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孤獨的樂章
他的床頭依然放着一朵玫瑰花,在無盡的搖晃之中,跌落在地毯上,花瓣四散開來,玫瑰的芬芳亦越來越濃。
一次又一次攀上頂峰,不耗盡彼此的生命就不會善罷甘休。終于筋疲力盡,他抱着我熟睡,睡顏毫無戒備,與許多年前,最熟悉的面容重合。
曾經無數次趁他熟睡時肆無忌憚打量他的臉孔,這次偏偏如食骨在喉。
用力記住他的輪廓,記到千萬年之後也能用手随意書空出他的面容,也不枉我們相愛一場。
或許是玫瑰的芳香催人入睡,我做了一個無比冗長的夢。
夢境中,稚氣未脫的小男孩坐在鋼琴前,蹙着眉頭,眼神分外認真。
哎呀,又彈錯了。他撓撓頭,再來一次。來來回回,不厭其煩。
小男孩逐漸長大,我站在他的身側,拉着極緩的旋律,他用最簡單的單音點綴。
我的身影随着旋律的終止而淡去,他在審判祭壇的最高處,獨自彈着本應是二重奏的旋律。忽然間漫天的大雪飛舞,零星的雪花落在琴上,樂譜上。他在一片雪白之中,旋律越發的寂寥。
樂曲終止時,他側過頭靜靜地望着我。夢中的他沒有變成海盜。雙眸明亮,閃爍着古靈精怪的笑意。
我想上前去把他肩膀上的積雪拍掉,腳下一滑,摔進了雪地裏。
這一摔便把夢摔醒。
偌大的房間只剩我一個,他的枕頭上已經沒有了他的餘溫。
心裏的不安一圈圈地擴大。我飛速下床,踩過一片玫瑰花瓣,往卧室外沖去。
時間神殿安靜得窒息,我的腳步聲在大廳回蕩。偶爾幾個精靈經過,我抓住他們問快鬥在哪裏,他們也只是茫然地搖搖頭。
我跑出時間神殿,在城區像無頭蒼蠅般茫然地尋找他的身影,卻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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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路燈之下,閉上眼睛努力揣測他的去處。
一對情侶從我身邊走過,他們在熱烈讨論着冰封雪域的日出奇觀。
冰封……雪域?
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情人節,快鬥躺在雪地上說的一句話。
“等我死的時候,我一定專門來到這裏死。”
正常人都會覺得這只是一句無心的玩笑吧……
……
冰封雪域的陽光只是幻象。可是幻象總比沒有好。就算幻象連一絲屬于太陽的暖意都吝啬得不肯給予,至少它照亮了眼前的路。
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雪白。層巒疊嶂的雪山被厚厚的霧氣阻隔。寒意一股一股地襲來,那人不在身邊,差點忘記自己能用火魔法取暖。
人煙稀少,耳邊只有風的聲音。
如果他不在這裏就好了。
可是我看到了他留在雪地上的腳印。
我跟随着腳印往山峰爬去,雪越來越厚,都要漫過膝蓋。越是高,越是寒冷。不知道沒有我在他身邊,他是怎麽抵擋得住這樣的寒意。
腳印在山頂附近戛然而止,山頂也沒有他的身影,只有一個古老的木匣子,安靜地躺在積雪中。
我跪在雪地中,把沉甸甸的木匣子抱在懷中,顫顫巍巍地打開。
裏面全是往昔在魔法密林裏留下的素描,那些鉛筆勾勒的輪廓都已經開始淡去,歲月把紙張都洗得泛黃,與皚皚白雪對比鮮明。
畫中的我,拉着小提琴,站得筆直;讀着小說,眉頭緊蹙;捧着一條魚,表情古怪……無數或寫實或臆想的場面,被他用筆一一勾勒。
這些沒有生命的畫像,和那些不值一文的阿芙蓉膏催生的幻象,陪他度過漫長的十年。
畫太多太厚重,我沒有拿穩,大風一刮,畫随風飄落山峰,滾落山脊,就像所有的依戀,思念,漫天蔓延,卻覆水難收。
手中僅剩幾張似曾相識的樂譜,譜上還畫滿了快鬥特有的标記。
……他不可能憑空消失。絕對不可能。
我把樂譜放下,站起身四處張望,嘗試去尋找他的痕跡,但映入眼簾的也只有無力的蒼白。
我幾乎要萬念俱灰時,忽然有一雙冰冷的手從身後覆蓋住我的雙眼。
“哎呀,新一你的眼睛怎麽濕濕的?”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撫慰了慌亂的心,握住他的手,原本想把我雙手的熱度過給他,但卻忽略了我的手也早已冰冷。
“因為雪地折射陽光,眼睛被閃得很不舒服,所以濕咯。”
他輕笑,識相地不戳穿我的口是心非。“新一,不如跟我玩個游戲?”
