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日子不斷過去,一如他們每天都是這樣過,之後也會繼續。有時他們找到一些生活情趣,一個微笑或是一種感覺,一旦發現了就不會消散。每個早晨,花園裡的百合都會吐出橙色的花蕊。
反覆的日升日落,房子也融入盛夏的氛圍,渲染至它的基底,整棟房子都在呼吸大自然的氣息。圍籬的油漆依舊斑駁,上面攀附著蕃茄的藤蔓,孩子們在旁邊的花園裡種植馬鈴薯、胡蘿蔔和豆子,它們的嫩葉原本長得有點虛弱,也開始有茁壯的跡象。陽光穿過窗口,像慵懶的小貓在地上蜷伏,將屋子照得暖和,一開窗,青草、野花和露水的芳香立刻撲鼻而來。巴德並不是迷信的人,但他仍相信這裡是他一生中擁有過最快樂的地方。
「我愛你,你知道嗎?」
巴德背靠著湖邊的樹木,就地而坐,陽光打在他身上,他閉起雙眼。瑟蘭督伊在身旁的草地引起細微的動靜,如微風捎來不同的觸感。巴德說出那句話時沒有一絲忸怩或害怕,他是很快樂的,那也是實話,而現在是時候檢視這項事實。
「已經好一陣子了,」他繼續說。「我希望不會有結束的那天。」
空氣中充滿微風的蕭颯聲,湖面和樹葉也起了波蕩。「你真的這麼想?」瑟蘭督伊的聲音沉穩卻謹慎,宛如手裡捧著精美易碎的東西,絲毫的震抖就會支離破碎。
巴德睜開眼,瑟蘭督伊就在他身旁的樹蔭下,因為陽光的照射,影像顯得有點模糊。巴德不需要看就知道他在那裡──他的存在如燃燒的烈焰,巴德覺得他就像燈塔的光芒,可靠又強烈。此時巴德看著他,一股瘋狂又愉悅的情緒在膨脹,快要從他的軀殼裡爆發出來,化成旋風席捲草地。不過最後它還是透過他的眼神以及微笑時的嘴角流露。「你不必多說什麼,我只是想讓你明白。」
瑟蘭督伊望著他,神情凝重,他的手貼在涼爽、潮濕的上。一會之後他別開目光。「每次看見你,我總能深刻地感覺到你的存在,」他的語氣很微弱,與其說巴德聽見了,倒不如說是用感覺到的。「我是這麼想的,或許它是我感覺上的空缺,但是隨著我越來越瞭解你,這塊空缺也漸漸填補起來了。我從不認為這裡曾為我留下了什麼,所以我……」瑟蘭督伊突然停住,他的影像忽隱忽現。「很謝謝你。」他最終說。
巴德將瑟蘭督伊說的話像對折的紙片句句收進心裡。就回應他的表白而言,「謝謝你」絕對不是最浪漫的,但那是瑟蘭督伊真切的心意,巴德銘記在心。他早就看穿藏於背後的情感,每次擦拭木門檻,或看見光線裡的灰塵粒子飛舞,他都有感覺。這棟房子充滿了愛,即使是現在也能感覺得到。
「走吧。」巴德爬起來,拍掉手掌上綠草的髒污。「我們到湖邊走走,你可以跟我聊聊你的船。」
「我以為你已經聽膩了。」瑟蘭督伊說道,一踏進陽光,他的影像便消散。
「別裝作一副好像不想說的樣子。」
他聽見瑟蘭督伊的輕笑。陽光和煦,腳下的草地也很柔軟,光線灑在湖面上閃閃發亮,他和瑟蘭督伊並肩而行,泥土上沒留下腳印,他的聲音與風聲交融。一隻老鷹在上空盤旋,乘著他們感受不到的氣流,一場夏季暴風正在形成,而現在正處於暴風前的寧靜。他看著老鷹突破急促的風,俯衝而下,略過水面,從湖裡撈出一條銀魚。
巴德抱著一袋食物回到家,孩子們都還沒放學。他輕步走進屋裡,順手把鑰匙丟到桌上,走向廚房,瞄過每個角落,期待看見窗戶之間的陰影中浮現熟悉的輪廓和熟悉的微笑。可是每個角落都不見影子,巴德的笑容漸漸消失。
「瑟蘭督伊,」他喚道,把牛皮紙袋折起來放回廚房櫃臺上。「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廚房看起來更是比巴德印象中的還要冷清。他像是碰上了殘酷的現實,緊靠在櫃臺邊。巴德試圖甩開這種少了什麼的感覺,把蔬菜和義大利麵放進冰箱和廚櫃裡。
