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在父母去世之前,?方芝對錢是沒有什麽具體概念的。
父母走了之後,她被帶到警察局,警察問她爸爸媽媽的名字,?問她爺爺奶奶的名字,還問她有沒有什麽親戚朋友。
方芝只搖頭,?她讓警察去帶她看她爸媽,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因為她知道,?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哭鬧是沒有用的。
她說:“叔叔,我有些話想和我媽媽說。”
那個警察頭發白了一半,?手搭在她肩膀上幾次開口都沒說出話來,?最後叫來了個年輕姐姐。
年輕姐姐也是警察,?但姐姐說自己還沒變成真正的警察。
姐姐抱着她,說她爸爸媽媽出了車禍,?已經去了另一個地方,方芝還沒哭,她自己已經哭得不行了。
後來姐姐一邊哭一邊和她解釋,去了另一個地方就回不來了,?方芝以後要跟着別的家人生活了,所以方芝現在要跟警察們說,?她家裏還有哪些人。
方芝仔細想,?她好像是有的。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爸爸媽媽帶着她坐了很長時間的車,到了另外一個有大榕樹的城市,然後參加了一場葬禮。
葬禮上的人都在哭,她爸爸媽媽也哭,?她被按着穿上白色的衣服,跪在地上,學着別人的樣子哭。
然後哭着哭着,就吵了起來。
有不認識的叔叔伯伯,對着她爸爸很兇地說話,她爸爸眼睛紅得像要流血,最後一拳揮了過去。
整個靈堂亂成了一鍋粥,媽媽也攪和在了裏面。
方芝仗着自己又瘦又小鑽了出去,躲在一塊白布下面,聽旁邊有人小聲說:為了錢鬧成這樣。
為了錢,方芝看着年輕姐姐的臉,愣了很久。
她想起爸爸這次出車前,媽媽皺着眉頭說:“太遠了,時間也長,一個人熬不住的。不要去。”
爸爸從包裏掏出一沓錢,一張張地數給媽媽看:“你看,這是定金,這個活接下來能跑半個月,今年過年就不愁了,可以給你和芝芝買好看的衣裳了。”
她媽媽接過那錢,也數了一遍,經過無數人手的紙幣髒兮兮的,但誰看到都開心。
媽媽把那錢卷了卷塞進包裏,說:“那行,我跟你一塊去。”
爸爸問:“那芝芝怎麽辦?”
媽媽走到方芝跟前,蹲下身,溫柔地撫摸她腦袋,說:“芝芝長大了,一個人可以幹很多事,最近去你隔壁張姨家吃飯睡覺好不好,爸爸太辛苦了,媽媽要去照顧他一下。你數個十五天,媽媽就回來了。”
方芝一直是個乖孩子,上學不用人接送,作業不用人督促,就連跟小朋友玩別人打架了,她都能勸兩句。
爸爸的确辛苦,開車開得總是腰疼,回家躺下了動都動不了。媽媽一直在家裏照顧她,方芝覺得是時候把媽媽分給爸爸一些了。
于是她爽快地點頭答應,說:“好的,芝芝可以的!”
往後的很多個日子裏,她才明白了自己不可以。
張姨做的飯好吃,但吃了幾天她就開始想吃媽媽做的。晚上可以和姐姐一起寫作業很開心,但睡覺的時候她就開始想要媽媽的抱抱。
她在最喜歡的本子上用筆劃杠杠,一個杠杠就是一天,每天她都在認真數那些杠杠。
十五天了,她早早地從學校裏跑出來,一路跑回家,然後打開了自己家的房門,坐在門口等爸爸媽媽。
但直到天黑,她都沒等來爸爸媽媽。
張姨叫她去吃飯,吃完飯做作業睡覺,重複了之前的生活。
往後好些天,她都還在過之前的日子,她生氣過,委屈得哭過,但最後她就只想自己的爸爸媽媽回來就好了。
直到那天警察來了她家,和張姨說話,張姨腿一下軟得坐到了地上。然後看見她就哭。
那天晚上,張姨的老公回家,和她吵架,說:“你要替別人養到什麽時候!讓你接這個帖子前就要錢,結果你一分都沒拿!現在好了,一分都要不回來了,白吃白喝這些天……”
再後來,她家的房子被兇巴巴的房東收走了。
張姨幫她把他們家的東西都打成了大大的包裹,然後把一個存折塞到了她手裏讓她拿好。
她說這是我收拾房子的時候看到的,是你爸爸媽媽留給你的錢,我不知道密碼。
方芝也
不知道密碼。
她只覺得,一切都和錢聯系了起來。爸爸媽媽為了賺錢扔下了她,張姨因為沒有錢不能再給她做飯吃,房東因為她拿不出錢,所以沒收了她的家。
現在,還不是警察的警察姐姐問她:“你有沒有什麽家裏人?”
