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嚴耀二十一歲封侯,直到那一年,英國公府才派人去青州讓這位胡姬生的侯爺認祖歸宗。
然後被嚴耀提着刀,用刀背把人抽出了侯府。
即便如此,嚴家仍逢人便說,嚴耀是他們英國公府庶出的兒子,庶出的兒子尚且如此優秀,那嫡子自然更好。
後來端妃被宣召入宮為妃,一時間人人都贊嚴侯爺好福氣,只有嚴耀心知肚明,皇帝明白他不在意所謂的家族,所以才以他的親妹為質。
如今,京中一紙罪诏發出,又是英國公府最先做出反應,說那嚴耀的生母是個秦樓楚館裏跳舞的胡姬,身份低賤,人盡可夫。嚴耀也未必就是英國公的子嗣,搞不好是哪裏來的野種,和他們國公府該是沒有半點關系。
各世家私下裏提起嚴家這蛇鼠兩端的行徑皆是嗤之以鼻,但卻也沒人敢站出來替嚴耀說話。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這是要收攏四境兵權,嚴耀是只雞,皇帝要殺給其他鎮守四境的将領看,以推行此前一直被武官們抵制的監軍之策。
當下,征北将軍是不是真的要反,已經沒幾個人在意真相如何了。
灰撲撲的信鴿落在窗棂上,顧遠筝自它腿上的竹筒裏取出一小卷紙,在燭焰上燎過。
派去青州的人才遞回消息。
此前顧遠筝一直覺得很奇怪,邵雲霆雖說多疑,但邵雲朗一直都在避其鋒芒,太子這些年和郢王明争暗鬥,怎麽會突然調轉矛頭針對邵雲朗?
除非是邵雲霆突然意識到邵雲朗對他也有威脅,或者說,有人有意引導他将視線放在了邵雲朗身上。
有字跡自紙條上浮現。
“太子寵妾姬如玉,原為青州洪家養女,曾與洪家長子有過婚約,慶安二十年入太子府。”
至此,所有站在幕後的人終于走上了臺前。
洪家為太子效力,以祭祀為由買賣地坤,這些地坤入京後,未必都換做了錢財,也有可能被邵雲霆送給了要拉攏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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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家暴露後,太子不得不自斷臂膀,抛下洪家以保全自己,姬如玉不敢恨邵雲霆,只能去怨恨那揭露這一切的人,故而幾次從中挑撥。
只是,太子府這邊,又是如何得知邵雲朗參與其中?難道僅僅是因為邵雲朗那幾日恰好在青州?
不對,是參與祭祀的人向太子府洩露了邵雲朗的身份。
“叩叩——”
顧遠筝睜開眼,低聲道:“進。”
一人身披深色鬥篷,閃身進了門,兜帽下一張娃娃臉滿是愁緒,莊竟思懷裏抱着只狼崽,他甚至來不及拍掉肩上的雪,便快步走過來,低聲道:“端妃娘娘和五哥被幽禁在景華殿內,我廢了一番力氣才換了太監的衣服去見了他。”
顧遠筝擡眸,“他如何?”
莊竟思神色落寞,“身體倒是沒有大礙,精神總不會好到哪裏去……顧公子,這是五哥讓我帶給你的信,明日五哥便要被轉去刑部,我見不到他了,不過那邊有沈銳打點,總不會讓他受委屈的。”
顧遠筝颔首,“多謝你了。”
“我也沒幫上什麽,對了,這狼叫三十一,我娘不會讓我養着的,五哥讓我一并交給你。”莊竟思把狼崽遞給顧遠筝,“現在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要是我連這點事都不能幫一幫,那我怎麽對得起他從小到大對我的回護。”
狼崽被顧遠筝随手放到了桌案上,那巴掌大的紙張展開,他看着上面短短的一行字,輕聲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的,總該有人尚存良知。”
莊竟思也探頭去看,“西郊胡楊坊,小帽兒巷,宋排?最後這是個人名嗎?”
“明日去了便知道了。”顧遠筝将紙張收入袖中,“走吧,小郡王怎麽回府?”
兩人推門而出,院中梨樹樹影婆娑,這竟是在放了年假的太學,在上次他們吃咕咚鍋的鴨子窩。
心大如莊竟思也忍不住暗自嘆息一句物是人非,聽顧遠筝問他怎麽回府,臉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小聲道:“有人在山下等着的。”
“那便先別過了。”顧遠筝拱手。
莊竟思提着燈走了,小院裏便又安靜下來,平日裏總有兩三少年會路過這小院,時常有笑語掠過牆頭,如今正是年假,整座闌夕山便只聞雪落鳥鳴。
顧遠筝踩着石桌将帶來的紗燈挂上樹枝,暖橙色的火光照亮小院,他垂眸,目光落在樹根下。
那少年拿着鋤頭在這裏埋了壇雪,說到了來年春時,用冬雪烹茶,也算附庸一回風雅。
然而結黨營私、意圖謀反的罪名加身,只怕來年春時,這壇雪等不到埋他的人。
門口的木牌挂了一層霜雪,顧遠筝擡手将它擦拭幹淨,指尖仔細描摹過那三個字。
戀池群鴨回,釋峤孤雲縱*。
衆人只道邵雲朗輕狂,卻不知道他自比孤雲時的悵惘。
三十一在腳邊哼哼唧唧,顧遠筝垂下手,最後擡眼看了看這小院,随後抱起那小東西,轉身走進夜色裏。
……
門鎖被打開,發出清脆的“咔噠”聲。
邵雲朗睜開眼,看向門口。
偏殿裏還有一盆炭火,是宮人們偷偷塞進來的,不是慣常用的銀絲炭,而是小太監們用的雪灰炭,邵雲朗猜測,應當是這群小孩從自己領到的炭火中,一人撥出一些給他湊的。
鎖打開,阿陶探頭進來,小聲道:“殿下,我把您那塊玉佩送出去了,那看守正殿的禁軍說給通融一炷香的時間,您去看看娘娘吧。”
邵雲朗起身,阿陶給他掌燈引路,便絮絮叨叨的說:“殿下,娘娘那裏有小千伺候,您也不必太過憂心。”
景華宮燈火暗淡疏落,到了正殿門口,邵雲朗腳步一頓。
夜空驟然明亮,未央宮的方向騰起數朵姹紫嫣紅的焰火,那火樹銀花鋪展了半個夜空,愈要燃盡前,便愈發紅豔燦爛。
他差點忘了,冬至後三日,皇帝與民同樂,在未央宮燃放焰火,整個雍京的臣民便能一起觀賞。
見他駐足觀看煙花,阿陶心裏也很不是滋味,他雖然着急,卻也沒敢催促主子。
片刻後,邵雲朗笑了,輕聲道:“人人都愛花團錦簇啊……”
阿陶急道:“奴才不愛看!”
