原來就藏著這些想法。「我會撫摸你的臉,感覺眼眶下的皮膚和耳朵的輪廓,再從脖子上的脈搏到喉結的凹處。我會……」他突然結巴。他知道再來會做什麼,可是話就是卡在喉嚨裡說不出口。剎那間房間裡變得空曠,非常冷清,只有他的聲音在飄蘯,天花板如同空白的畫布,繪上了月光。「抱歉,我不應該……」
「我會吻你。」
瑟蘭督伊的聲音很輕柔,卻有什麼流連於表面下,引起巴德的下腹一陣躁動。他吞了口口水,喉嚨很乾。「我會吻你……」瑟蘭督伊重複說道,巴德聽見他笑了起來,就連他也被自己嚇到了。「從你的額頭到眼皮,再到嘴角……然後是你的嘴唇。」瑟蘭督伊所說的似乎真的都發生了,他可以感覺到瑟蘭督伊柔軟的嘴唇正在吻著他,感覺對方的齒間和在其下竄動的舌頭。「如果你知道有多少次我想這樣吻你,巴德……」
巴德唇間吐出一口氣,略苦又香甜。他聽到瑟蘭督伊輕如鴻毛的笑聲。「我會要你脫下衣服,沿著你的骨架親吻你的身體、你的疤痕和斑點……你想要嗎?」
「嗯。」巴德回應,聲音沙啞,他盯著空蕩的房間,就像在看瑟蘭督伊正在做他所承諾的事。
「把眼睛閉上,巴德。」
巴德閉上雙眼,縮起手指。此時沒有東西隔在他和瑟蘭督伊中間──他就躺在他旁邊,卻能感覺平坦的胸膛、搧動的睫毛,以及屈膝之間的溫暖。瑟蘭督伊的聲音充滿每個角落,緩慢且渾厚,足以讓巴德的皮膚感受到慾望邊緣的刺癢。
巴德脫掉衣服後,那就像瑟蘭督伊的指甲在劃他的皮膚,指尖撫摸至巴德的臀骨,同時瑟蘭督伊告訴他該怎麼做,瑟蘭督伊的手懸在他身上,一陣顫抖沿著背脊流竄,宛如火花在燃燒鬆軟的乾草。瑟蘭督伊用溫柔的話語在他皮膚上傳遞顫抖麻癢的感覺,等待他慢慢瓦解。他的聲音如同一隻手輕輕撫過巴德的額頭,在耳邊呢喃,讓他入睡。
他甘心沉淪,沉浸於更深層的感受,睡意化成指尖漸漸將他崩解,片刻之後,他與瑟蘭督伊彷彿一同化為虛無,無形式的漂流,只剩溜進窗簾縫隙的月光,留下微笑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