方芝終于反應過來,她問姐姐:“他們要養我嗎?”
姐姐回答:“對。”
方芝:“他們要花很多錢嗎?”
姐姐愣住,好一會兒才道:“是的,但是……”
方芝打斷了她的話,搖了搖頭:“我沒有別的家人了。”
後面任憑誰再問,方芝都沒松口。
她的确沒有願意再花很多錢養她的家人了,她被送到了福利院,收走了很多家裏的東西,她沒有了爸媽不能上學,她和大家排隊走進食堂裏,然後打同樣的飯。
她知道了錢是很重要的東西。
每個人都想要錢,錢會帶走你很多東西,也會給你很多東西。
這是一種交換,此刻不換,将來也總會換。
所以方芝不喜歡拿別人的東西,不管是一塊糖,還是一片好意。
她沒有可以用來交換的錢,她害怕她拿不出來後,會付出巨大的代價。
但她還是拿了別人的東西。
因為那真是太好了。
草莓太好了,書簽上的字太好了,會發芽的花太好了。
陳念看着她時有閃亮亮的眼神,陳念總是會遵守諾言來到她身邊,陳念不管她說什麽做什麽,永遠都跟在她屁股後面。
陳念的眼裏只有她,陳念喜歡她,陳念給她東西的時候從來不要回報,陳念喊着“芝芝芝芝芝芝”,燦爛得像是挂在尖頂上的太陽。
雖然陳念也是個小孩,但陳念給她的東西,讓她想起自己的爸爸媽媽。
她實在是太想爸爸媽媽了。
她看到陳念的媽媽時,多麽羨慕她啊,多麽想要擁有啊。
漂亮的衣服包裹着她的身體,太暖和了,味道都是新的。
她太開心了,她太難過了,她明白自己願意為了這身衣服,為了陳念和陳念的家人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付出代價。
機會送到了她
面前。
她不知道怎麽當一個模特,但她可以為了錢去努力。
賺到錢,她就可以拿着這些錢,再同陳念交換更多的愛。
男人驚訝地看着她,忽地笑了,他又張了張手掌:“五百哦,小朋友。”
一上午就可以賺到五百塊,這真是個天大的數字!
陳念的小錢包都沒這麽多錢,她只需要當兩個上午的模特,就可以把買衣服的錢全還給陳念媽媽。
方芝的眼睛亮起來,眼看着嘴巴一動就要定下這重要的事了,旁邊突然伸過來一只手,蓋住了她的嘴巴。
方芝:“……”
陳念喊着:“不去!才五百塊!去什麽去!”
男人睜大了眼,他開出的價格對于沒有入行的新人來說,是有着絕對誘惑力的。要知道,現在一份公家鐵飯碗的工資,一月都超不過兩千。
這小孩居然叫着才,而她的媽媽走到他面前站定了,脖子昂得跟只丹頂鶴似的:“對,這麽點錢,沒必要耽擱我家小孩的學習。”
男人:“……”
劉春花撥了撥頭發:“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錢了。”
這話今天劉春花說了兩遍,臊得臉都要熱了。
男人道:“價格我們還可以再商量……”
劉春花一票否決:“都說了不缺錢,是價格的問題嗎?”
第三遍了,熟能生巧,好像沒那麽臊了。
“請您不要攔着我們,”劉春花皺起了眉頭,“不然我叫保安了。”
男人閉緊了嘴巴,往後退了退。
劉春花手掌下滑,抓住了方芝的手,這次一點都沒客氣,牽得死緊。
方芝不像陳念,永遠那麽熱烘烘的。她掌心有汗,指尖也是冰的。
劉春花帶她越過男人,這次沒有再出現意外,趾高氣昂地出了商場。
等看不到人了,劉春花啧一聲,把挺得都有些痛的脊背放松了,然後雙手合住方芝的手掌搓了搓。
“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陳念替方芝回答了:“她就這樣,涼手涼腳,很難焐熱。”
方芝轉着眼睛看她,陳念終于把捂着她嘴的手松開了。
方芝剛想說話
,陳念率先把眉頭皺了起來,兇她道:“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這種突然蹿出來的人,不要信。”
方芝:“……”
劉春花:“……”
陳念:“啊,書裏都是這麽說的。”
她撞了撞方芝:“你忘了嗎?”
