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阮夏的媽媽是縣一中唯一的音樂老師,受她影響,阮夏4歲就開始學琴。
不是鋼琴。那時,縣裏還沒有鋼琴,就連媽媽上課用的也是一架黃色面板的立式風琴,要通過不停踩動大踏板,鼓動風箱,才能讓氣流通過,吹響音管,發出樂音。
她太小,坐在琴凳上根本踩不到踏板,每次都是媽媽抱着她,一邊踩,一邊糾正她的指法和節拍。
每當這時,爸爸總會在旁邊說,“等阮阮上小學,咱們就買一架大鋼琴。”
媽媽總是怪責的瞪一眼他,“說了多少次,不要輕易給孩子許這麽大的獎勵,會慣壞孩子的。”
“怎麽會?”爸爸自信滿滿地笑道,“我們家阮阮才會為了獎勵去學習,再說,我也想買給你。”
“這麽貴,我不要。”
“買給老婆,多少都不貴。”
小小的她在一邊捂着嘴笑,看着媽媽邊嗔怪爸爸沒正經邊抑不住幸福甜蜜。
上小學那年,父親從蓉城買回一架鋼琴,立式雅馬哈。
她還記得鋼琴運到家時,幫忙搬上樓的鄰居們聽聞這個黑乎乎的大箱子居然要三萬塊,集體驚得睜大了眼。
要知道,那時縣裏普通公務員一年的工資不過一萬多,爸爸居然花了全家一年的收入買了個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高檔”玩意兒。
然而,爸爸卻從沒在她面前說過半句這架琴有多貴多貴,你不好好學都對不起這麽多錢諸如此類的話,他只是告訴她,“阮阮如果喜歡彈琴,就好好學,咱學了就要學出成績。”
她用力點頭,雖然那一刻,她并不知道,學成什麽樣才算是有成績,但她牢牢記住了這句話。
日複一日的指法練習,枯燥乏味的音樂基礎知識,當同齡孩子恣意玩樂時,她只能坐在鋼琴前,一遍遍重複哈農,音階,749、740、821、261……其實,她并沒有多喜歡彈琴,也無數次想要推開琴譜,跑到樓下和小朋友跳皮筋,可是一想到父親那句話,她又安靜地坐下來,乖乖練着媽媽安排的曲子。
她學得很認真,進步也很快,一年級結束,媽媽便給她報了來年中央音樂學院鋼琴6級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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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規定,跳級考必須要先獲得音基一級證書。于是,一放暑假,父母就帶她去了北京。
他們住在中央音樂學院附近的一家小賓館,出門往右有一家琴行。
阮夏常常會想起那個改變她音樂之路的琴行,也會想起那個引領她走上另一條路的琴行老板,羅叔叔。
在她順利結束音基考試後,爸媽帶着她游覽了首度的名勝古跡,并臨時決定去一趟野生動物園,哪知天公不作美,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将他們困在了賓館。
長這麽大,她從未去過動物園,比起那些宏偉的建築,動物園之行更讓她期待,然而,這場大雨澆滅了她的希冀。
她撅着嘴,氣呼呼地坐在床上,任爸媽怎麽講道理都堅持要冒雨前行。
媽媽沒了耐性,吼道,“你要去就自己去。”
她頓覺委屈,嘴巴一癟就要哭出來。
爸爸卻搶先一步牽起她,笑眯眯地說,“走,咱們出去看看雨小了沒,小了,我們就去動物園。”
他們來到樓下,站在賓館的屋檐下,看着屋外瓢潑似的大雨。
“阮阮,雨好像沒小。”爸爸側頭安慰她,“不過,咱們再等等,說不定一會兒就小了。”
“才不會小。”她哀傷而憤恨地瞪着屋檐挂下的水柱。
爸爸笑了,“不小就明天去。”
“明天就回家了。”他們買了明天下午的火車票。
“不回,沒看成老虎獅子怎麽能回家。”爸爸捏了捏她嘟起的嘴,“咱們把火車票換了,後天再回。”
“真的嗎?”她興奮地跳起來,搖着父親的手說,“爸爸你太好了。”
爸爸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好了,現在高興了,咱們回去吧。”
“不回去。”她撇嘴,正想控訴媽媽剛才吼她不對,空氣中突然傳來一段悠揚的音樂。
不是她熟悉的鋼琴,她睜大眼,問,“爸爸,這是什麽聲音?