「今晚我想做燉飯,」他對著空氣說話,語氣比很久以前跟對方說話時還要猶豫。「有什麼建議嗎?」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巴德暫停手邊的動作。四處聽不見外面的風聲和樹葉的晃動聲,屋子裡異常安靜,巴德不記得曾經有這麼安靜過。當他不由得胡思亂想,就有一股微弱的緊張感敲打他的胸口。「瑟蘭督伊?」他呼喚著,從廚房到飯廳,再到樓梯,仍是找不到他出門之前還在的東西。有什麼消失了,少了最根本的靈性,他都快認不得了。房子變了,變得格外空虛。
他跑遍每個房間叫著瑟蘭督伊的名字,心中的恐懼越植越深,不斷膨脹。孩子們回家了,他不得不用笑容來掩飾不安,並開始準備晚飯,這次身邊少了熟悉的存在和對方偶爾高傲地提出建議,在耳邊告訴他要放多少鹽。晚餐味如嚼蠟,巴德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瑟蘭督伊教他放調味料,還是因為擔心鈍化了味覺。沉重的氣氛籠罩飯廳,直到大家都回去各自的房間,巴德的心跳紊亂。之前只要他呼喚,瑟蘭督伊都會出現。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他關上房門,轉過身,瑟蘭督伊就站在窗前。巴德心中已經糾結了一天的結立刻就解開了,然後轉變為將要引發怒火的導火線。
「你去哪了?」巴德問道,不讓聲音透露出瀕臨憤怒邊緣和害怕的情緒。「我翻遍整間屋子找你找一整天了。」
瑟蘭督伊仍然背對他,雙手背在身後,輕輕扣著。「我只是想獨處。」他隨口回答。
巴德發出嘆息,坐到床上。「當有人叫你,你卻不回應,這不是“想獨處”,這叫沉默以對。」
「所以不論何時,只要你呼喚我就得出現嗎?」瑟蘭督伊赫然轉身,失去理智般地吼道。「無時無刻聽候你的差遣?」
頓時巴德的心裡一陣寒意絞動。「我不是這個意思。」瑟蘭督伊沒回話,他慢慢站起身。「瑟蘭督伊,到底怎麼了?」
瑟蘭督伊搖頭,張口似乎有話想說,可是沒出聲,再閉上嘴唇更是抿得比剛才還緊,臉上只閃過一絲微笑。「抱歉,我不是故意兇你的。」
「沒關係。」巴德雖然這麼說,依然能感覺得出他們之間缺了什麼,非常重要,卻再也喚不回來。「你願意談談嗎?」
瑟蘭督伊走過來,示意巴德跟他一起坐在床上。「以後再說吧。」他說道,眼神裡夾雜苦澀的情緒。當巴德想開口抗議,他立刻舉起手指。「拜託,今晚可以跟平常一樣聊天就好嗎?」
巴德無法拒絕瑟蘭督伊的請求,只能破顏微笑,放鬆肩膀。「好吧。」他輕聲回答,這只是暫時的妥協,就這一回,他可以假裝不在乎。他無法忽視瑟蘭督伊每次與他對視就避開目光,或是把手擱在膝上動也不動的樣子。他相信最後會知道瑟蘭督伊在想什麼,但是那晚熄燈之後,躺在床上的巴德,竟也不確定他所感覺到的存在到底是真的在他身邊,還是只是他的幻想。
瑟蘭督伊消失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頻繁。
有時他到第二天早上以前都不會出現,巴德會翻身盯著陽光照不到的暗處,尋找他的身影。在一起時,他們也說不到幾句話,巴德很擔心,而瑟蘭督伊仍然冷漠,直到太陽升起,映照屋瓦,瑟蘭督伊又會再次消失。
屋裡變得死寂,彷彿屏住呼吸,或者根本是斷了氣息。屋子籠罩在高溫下,開始有悶熱的感覺。
巴德在床上躺了幾個小時,但是不想睡。當他聽見地板發出吱響,熟悉又自在的節奏,立刻下床跟著它下樓。瑟蘭督伊在窗前等著,最初巴德見到他所在的那扇窗,這些記憶揪擰著巴德的心,將快要說出口的話擋在牙關之後。他靜靜站著,望著凝視窗外的瑟蘭督伊。
「月亮好像沉進湖裡。」這句話絕不如巴德的預期,也沒減輕心中的不安,不過他還是拉開微笑走上前。湖面反射滿月的光芒,閃閃發亮,沒有風打擾的水面非常平靜,月亮倒映在其上,空靈飄渺,隨著水波顫動,如同餐盤的圓滿、皎潔。
「看起來好美。」除此之外,巴德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沒錯,」瑟蘭督伊無奈地認同。「可惜不是真的。」他轉過身來,雖然嘴角微笑著,但眼神是悲傷的,巴德的心頓時下沉。「你明白了嗎,巴德?這就是我,只是光的假象。」