“你又有什麽鬼點子?”
“那你先把我背起來。”他話音未落便跳到了我的身上,雙手抱住我的脖子。身上猝不及防背負了他的重量,卻意外的輕。
“你現在瘦得只剩骨頭了吧。”我埋怨他,手卻扣上他過分纖細的手腕。
“你以為你比我好多少?”快鬥輕輕嘟囔着,手指向遠處,向我發號施令:“淩空走到那邊最高的觀景臺。”
我狐疑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剛剛躍到半空中,他的手便不安分地遮蓋我的視線。
我說:“放手放手,等會撞到樹梢的。”
他用軟糯的聲音在耳邊說道:“我不會讓你撞到的,相信我便是,正如我現在無條件的相信你。”
我嘆了口氣,這人似乎永遠都長不大,永遠有玩不完的小把戲。
他似乎真的練過讀心術,悠悠地說:“其實我并非無時無刻都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點子的。我只是想讓你開心而已。”
突如其來的表白蠱惑心智,我的雙手迅速變得溫熱,與眼皮所感受到的冰冷手心迥然不同。我不去接他的話,只是默默地施展火魔法,圍繞着我倆。
他的聲音略帶虛弱:“新一還是那麽的體貼。”
“因為我冷。”
他輕輕地笑道:“你說了算。”
向左一點,向右一點,往上跳……來回折騰了七八次,我的腳終于再次踏上了軟綿綿的雪地。
“好,再往前走三步……好,停下。”
或許是因為風越來越大,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他慢慢放開遮蓋在我眼前的手,視野恢複明亮,眼前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景觀。
雪地折射着幻象的陽光,折射出一道道七色的彩虹,橫跨在一座又一座的雪山之間。透過皚皚白霧望去,它們就像流淌着的七色瀑布,美得攝人心魄。
我望着過分壯麗的景色微微失神。
他的手從身後輕撫着我的臉頰,問道:“喜歡這裏嗎?”
我不假思索地點頭。
這句話像是一句咒語,輕車熟路地勾出多年前我們牽着手走過海底隧道的回憶。
回首幾百年,我們一起長大,一起面對戰争,一起忘卻彼此……
如今還能以這樣的姿勢站在觀景臺邊,看到如此震撼的美景,是不是應該知足?
“以前我跟你說過的。”他輕輕撫摸着我的下巴:“如果我們分開,我會一直想念你,直到我們再遇見的那一刻。我發現我說錯了。與你闊別十年,再遇見的時候,我對你的想念,真的有增無減。尤其是我看到你手腕上還系着這條手鏈,你肯定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銀鏈。太過習慣它的存在,就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它早已滲入骨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你的那條,早被你拿去換錢了吧。”我笑話他。
“在你眼裏我就這麽愛錢?”
“難道你不是?”
“我愛錢啊。”他無比認真地說。“可是,我有比錢更愛的東西。”
“你沒有。”
“你說了算。”他迅速地妥協,随即轉移了話題。“新一……”他呢喃道。“近日冰封雪域有日出,有日落,可是我可能沒有機會陪你看了……”
“閉嘴。”我咬咬牙,努力克制心中的不安。“你想看日落,那我們就在這裏等就好了。你想看日出,我們明兒再來也不難。”
他笑了笑:“怎麽都是我想看啊,你想看什麽?”
“我想看什麽?我想看到你不要再被病痛折磨,想看到你的傷口快點好起來而且全都不留疤,想看到你胖一點兒不要像現在渾身骨頭硌得我渾身都疼,想看到你跟以前一樣放大魔法就跟玩兒似的,想看到你笑得跟以前一樣沒心沒肺,不要像現在一樣只會機械地笑……”
冥冥之中有一股過分悲戚的念頭閃過,這些話再不說,或許就永遠不會被他聽到了。
我其實還有很多話要說,但喉嚨被莫名的情緒哽住,再說下去,只剩嗚咽。
身後的人沉默了許久,雙臂收得很緊,我幾乎無法呼吸。
如果再用力一點,再收緊一點,是不是我就會融入到他的生命中,再也不用跟他分開了?