方芝:“哦。”
其實她記不起來什麽書裏說這話了,但陳念總是喜歡說,書裏說的,相聲裏說的,方芝平日裏不會應她,但今天陳念的媽媽在,方芝不好不應。
她怕陳念媽媽覺得陳念和她在一塊耽擱學習,她怕陳念媽媽不讓陳念來看她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陳念今天在她媽媽跟前小心翼翼的,那個賊樣子,一看就幹了壞事。
或者是考試沒考好,或者是違反了學校規定被老師叫家長了,又或者是給她把錢都花完了,偷拿了媽媽的錢。
反正不管是什麽事,方芝都覺得自己應該幫助陳念渡過難關。
表現得好一些,多誇她一些,讓陳念媽媽的心情好一些。
以前她和隔壁姐姐就是這樣幹的。
劉春花又捂了會方芝的手,将自己的溫度傳遞些過去,然後伸手指摳了摳她袖口的毛衣,拽出來護了護她的手。
“不行。”劉春花轉頭四下裏看,“去給芝芝買雙手套。”
陳念:“好呀好呀。”
劉春花:“你難道不應該喊我也要我也要嗎?”
“我有呀。”陳念挑挑眉毛,說話可賤了,“咱家那麽富,哪裏缺一雙手套了。”
劉春花:“………………”
要不是方芝在場,真想揍兩把這死孩子。
去買手套的時候,劉春花撇了撇方芝的腦殼,又給她買了可以護住耳朵的帽子和寬寬的可以遮住臉的圍巾。
一下午的相處讓方芝和她之間的互動自然了許多,劉春花在挑東西的時候,方芝會給出自己的意見,還會幫忙詢問價格。
劉春花覺得小姑娘的性格也不像之前想的那麽怪嘛,小孩就是小孩,挺可愛的。
買完東西,大包小包的,舍不得讓兩個孩子提着,自己提了又沒法牽孩子,劉春花幹脆打了車。
既然要裝豪
,那就裝到底。
夜色初上,出租車在城市裏行駛,外面燈光璀璨,五顏六色,方芝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窗外,陳念傾着身子伸着腦袋,恨不得和方芝共用一雙眼睛。
陳念叽叽喳喳,方芝比較安靜,偶爾應一聲,陳念便能再叽叽喳喳一千字。
挺和諧的。
劉春花長嘆出一口氣,覺得心裏那杆秤,晃晃悠悠地,有些動搖。
三人下了車,陳念跑在前頭,像個導游:“市政家屬院!三棟!五樓!爬起來有些累!但比六樓和七樓還是強很多的!”
劉春花:“……”
陳念:“那邊有小賣部,那邊有烤雞,出去了有書店一條街,明天我帶你去逛書店啊!”
方芝看向劉春花:“得看時間……”
劉春花:“可以去,我跟你們院長說了,吃過中午飯再送你回去。”
陳念:“嗷!!!”
她跑到方芝跟前:“我們可以待一起一整天!”
方芝:“哦。”
陳念:“二十四小時呢!”
方芝:“……我知道。”
陳念:“媽!今晚吃什麽啊!!!給芝芝做你的拿手三連啊!”
劉春花被她吵得腦殼疼。
不過等爬到了五樓,聞見了熟悉的飯菜香,劉春花就不頭疼了。
折騰了這麽大半天,好歹回家還能吃上一口現成的飯。
門一打開,屋裏熱氣蒸騰,陳軍傑的确在廚房。
劉春花皺着眉頭:“你這幹什麽呢!燒飯還是燒房子啊!”