邵雲朗回眸,阿陶伺候他這麽多年,才發覺自家主子不笑時,竟是一張十分冷肅的臉,不僅不像個纨绔,甚至比他遠遠見過的太子,還要更有……
阿陶一時想不起那個詞,邵雲朗卻收回了目光,拍了拍他的肩,推開正殿的門。
端妃寝殿內一切陳設如舊,剛入宮時她憑着美貌也曾深得皇帝喜愛,各類珍奇玩意兒都會先送到她這裏,就算前兩年她都沒有子嗣,仍是盛寵不衰。
反而是有了邵雲朗以後,才漸漸失了寵。
年幼時邵雲朗總覺得這是他的過錯,不然為什麽他父皇不喜歡他?端妃就摸着他的腦袋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等他長大一些就懂了。
邵雲朗後來确實懂了。
他母妃最受寵愛那兩年,是他舅舅在西南征戰那兩年,而後叛亂平息,皇帝自然不喜歡皇子有個手握重兵的舅舅。
如今他已經不會輕易将錯處歸咎于自身,這三天卻還是忍不住想,若是他一開始就沒有摻和那場祭祀,是不是就沒有今天的事。
端妃正坐在妝鏡前,透過不甚清晰的鏡子看着走進來的兒子。
像是知道他怎麽想,端妃淡淡道:“行了,別給自己戴高帽子了,我這幾天仔細琢磨,他到底是什麽時候起的殺心呢?”
她将犀角梳遞給邵雲朗,示意他給自己梳頭,又接着說:“想來想去啊,該是從他恩準我回青州陪你舅母生産,那會兒他就有意将罪名扣在你舅舅身上了,本就是欲加之罪,你再謹慎也沒有用,不是這樁事,總有別的事等着。”
她烏黑的發絲間竟有了白發,邵雲朗手腕一僵,小心的把那根頭發扯斷,藏進了袖子裏。
“舅舅會有辦法的。”他低聲安慰母親。
“沒有你我,你舅舅大概會真的就地扯旗起事。”嚴月慈搖頭嘆息,她轉身握住邵雲朗的手,“我今日叫你來,是有兩件事要交代給你。”
這般交代後事般的語氣讓邵雲朗一皺眉,只說:“等這場風波過去,你自己去辦。”
“我還支使不動你了?”端妃嬌嗔着瞪了兒子一眼,“你只好好聽着就是了。”
“第一件事,若你舅舅為了保全我們母子,而選擇認下謀反的污名,勢必會牽連侯府上下,但他定然會設法将靈緒送出侯府,日後無論你境況如何,一定要找到你弟弟。”
嚴靈緒是嚴耀的獨子,是個天乾,如今才半歲大。
邵雲朗喉嚨一哽,他強自壓下滿心悲涼,神色凝重的點頭。
“這第二樁事,我思來想去,你還是該知道。”端妃停頓半晌,似在思量該如何開口。
片刻後,她才說:“你知道地坤這一輩子不容易,天乾能和多個地坤結契,但地坤一旦結契,一生便只能鐘愛一人,從我被迫與皇帝結契之後,我便想着,我絕不能生一個地坤,皇家身份的地坤,也只不過是個尊貴一些的物件罷了,左右逃不過和親的下場。但命這東西,往往是你怕什麽,它就給你送來什麽。”
邵雲朗面露迷惑,他從小到大沒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難道他母妃是說他有個地坤兄弟,也流落在外?
但端妃卻定定的看着他。
門外,阿陶已經在催促了,端妃便直接說道:“小五,你幼時出宮修養,便是因為你要分化成地坤了,而你舅母手中有一味密藥,能讓你的分化停滞,從此以澤兌的身份長大。”
邵雲朗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砸的暈頭轉向,一時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才搖頭道:“現在說這個……”
端妃打斷他道:“還是該說出來,否則我……便沒人知曉這個秘密了。這件事後來我每每想起來,總覺得不該替你做出決定,只是這藥的解法太過刁鑽,後悔也來不及了。”
邵雲朗也并不很想知道。
端妃說:“你需得找到一個與你契合度極高的天乾,再與他……咳,日久天長便可解毒,但信引相契合的人又哪裏是好找的,有的人一生也遇不到。”
她前幾句話說的閃爍其詞,邵雲朗卻背脊一僵。
他幾乎是立刻想到了某個人。
某個中了藥之後,偏說他身上有酒香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解法就是,日久天長就日回來了_(:з」∠)_
*《人日城南登高》韓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