就算在哽咽,我還是繼續說道:“你不要說什麽‘沒有時間’之類的廢話,也不要問我如果你再一次離開我我還會不會跟以前一樣想着你。我告訴你,絕對不會。我會把你忘得一幹二淨,更加不會為了流一滴眼淚。怎麽樣,是不是很不甘心……不甘心就……不要……”我已經無法說出完整的話,眼前的景色再壯麗,也只剩模糊的光影。
我真的不想哭的。
“新一,在有生之年能聽到你親口跟我說這些,我也不枉此生了。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麽忘了我也好。”他故作輕松地道。
“是啊,忘了你是最好不過了。那為什麽你在飽受詛咒折磨的時候不去忘了我?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還誇誇其談讓我去做?”
他似乎真的在由衷地笑:“雖然你一向都伶牙俐齒,但成了君王之後好像越來越厲害。平日開例會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把那些反你的人堵得啞口無言,對你俯首稱臣?”
“算了吧。我要是有這麽厲害,第一件事就是讓你對我俯首稱臣,不廢一兵一卒,合并光暗兩界,多好。”
“對了。從明日起,暗之大陸由紅子接管。你可要手下留情,不要虐她虐得太重。”
“哦。她接管,那你去哪兒?跟我踏遍海角浪跡天涯?”
“好啊。如果你願意的話。”他的聲音越來越疲憊。
“那就這麽說定了。我聽說紅海有一座阿爾卑斯山,附近有一個小鎮叫做因特拉根,據說那兒的雪可以媲美冰封雪域,我想去那兒看看。”
“嗯……好。”
“還有紅海的英國倫敦,聽說那兒住着一個無所不能的名偵探,叫夏洛克福爾摩斯。我也很想去拜訪拜訪他……”
“你知道嗎,光之大陸打算重新開辟一座林中之城。這可是機密,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我在滔滔不絕地說着,身後的人卻再無回音。我不敢叫他的名字,怕回應我的只是獵獵風聲。
身上的重量一點一滴地減輕,最終完全消失。我連回頭都不敢,只能直直地望着眼前的風景。時至日落,夕陽染紅了半邊天,像一幅随意的潑墨畫,美得不真實。
你還在陪我看日落嗎?
忽然,無數張素描畫像成群結隊的蝴蝶般環繞在我身邊,在我驚訝之際,又迅速合成一沓,飛入我的手裏。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份二重奏的樂譜。
以及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
我緊緊抱着那沓紙,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那玫瑰還帶着刺,我握着它,任憑它刺破手心,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
你還在我身邊嗎?
我回到魔法密林的玻璃琴房,昨日留下的暧昧氣息早已消失殆盡。
不出所料,書櫃的頂端靜靜地躺着一把小提琴。
我伸手将小提琴取下,把琴譜放在譜架上。琴弓撥動琴弦,暧昧又蠱惑的旋律傾瀉而出。
明明是新的譜曲,但每一個樂句都似曾相識,有跡可循。
我看着快鬥用鉛筆寫下的種種标記,就像快鬥現在仍坐在鋼琴前,蹙着眉頭,在鋼琴前一遍遍嘗試着不同的旋律,一次次不厭其煩地修改。
旋律極緩,悠揚又悲戚。少了鋼琴的伴奏,更為空洞。徒剩孤獨。
直到最後一個長音緩緩散去,身邊忽然無數水晶球浮動,它們将我包圍在琴房裏,發出水藍色的光芒。
我輕輕抓住面前的一個,它聽話地在我的手心跳動。我把水晶球端至眼前,水晶球裏,一個三頭身的小孩正扯着快鬥的耳朵。快鬥也不甘示弱地捏着小孩的腮幫子。
我像扔掉炙手山芋般把水晶球甩開,想逃離這一片可怕的水晶球,但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邁不動。
我鼓起勇氣,拿起第二個水晶球。
那是在鏡世界吧,他跟我在學校的足球場上撒丫子跑,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
還有……
我背着縮小的他走過月光橋,我們在圖書館的接吻,我們在雪地裏的打鬧,甚至是我偷偷用他的杯子喝水……
無數不起眼的小細節,都被他精心制成水晶球,藏在了樂譜之中。
終于再也無法抑制過分浩大的悲恸,我跌坐在地上,望着浮游在空中的水晶球,默默地流淚。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一年後的某一個早晨,正在酣睡的我被服部掀了被子。
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被他粗暴地叫醒。偏偏我的起床氣又特別重,我無比狂躁地坐起身:“為什麽今天又要那麽早起?”