邊喊邊幫方芝拿了拖鞋,交代陳念:“你帶芝芝玩啊。”
陳念:“好的好的。”
劉春花進廚房了,裏面熱熱鬧鬧吵起來,是聽起來就沒什麽事的那種。
陳念繼續自己的導游工作,帶着方芝在房間裏轉悠一圈,連陽臺的花都給方芝介紹了一遍。
陳軍傑從廚房出來,笑着同方芝打招呼:“你好呀,方芝,我們又見面了。”
很正式的模樣,跟見領導似的。
陳念哈哈哈笑起來,方芝朝陳念爸爸一鞠躬:“叔叔你好。”
也特正式。
已經圍上圍裙的劉春花瞄見這
一幕:“我怎麽沒這待遇。”
陳軍傑:“那你肯定沒這麽說,要把小孩子當大孩子,這樣才可以獲得平等的對待。”
劉春花:“行行行,你厲害,你怎麽就把大饅頭蒸成了小饅頭……”
方芝看着廚房,陳念拉了拉她胳膊:“不用理他們,就是愛吵吵。”
她給方芝打開了電視機,這個時候的電視機小屏幕,大屁股,架在窗戶外面的鍋信號不好了,還會搜不着臺。
陳念給方芝找動畫片,放到科教頻道的時候,正在播動物世界。
方芝按了按陳念的手:“就這個。”
“诶,好。”陳念笑了笑,“你這口味。”
方知著也喜歡看動物世界。
或者說,這個人一直就喜歡動物世界。
不管是非洲草原上奔跑的猛獸,還是深埋海底奇奇怪怪的魚,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陳念經常陪着她看,陳念現在陪着她看,這讓陳念感覺到幸福。
劉春花進去沒一會兒,飯菜就上了桌。
陳家沒那麽多的規矩,既然兩孩子看電視看得正開心,幹脆就圍着茶幾吃飯。
桌上是陳軍傑的拿手菜,多少年了,沒什麽變化。
陳念想起後來她帶方知著回家時,她爸爸也下過廚,那個時候,大家互相都接受了對方,有點兒尴尬,但仍然和樂融融。
陳念給方芝夾菜的手頓了頓,道:“真好啊。”
爸爸媽媽看向她,方芝也看向她,大概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發感慨。
陳念笑起來,由衷地道:“真希望每天都是這樣。”
劉春花:“……”
陳軍傑:“哈哈哈……”
方芝垂下目光,悶頭幹飯。
這頓飯将桌上的菜吃了個幹幹淨淨。
爸爸去收拾廚房,媽媽拿了新的毛巾和牙缸,帶方芝去洗漱。
陳念端了個小板凳,坐在浴室外,雙手托臉等着她們。
這活她沒搶着幹,在這個年紀,這是媽媽該幹的活。
陳念希望媽媽幹的活就讓媽媽來幹,她希望方芝有媽媽。
等了很久,媽媽從浴室裏出來,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
又
等了很久,方芝從浴室裏出來,穿着陳念的舊睡衣,頭發濕漉漉的。
鮮鮮亮亮的小方芝,眼睛裏有光,身上有熱氣。
陳念看着她,覺得那熱氣熏得她眼睛疼,快要流出眼淚來。
方芝對她這個表情已經極其熟悉,擡手阻止了她:“別哭。”
陳念從凳子上跳起來,揚着歡樂的笑臉:“我來給你吹頭發。”
方芝的頭發極密,極多,陳念吹了很久。
中間還因為媽媽看不下去她慢騰騰的樣,搶了兩次吹風機,都沒成功。
最後方芝坐累了,媽媽也看累了。
她替兩個孩子關上了卧室門,囑咐她們:“吹幹頭發就睡覺。”
陳念用力應她:“嗯!!!”
七歲的小孩,還沒有熬夜的習慣。
早上醒得早,折騰起來歡天喜地,晚上耗盡精力倒頭就睡。
陳念終于給方芝吹好了頭發,還找了自己最漂亮的皮筋,替她松松地紮了個低馬尾。
“好了。”她沖方芝說的時候,方芝轉頭看她,眼神迷蒙。
這還是陳念第一次見方芝這樣,極其放松的狀态,放松到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子。
陳念的聲音忍不住柔軟下來,道:“困了就睡吧。”
方芝看了看陳念房間裏唯一的床,有點猶豫。
陳念站起了身往外走:“我今晚和我爸媽睡。”
方芝抿了抿唇沒說話,陳念走到門跟前,突然回頭道:“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方芝擡頭:“嗯?”
陳念又跑了回來,彎腰看着她:“你今天為什麽這麽乖啊?”
“為什麽願意陪我逛街啊?”
“為什麽願意來我家啊?”
“我明天可以叫你起床嗎?”