“好像是小提琴。”
“小提琴?”她茫然,“什麽是小提琴。”
“小提琴啊?”爸爸想了想,決定帶她親自去看。
他們冒雨跑進那家叫知音琴行的店。
阮夏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邊的男人,直覺他手上拿的就是小提琴。
看到他們,男人并沒有停下動作,仍舊繼續拉着。
他們不敢打擾,安靜地站在一旁,聽着他的演奏。
她從來不知道,聽曲子居然能聽哭,那纏綿、哀傷的琴聲仿佛扣着她的心弦,眼淚就這樣湧上眼眶。
當男人結束樂曲時,她臉上已爬滿了淚。
爸爸和男人都很震驚,尤其那個男人,“小朋友,你哭什麽?”
“我也不知道。”她難為情地抹了抹眼睛,“就是覺得剛剛的曲子很……”她想了很久,費力找出一個最貼近的詞彙“傷感”。
男人驚愕,追問,“怎麽個傷感呢?”
“像是有人在哭。”她說完又立即搖頭,“也不全是在哭。就像一個人哭着哭着,突然想到了很開心很美好的事,想完又覺得很失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男人動容,彎下腰問她,“你幾歲了?”
“8歲。”
“學過小提琴嗎?”
“孩子還沒見過小提琴。”爸爸接過話,“我們住在旁邊賓館,聽到琴聲,孩子說想過來看看。”
男人更為吃驚,低下頭問她,“你喜歡小提琴嗎?”
阮夏望着牆上大大小小的小提琴,很肯定地點頭。
男人很高興,“人家說知音難覓,難得小姑娘能聽懂我的曲,叔叔今天就送你一把琴。”
“不,不可以。”爸爸連忙拒絕。
“沒什麽不可以。”男人走到牆邊,摘下一把适合阮夏身高的琴,遞給她,“以後它就是你的了。”
她自然不敢接。爸爸也推着手說,“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孩子也不會,拿回去也沒什麽用。”
“不會就學,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我看得出來孩子有興趣,我相信她一定能學好。”
爸爸還是不肯要,男人頓時來了脾氣,“你要真不要,我就把這琴折了。”
父親左右為難,想了想只好拉了拉她的手,“好吧,阮阮,快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她從善如流,笑得格外乖巧。
“不謝。”男把琴交給她,“來,叔叔教你怎麽拿它。”
男人拿起自己的琴,一邊演示一邊教她:“雙腳自然分開,琴放到左邊肩膀,再用左手托住琴頭,頭自然地靠上腮托……”
她按部就班地擺好姿勢,男人圍着她仔細看了一圈,誇道,“很好,很标準,比我教過的孩子都強。”
“你看這手,多放松。”他指了指她拿弓的手,“好多孩子學了大半年,那手還緊得跟雞爪子似的,你女兒有天份,回去後找個老師好好教她。”
爸爸笑了,摸着她的頭說,“她在學鋼琴,我們不想給她太多負擔。”
“學不喜歡的東西才是負擔。”
就這樣,她有了一把小提琴。後來,她才知道男人姓羅,是北京一個很有名的室內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那天他是幫朋友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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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媽媽堅決不同意她三心二意學小提琴,但爸爸卻堅持技多不壓身,說只要她不閑苦,就支持她學。
他們生活在小縣城,懂這種高雅藝術的人少得可憐,爸爸幾經打聽才找到一個省音樂學院退休的老教授。