“是你讓我早點叫你的。”他把我生拉硬拽出被窩。“你說要早點兒起來再練多幾次,為今晚的演出作準備啊。”
“……哦。”我不耐煩地應道,轉過頭望着床頭的玫瑰,在服部轉過身的剎那,飛速在玫瑰花上落下一吻。然後跳下床去洗漱。
服部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目光停留在床頭的玫瑰上:“這玫瑰也太詭異了,從你把它帶回來到今天,完全沒有凋謝的意思。你确定這是真花?”
“絕對是真花,如假包換。它矜貴得很,你別去碰它,它會刺傷你哦。”我邊刷牙邊口齒不清地警告他。
“切。”他翻了個白眼,“你快點,那兩個彈鋼琴的小孩等你等到花都謝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加快手上的動作,胡亂換了衣服便跟服部出門。離開卧室時,我情不自禁地再望了望那朵玫瑰,直到服部把門關上。
二重奏的鋼琴部分難度實在太高,我又不舍得去篡改,唯有讓兩個小琴童四手聯彈。
我站在琴房外,止住服部開門的動作,從觀察窗偷偷往裏看,兩個小孩正彈得起勁。偶爾有節奏錯開,他們會默契地相視而笑,再找回拍點,讓旋律回到正軌上來。
等他們彈完後,我才慢慢推門進去。他們見我來了,便歡樂地躍到我身邊問東問西。
其中一個小孩說:“新一哥哥,這曲子究竟是在寫什麽?沒有小提琴,聽起來好空啊。”
我笑言:“沒有鋼琴,只有小提琴的話,也會很空的。”
“噢,那我明白了。”另一個小孩說。“這首曲子應該是說,鋼琴和小提琴,缺一不可。只有一個樂曲獨奏,就算能成曲,也是很孤獨的。”
我怔怔地望着他,随即笑着點點頭:“很有思想覺悟啊,看來很用心地在練琴嘛。”
“當然啦。”他驕傲地擡起頭。“我的夢想是成為像黑羽快鬥那樣棒的鋼琴師。”
“噢?”我蹲下來摸着他的頭:“那你還要繼續努力哦。他像你那麽大的時候,一天除了吃飯睡覺以外,都在練琴哦。”
“新一哥哥怎麽知道的?”另一個小孩說。
“廢話,全世界都知道新一哥哥和黑羽快鬥是最好的朋友,新一哥哥怎麽會不知道呢……對了,新一哥哥,黑羽快鬥為什麽再也沒有出現在鋼琴比賽裏了?他去了哪裏?”他的眼神裏純淨得像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質。
“他……”我故弄玄虛地答道。“他跟我玩捉迷藏呢。等我找到他,我立刻帶他來見你,好不好?”
兩個小孩面面相觊,重重地點頭,坐到鋼琴前,等待我的指令。
暗之大陸故技重施,封鎖了快鬥離世的消息,事無巨細全由紅子在打理。
消失的還有Vermouth。據說她去了勇士部落之後就再無音訊。
不知道盜一有沒有原諒她。
演出當晚,英雄城堡高朋滿座。
我站在舞臺上,小提琴的旋律依傍着鋼琴,生動地跳躍,鋼琴的厚重揉碎了小提琴的尖銳,把所有的戾氣都柔化。
只要兩種樂器的音色相依相伴,旋律再凄涼,也絕不孤獨。
旋律流淌間,身後的兩架鋼琴合成一架,快鬥坐在鋼琴前,指尖躍動在黑白鍵間。他用那對絕美的紫眸注視着我,笑意盎然。
我知道這只是幻象,這樣的幻象早已出現過無數回。
我向他回以一笑,沉浸在忽高忽低的旋律之中。
最後鋼琴極快地刮奏,在最高音輕輕一點,全曲終了。觀衆起身,掌聲一浪接一浪。
我回過頭,把兩個小孩引到身邊,鞠躬謝幕。
床頭的那朵玫瑰在我看不到的時候輕輕地顫抖,就像它也能聽到我的演奏,為我報以掌聲。
——其實只是風吹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