問了一堆問題,沒有一個是方芝想回答的。
因為光是想想回答出真實的答案,就讓她覺得臉紅心跳。
她心裏想的那麽多,她那麽地自私自利,她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壞女孩。
這怎麽能讓陳念知道。
方芝擡手,推了陳念一把。
只是沒使什麽勁,陳念的肩膀晃了晃,眼睛還是那麽亮。
“我要睡了。”方芝翻身上床,把自己埋進被子裏的動作十分熟練。
陳念笑起來,輕聲對她說:“晚安。”
這一晚陳念睡得很不好。
雖然爸爸媽媽的床大,但中間加一個她,就不那麽好受了。
爸爸打呼嚕,媽媽卷被子,陳念一晚上醒來好幾次,差點自己跑去客廳沙發睡。
但如果她在沙發睡了,被方芝出來上廁所看到了,那就不好解釋了。
不管什麽緣由,她說了要和爸媽睡,那就和爸媽睡,不能欺騙方芝。
就這麽捱到了天亮,爸爸早起去上班,媽媽早起做早飯。
陳念終于伸展了四肢躺在大床上,覺得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
不到半小時的時間,她睡得哈喇子都流了下來。
最後是媽媽翻着被窩把她扒拉出來,催她去吃飯。
陳念迷迷糊糊地進了洗手間,迷迷糊糊地刷牙,刷到一半時清醒了。
咬着牙刷就往自己卧室沖,在卧室門前頓住,整了整亂糟糟的頭發。
擡手去敲門,身後突然有人道:“你在幹嘛?”
陳念:“……”
方芝:“你快一點,阿姨把飯已經做好了。”
陳念回頭,看到了穿戴整齊的方芝,就連頭發都整整齊齊地紮了兩條辮子,垂在胸前,像美好的鄉村小少女。
陳念:“……泥頭……罰……”
方芝:“刷完牙再說話。”
說完就轉身走了,陳念一瞅,方芝進廚房幫媽媽端飯去了。
陳念:“……”
真是低落,不僅沒有成功叫方芝起床,還沒有成功幫方芝紮頭發。
她也想給方芝紮辮子,不止兩個,紮一頭,再綁上彩繩,讓她變成一個酷女孩。
但有人剝奪了她的快樂,陳念洗漱完坐到餐桌前,問媽媽:“芝芝頭發是你梳的嗎?”
劉春花:“是啊,芝芝頭發發質比你好多了,明明是自來卷但又特別軟,順得梳子一放就能掉下來。”
陳念甩了甩自己的馬尾:“我随您,又黑又硬。”
劉春花:“………………”
方芝把裝着包子的盤子朝陳念推了推:“直的好
看。”
陳念:“啊?”
媽媽的筷子敲在她腦殼上:“芝芝誇你這一頭鋼針也好看。”
陳念:“………………”
吃過飯,像計劃的那樣,陳念帶方芝去逛了書店。
方芝一紮進書店就不出來了,随便拿一本就可以看很久,陳念陪着她複習這些兒童讀物,覺得別有樂趣。
一上午的時間就這麽緩慢地流過去,兩人回陳念家吃中飯,這次是媽媽的手藝。
飯罷,媽媽去洗碗,陳念問方芝:“我可以明天和你待很久很久嗎?”
方芝偏了偏腦袋,問她:“為什麽?”
熟是真熟了,答案居然都不是接受或者拒絕了。
陳念理直氣壯:“我放假了啊,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陪你玩。那本《漂流記》我還沒看完呢,小花快要發芽了吧,我可不能錯過!”
方芝擰過身子:“門開着,我又沒法擋你。”
是沒法擋,福利院的門沒法擋,家裏的門也擋不住。
這個年代,沒有那麽多的輔導班,沒有那麽大的學習壓力,放了假的孩子都跟土匪頭子似的,這個一喊那個一叫,也不管天寒地凍,跑得就不見了影。
陳念由于忙着搞定方知著,已經有很久沒有和大院裏的小夥伴玩了,也很少和班上的同學玩。
一有空她就往福利院跑,見到了方知著,不管是幹什麽,都是高興的。
這麽高興了一個禮拜,就到了發通知書的時間。
陳念信心滿滿,趾高氣昂,老師讓帶家長,她不僅帶了媽媽,還帶了爸爸。
三人進了學校,陳念手背後踱着步:“我考這麽好,你們準備怎麽獎勵我啊?”