「嘿,」巴德在能阻止自己之前走向對方。「對我來說絕對不只這樣。」
「是嗎?」瑟蘭督伊神色哀傷,立刻把手伸向巴德的臉頰,仍是直接穿透過去,一點感覺都沒有。巴德後退了一步,這是赤裸裸的痛處。「你是真的,有血有肉,而我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永遠觸碰不到。」
巴德搖頭,無法再勉強微笑。「你只是在誇大其詞。」
「是嗎?」瑟蘭督伊把手放下,眼神也變了。「你永遠都無法擁抱我,巴德。如果你出事、受傷了,身邊沒有其他人在,我也沒辦法求救,甚至不能幫你處理傷口。我不能跟你一起吃飯,晚上也不能給你溫暖,帶你出去好好玩一次。」他走到巴德面前。「如果你想離開這間屋子,我也不能跟著你。」
「我為什麼要離開?打從我們搬進來的那一刻起,我就非常確定要住在這裡,我哪裡都不會去。」巴德反駁說。
「你現在這麼說,但生活總會改變,說不定你會找到其它工作,遇見新的對象……」
「遇見新的對象?!瑟蘭督伊,所以現在是你吃醋的問題?」
「當然不是!」瑟蘭督伊突然吼道。「問題是我想給你一切,可是我做不到。跟我在一起你能過什麼樣的生活?我能給你多少快樂?」說到最後,他的語氣更加絕望,痛苦又殘酷。
巴德有很多話想說,但是瑟蘭督伊別過頭時,他還是把那些話吞了回去,月光穿透瑟蘭督伊的臉,照亮荒涼的壁爐,裡面的爐火已經燃燒殆盡。巴德感到相當無奈,他沒辦法捧著瑟蘭督伊的臉,讓對方看著他的眼睛,看見他的決心。「那我的想法就一點都不重要嗎?如果我不想跟別人在一起呢?」
瑟蘭督伊轉身走到窗前。「你應該要的。」
「不過我不會。」巴德再次走向他。「聽我說,這樣就夠了,好嗎?」
「不,當然不好。」瑟蘭督伊說道。「我這個樣子就“夠了”?巴德,你是在安慰我嗎?」
巴德舉起雙手,彷彿可以抵擋瑟蘭督伊的言語。「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瑟蘭督伊轉向他,剎那間,悲痛的表情讓巴德愣住了。儘管難過,他還是笑著說。「走出去吧,去過你該過的生活,勇敢地再試一次,找到可以跟你一起白頭到老、分擔痛苦和共享旅程的人。我會徹底消失,不過就像月光下的塵土和湖面上的波光,時間久了,你就會忘記我曾經存在過,你可以跟另一半過得很幸福。」
巴德搖頭。「我不會那麼做的。」
瑟蘭督伊閉上雙眼。「如果你不肯繼續向前,那我就不得不把你推出去。反正這幾十年,我已經看慣了別人的人生在我前面上演。」他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情緒。「我會讓自己徹底消失,不再幹擾你的生活。」當他再睜開眼,彷彿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別再找我了。」話說完,隨即就只剩下巴德一個人。
「瑟蘭督伊?」加速的心跳敲得他的胸口隱隱作痛,巴德環視整個房間,除了正常的影子外什麼都沒有。「我知道你還在這裡。」他叫道,聲音響亮而空洞。「這不公平,快出來再讓我看看你。」四周毫無動靜。「瑟蘭督伊。」巴德強壓下內心裡不斷增長的恐懼。「好!隨便你!」他喊著。「就消失吧,繼續逃避你的問題,但我們終究還是要說清楚的,瑟蘭督伊,而且我哪都不會去。」
他砰一聲地甩上窗戶,把窗簾完全拉開,讓月光照進房裡的每個表面,陰影的範圍縮小,更黑暗。那晚他躺在床上,六神無主地瞪著前方,他無法四處張望,也不敢尋找那雙冰冷的眼睛,即使知道對方還在看著他。他閉上眼,逼自己入睡,忽略房裡要命的空虛。
起初,巴德不願意說話。
他不願意對每個房間角落的陰影說話,但是他無法阻止自己懷著期待,四處窺探。他會很快地瞄一眼,然後故作堅定,繼續忍受在一間空虛的屋裡生活。瑟蘭督伊不可能永遠都逃避,他逃不遠的。