那是個脾氣有點古怪的老頭,姓于,據說父親登了十幾次門,才讓他勉強同意見一見阮夏。
第一次見面時,他塞給阮夏一個琴弓,“拿起來看看。”
從北京回來後,阮夏就常常擺弄羅叔叔送的小提琴,對着鏡子擺過無數次拿琴的姿勢,所以,她幾乎沒有思考就拿起弓,拇指與中指搭成一個圓環,其他手指自然地搭在琴弦上。
于教授湊過來看了她一眼,又擡了擡她放松的胳膊,眉頭漸漸松開,“以後周四晚上,周六上午來我家。”
她還沒明白,父親已拉住她連聲道謝。
學琴的日子,于教授倒不像初次見面那般嚴厲,從認識琴的結構到力量的運用,再到對音樂情感的把握,他都很有耐心地引導她。
琴行的老板說得對,學喜歡的東西不會是負擔。很多學小提琴的孩子都因為枯燥的課程和日複一日的鋸木頭練習打了退堂鼓,可她堅持了下來,學得不亦樂乎。
媽媽見她每天架着琴一練就是兩三個小時,也改了态度,同意了爸爸的提議,讓她專心學小提琴,只是偶爾會為她沒去考鋼琴惋惜。這時,爸爸總會說,“級不級就是一張證書,最重要的還是孩子真正學到了有用的東西。”
他和于教授的觀點不謀而合,所以她學了四年小提琴,他們都沒提過讓她去考級。直到那場洪水過後,望着客廳牆上的黑白相片,她突然覺得應該為爸爸做點什麽。
她央求于教授幫她突擊中央音樂學院校外音樂水平考級的知識,并在開學前報考了小提琴六級。
按照規定,作為跳考生,她必須加試一首五級的曲目,自選一首協奏曲或與協奏曲同等份量的大型樂曲一首。
她毫不猶豫地選了沙漢昆的《牧歌》,那是爸爸生前最喜歡聽她演奏的曲目。
引子響起的瞬間,爸爸的音容笑貌全浮了出來,A段呈示部後,眼淚再也忍不住往下落,到最後,她全是憑着本能完成了演奏。
當她在泛音G音上結束演奏時,臉上已布滿了淚。她深深地向考官們鞠躬,跑出了考場,坐在樓梯間放聲大哭。
路過的家長和學生皆以為她考砸了,但她知道,事實剛好相反。因為在離開考場的時候,她清楚的看到兩位考官在擦眼角的淚。
于教授說過,感動自己的演奏才能打動別人,她相信他們能聽懂她傾注在琴聲裏的濃烈悲恸。
果然,她拿到了六級優秀,也接到了評委老師的電話,問她願不願意到音樂附中讀書。
她和媽媽都婉拒了。媽媽是覺得她太小,不能放她一個人去北京,而她拒絕,則是因為她還欠着爸爸一個承諾。
她要去P大,幫爸爸彌補遺憾。
她仍堅持學琴,牢牢記着爸爸“要學就要學出成績”的囑咐,在所有人都疲于中考的初三,她考出了九級優秀。
原本,她計劃再用半年的時間考下演奏文憑級,是媽媽勸住了她,“阮阮,你爸爸說的學出成績不是讓你像個考試機器一樣考出最高等級,他只是想讓你快快樂樂的,享受演奏,享受音樂。”
“我跟于教授商量過,你現在負擔太重,我們都不贊成你繼續考下去。”媽媽摸着她的臉說,“你已經很棒了,你爸爸和我一樣,都為你驕傲。”
其實,媽媽錯了,爸爸才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把她從回憶裏拉出來。
“你沒事吧?”何煦的表情看起來很緊張。
“沒事。”她低着頭,用手背胡亂擦着臉上的淚水。
一疊紙巾遞了過來,陸昱辰清冽的嗓音響起,“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她接過紙巾,擡起頭,大大方方地擦幹淚水,然後扯出一抹笑,“不好意思,突然想到小時候練琴的事,有點感觸。”
何煦松口氣,搖了搖頭,“難怪賈平凹說女人是水做的。”
阮夏皺眉,“這話是賈平凹說的?”
“紅樓夢裏被一堆女人圍着轉的少爺不是叫賈平凹嗎?”
阮夏噗嗤笑出聲,“人家叫賈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