陳軍傑笑她:“成績還沒出來呢,就知道考得好啊。”
陳念嗤之以鼻:“怎麽可能不好,題簡單死了。”
她又看向媽媽:“之前怎麽說的來着,考雙百就有大獎勵。”
劉春花:“獎勵你兩個荷包蛋。”
陳念眼睛鼻子都皺到了一塊,快要躺地上滾了:“爸,你看我媽,嗚嗚嗚嗚……”
陳軍傑只是笑:“反正雙百爸爸有獎勵,媽媽有沒有那要
問媽媽。”
陳念抓住了媽媽的手使勁晃:“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劉春花被煩的不行:“有有有有有有有有有……”
确定了獎品,陳念停止了念叨,蹦着往裏走。
雙馬尾跳起來的時候非常有存在感,她覺得裝小孩久了,她的心理年齡直線下降,已經在這種狀态裏能夠自得其樂了。
到了教室裏,按照老師安排的坐下。
每次期末領通知書就是一場小型家長會,成績好的孩子一家喜氣洋洋,成績不好的孩子一家喪眉耷眼。
陳念以前成績中等偏上,她爸媽對她要求也不高,她對這種事沒什麽特別的記憶。
現在坐在裏面再去看,就會生出很多感慨,比如有人穿着并不合身的西裝坐姿都是別扭的,有人戴着大金鏈子夾着腋下包粗着嗓門硬裝豪爽。
每個家庭都有每個家庭的風格,而每個孩子都潛移默化地受着影響。
比如林天意平日裏膽小軟弱,他媽媽就是個極其溫柔、唯唯諾諾的女人。
陳念和林天意是同桌,兩家的家長擠在他們矮小的凳子上坐在一塊,和自己粗枝大葉的媽媽一比,林媽媽愈發顯得弱小了。
劉春花自己強悍,就愛和這種軟和的人做朋友。她起了個話頭,林媽媽自然是接的,兩人就這麽聊起來。
陳軍傑閑來無事,逗起了林天意,問他們作業多不多呀,平時陳念有沒有欺負你啊。
林天意看一眼陳念,抖抖索索:“沒有沒有,陳念很厲害。”
陳念沖他攥了攥拳頭。
她當然沒有欺負這小胖子,她多大的人了,哪裏有欺負小孩子的興趣。
只是平日裏上學太無聊,林天意又是她同桌,她偶爾會逗逗他。
比如報假消息說這節課要默寫生字,比如做值日的時候假裝撂挑子。
每次林天意都又害怕又緊張,但這種緊張害怕往往可以激發林天意的靈感,讓他猛然變得聰明起來。
比如用很短的時間真就記住了那些生字,自己上課偷偷默了一遍,下課後興奮地對陳念說:“我會了我會了陳念你真厲害。”
陳念:“……”
就這樣,“陳念厲害”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
同學們和家長們都交流得很開心,直到班主任抱着通知書進來。
紅色本本的通知書,裏面會有各科的成績,還會有老師的評語,是個看見了就忍不住讓人挺直脊背的東西。
陳念很是懷念。
她摩拳擦掌地聽老師念名字,等叫到“陳念”的時候,唰地站起身,昂首挺胸地上了講臺。
溫老師把通知書遞到她手上,并且笑着對她道:“考得不錯,繼續加油。”
陳念:“!!!!”
受到特殊誇獎了诶,看來我自己是真牛逼!
陳念拿着通知書,繼續昂首挺胸地下了臺。
直到坐下來,爸爸媽媽都快着急死了地往她手上瞅,她才緩緩地打開了通知書。
其他的科目成績不重要,主要是語文和數學。
數學,100,語文,98。
陳念:“………………”
語文,98?
她一個四十歲的成年人,考小學二年級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的語文,98?
她一個211985名牌大學畢業,并且創業成功的知名獨立攝影師,考小學二年級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的語文,98?
她要是說她為了這考試,還特意進行了複習,并且自從穿過來之後就有認真做作業,有人信嗎?
現在還有人信嗎?