之後過了一個星期,這段時間都沒有出現任何跡象,巴德真的開始慌了。每當孩子不在時,他就在家裡走來走去,在書架和燈柱前說盡了求對方出現的話,故意卷開壁紙邊緣,試圖引誘或惹怒他,只希望能再看見那對熟悉的眉眼和他惦念的笑聲。可是什麼都沒有,也許更糟的是,那個存在再也無法出現在他眼前,早在伸手的那刻就已離他而去。
「爸爸,你最近還有見到鬼先生嗎?」蒂妲坐在餐桌對面,她的哥哥和姊姊安靜地吃飯。他們已經長大了,知道事情不對勁,大概也聰明到知道最好不要多問。巴德看見蒂妲充滿期待的大眼,就立刻覺得心裡好像什麼東西被擰成一團。
他露出勇敢的微笑,然後盡快移開目光。「妳知道的,我沒看見。」
「不知道他跑去哪了,」她若有所思地說。「以前我常常看見他,現在他好像完全消失了。」
「我想這種情況偶爾會發生吧。」巴德表現得淡漠。他嚥下喉嚨裡的疙瘩,感覺像吞了一堆玻璃渣。
此後,他開始長時間外出散步,走出鄉下小路,進到城裡,遇見認識的人就微笑,找藉口不回家,除非真的有必要,否則絕不待在家裡。他知道瑟蘭督伊還在屋裡,他一直都在,可是空氣中某樣東西被抽離,溫暖流失了,讓巴德覺得麻木,好像其中一種感官被剝奪,這個世界不再是原本世界。
三個星期後,他開始回想每個細節,瑟蘭督伊的聲音,他站在陰影中的模樣,還有他說話時嘴唇的動作。巴德不知道是害怕會忘記那些回憶,還是害怕那些回憶其實根本沒發生過,他只知道自己很害怕。
四個星期後,對談開始了。
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都像這樣,躺在床上,呆瞪著一片空白的天花板,清楚地體會到最沉重的感受,他很孤獨。他幾乎都忘了孤獨是什麼,忘了該怎麼一個人過生活,但是在搬進這棟房子以前,他明明已經好幾年都是那樣活著。現在他的軀體又回到老舊的模式,空虛感包圍著他,像穿上一套熟悉、又破又舊的西裝。這種感覺經歷過多少次,他都記不清了,他雙手枕在腦後,痛苦如同植物的莖在心裡增長。
就像第一次,多年前他看見她蒼白的臉,躺在那副黑色的棺木和舖著紅絲絨的內裡,想起她才明白他說過的話從來就得不到回應。然而此刻的感覺又和當時不太一樣,因為是瑟蘭督伊,這是不同的,巴德和逝者說話這麼多年,早就不期望能得到回覆,然而瑟蘭督伊卻讓他相信這裡不是只有灰塵和新油漆的味道,讓他常常盯著天花板,猜測可能還有誰在。
「我不知道你是否正在聽,」巴德對空房間輕聲說。「甚至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聽見我,如果你還在,那我恐怕……再也感覺不到你了,也許你真的走了。」他閉緊雙眼。「你真的讓我懷疑這一切全是我自己的幻想,是我不停說服自己你是真的,但我明白不是,你知道為什麼嗎?」天花板似乎冷漠地回望著他。「因為我知道我沒辦法靠自己找到這種幸福,我辦不到,是你給我的,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你現在有可能在聽我說,所以我要繼續對你說話。」
巴德翻過身,眼前是開闊的空床位,在窗戶和淺色窗簾下方延伸的水平線。床頭上的燈還亮著,因為巴德明白看見空蕩的陰影是莫大的痛苦。他把手伸向旁邊的毯子,冰冷又平坦。他再次低語。「你是真的,我感覺到了。」
他緊抿著嘴唇,雙眼依然緊閉。只覺得心裡有種情緒不斷湧上,猛烈、哀慟,就快要潰堤了。「我已經說遍了我認為可以讓你回心轉意的話了。」他的話迅速地傾洩而出。「如果我一直重複,那我很抱歉,但是我只想讓你知道──即使你不再跟我說話──沒關係,我原諒你,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你讓我覺得很快樂,真的很快樂……」他突然停住,伸手捂著眼睛,感覺掌下傳來了濕漉感。「我會永遠記得,我會記得是你給我快樂,只有你才能做得到。我不想失去你,但如果這注定要發生──如果你必須離開──那也沒關係,我們曾經擁有過就值得了。」