陳念自己都不信。
陳念陷入了迷茫,陷入了困惑,陷入了對自我智商的深度懷疑。
她甚至努力回想了下自己曾經小學二年級的成績,她覺得曾經可能自己真拿過雙百,而她,只拿到了98……
陳念不說話了。
嘚瑟沒了,昂頭挺胸沒了,沖林天意揮舞的拳頭都沒了。
她久久地盯着手上的成績單,然後猛地合住了通知書。
陳軍傑看着自己的女兒,沒想到一次成績能把人打擊成這樣。
他最近讀了一本關于兒童心理的書,此刻非常好家長地道:“念念真棒,念念真讓爸爸驕傲。”
陳念看着自己的爸爸,滿臉疑惑,覺得她考98的這智商可能真是遺傳來的。
倒是
劉春花一點都沒客氣,從陳念手裏抽過來通知書,仔細看了成績,說:“不錯,起碼可以吃到一個荷包蛋。”
陳念:“………………”
劉春花低聲念着老師給陳念的評語:“陳念同學聰明敏捷,古靈精怪,上課時有一套自己獨特的學習理念,下課後和同學有一套自己獨特的相處方式,而且,體育很好……”
陳念猛地栽下了頭。
她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想笑又想哭。
但為這種事真哭是不可能的,她還要不要這張老臉了。
嗚嗚嗚嗚嗚嗚,她已經沒有臉了。
劉春花不讀了,她合上了通知書,看着自己的女兒變鴕鳥。
林天意也領到了自己的通知書,語文98,數學96,林媽媽很高興。
陳念偷瞄了一眼,嗚嗚嗚嗚嗚林天意語文都能考98……
後面班主任的激情演講陳念都不太有心情聽。
本來她今天安排得可好了,拿了雙百就要挾爸媽帶她去見方知著,這樣他們可以再度擁有一家四口快樂相處的溫馨時光。
但現在陳念沒臉要挾了,她只想跑去方知著的懷裏哭。
統一演講過後就是重點交流了。
陳念蔫搭搭地起身,對自己爸媽道:“走了,回家了。”
結果她媽媽還沒和林天意媽媽告別完,班主任就走了過來,笑着打招呼:“陳念媽媽,你好呀。”
劉春花有些驚奇,她看了陳念一眼:“溫老師好。”
溫燦道:“你們這是準備走了嗎?我送你們出去呀。”
劉春花受寵若驚:“好呀。”
幾個人出了門,陳念瞄來瞄去,迫不及待出籠的模樣。
溫燦已經見慣了她這個樣子,不覺得驚奇了,于是和陳念父母談正事。
先說了下陳念放學就沖的這個特殊情況,又說了下陳念喜歡看課外書,有時候上課也看。
見兩人緊張了起來,溫燦又趕緊解釋說,她有測試過陳念,覺得是現在的課程配不上她了,建議家長可以考慮給陳念跳級。
陳念:“!!!!”
溫燦從懷裏抽出張紙遞給陳念媽媽:“這是市裏舉辦的奧
數比賽,在年後,陳念可以參加一下。”
陳念:“!!!!!”
劉春花和陳軍傑很高興,任誰面對這樣的間接誇獎都很高興。
他們和老師又好好聊了一會兒,陳念突然插進來一句嘴,問道:“溫老師,我可以知道我那兩分扣在哪裏了嗎?”
他們這個時候只出成績不發卷子,卷子要開學後再發,講完題拿回家給家長簽字,再交回來。
怕提前發學生們搞丢了。
但溫燦剛好是她的語文老師,陳念現在問,還是有可能知道答案的。
果然,溫燦想了會兒,道:“應該是一個筆畫題錯了。”
陳念:“………………”
溫燦笑着摸了摸她腦袋:“不要氣餒,你很聰明,這個肯定是疏忽大意了。”
陳念:“哦。”
她錯了一個漢字筆畫,失去了和諧一家親。
和老師交流完,一家三口往學校外走,劉春花和陳軍傑喜氣洋洋,陳念一言不發,彎腰駝背。
出了學校,到了公交站,一輛回家的公交剛好駛來,陳念擡腳準備上,被媽媽一把扯了回來。
“去哪兒?”劉春花問她。
陳念:“回家啊。”
劉春花挑了挑眉:“不去看你的芝芝了?”
陳念愣住,瞅了瞅爸爸,再瞅了瞅媽媽。
陳軍傑笑着同她道:“雖然沒有考雙百,但念念有好好學習爸爸媽媽是看得到的,老師也是看得到的,這不,都推薦你去參加奧數比賽了……”
“去去去去去。”陳念滿嘴答應,像只哈巴狗一樣喘着氣,“那是不是,是不是你們和我一起,去看芝芝?”
陳軍傑點頭,劉春花也點了點頭。
“嗷!!!”陳念蹦起來,“是你們的芝芝!我的芝芝!大家的芝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