巴德的呼吸變得急促,開始抽泣,即使他想開口,紊亂的氣息也卡在每句話之間,無法停止。他不記得最後一次流淚是什麼時候,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哭。「我真的不想失去你。」他又說了一次,然後又一次,像是祈禱或回音,不斷重複,隨後漸漸無聲。他的啜泣聲洞穿四周的空氣,變得可怕、難以辨識。他雙手捂住臉,放任自己哭一次。
「求你別走。」
聲音很微弱,巴德聽不太見,不過也足以讓他發現,立刻在床上坐得筆直,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迅速四處張望。當他看見窗前有副熟悉的輪廓,幾乎是貼著窗口,眼神絕望和痛苦,那瞬間巴德的感覺完全麻痺。
「瑟蘭督伊?」他叫道,聲音哭得沙啞,用雙手使勁擦掉臉頰上的淚痕,眨眼趕出眼眶中剩餘的淚水。雙腳離開床面,好像他起身就能跨越兩人之間的距離,只有一步之遙。他強迫自己停在原地,呼吸依然有些困難。
「看見了嗎?」瑟蘭督伊說道,巴德看見他的雙眼和嘴唇的線條藏著痛苦,神情哀傷。他對巴德伸手,又無奈地把手放下。「我沒辦法為你擦眼淚。」
「要不是因為你幹這種蠢事,我也不會流淚。」巴德笑著說,但那聲無奈的笑卻變成苦澀的情緒。他的身體仍然緊張得顫抖,似乎相信下一秒瑟蘭督伊可能又會消失,永遠不再出現。
瑟蘭督伊搖頭,看起來像隻一腳踏進陷阱的困獸,但巴德不確定是什麼困住了他。「我以為我很堅強,」他低聲說。「我以為我能一走了之。」
巴德感覺一陣冰冷擰著他的心。「你只要叫我離開,」他的聲音有點令人訝異,同時他站了起來。「我可以答應你,我會走的。如果你真的不希望我在這裡……我會離開這棟房子,放棄所有誘惑。」
瑟蘭督伊望著他,不發一語。
「你只要告訴我,」巴德又向他靠近一步,暗自驚訝自己的聲音怎麼能這麼沉穩,即使心裡還是崩潰的,眼睛還是哭紅的。「只要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做。但是我早就知道我想要什麼,再也不怕了。」
假如他沒觀察過瑟蘭督伊的面容,就算無法看見也會湧現在腦海裡,他也許會認為表面上不帶任何情緒,眉間如裂縫般、淺淺的折痕,向下彎曲的嘴角,如悲傷的哭泣。巴德知道如果想撫摸對方的臉頰,他的手只會直接穿過去。有些事情永遠無法改變,有些距離永遠是那麼遙遠。但是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同的是,此刻的感覺像是找到了歸屬。
當瑟蘭督伊再次與他相望時,眼神是堅定的。「我希望你留下。」他輕聲說。「就算這麼做很自私,我也不在乎了。」
巴德面露微笑,緩緩舉起手,就像之前他們常做的那樣,然後瑟蘭督伊也伸手對著他的掌心。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站了一段時間,望對彼此的臉,不願意移開視線,彷彿只要有人目光動搖,對方就會從眼前消失。不過也許他們現在已經無所畏懼了。
「我想你應該不介意在這裡繼續徘徊個五十年吧?」巴德說。
瑟蘭督伊笑了笑,有些為難又欲言又止,似乎已面臨全新的開始。「我有的是時間。」他猶豫了一會。「那過了五十年,然後呢?」
「嗯……除非你想永無止盡地留在這裡,我打算拖著你一起到來世,那會是我這輩子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瑟蘭督伊輕笑著說。「我應該可以接受。」
「不需要這麼勉強吧。」巴德搖頭,淡然一笑。「如果到時我們再見到我們的妻子,你想她們會說什麼?」
瑟蘭督伊轉移目光,臉上的笑容如同巴德的鏡像。「如果她們一直都在注視我們,我也不覺得意外。」
巴德笑道。「拜託,我相信她們有更有意義的事要做,讓逝者好好安息吧。」
此刻說再多也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