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自陳浩宣布她擔任首席後,劉瑤瑤就沒再跟她說過一句話。倒是何嬌嬌,又是借琴給她,又是挽着她的胳膊請教琴技,親昵得像是認識多年的朋友。

何嬌嬌自然不是跟她一見如故,只不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陳浩絲毫沒把劉瑤瑤的無聲抗議當一回事,領着他們熟悉完曲子結構後就給各人做了簡單分工,然後吩咐道,“回去把自己演奏的部分練熟,下次排練時,我們就直接排合奏。”

她和陸昱辰作為主奏,任務最重。其他人解散後,陳浩給他們做了特別指導,先告訴他們練習時要突出的小節和手法,再用鋼琴和小提琴分別做了一遍示範,最後才把曲譜還給他們,交待:“回去好好練,技巧方面你們應該沒多大問題,關鍵還是情感運用,有空去聽聽原曲,找找感覺。”

他們點頭應好,收好各自的曲譜走出排練室。

阮夏慢騰騰地跟在陸昱辰後面,借着樓梯間暗黃的燈光偷偷打量他的後頸和下颌線,很好看的弧線。

空曠的樓道裏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她緊張地攏了攏頭發,絞盡腦汁終于找到打破沉默的話題,“你從什麽時候學琴的?”

“6歲吧。”陸昱辰微測頭。

“難怪這麽早就考出十級。”她記得上次吃飯時他提過,十級是在初二過的。

“大家都差不多吧,你應該也挺早的。”

“我5歲不到學的,不過一開始不是鋼琴,是風琴。”

“風琴?”陸昱辰的表情有些茫然。

“你應該沒見過。”阮夏比劃道,“樣子看起來跟立式鋼琴差不多,但要小一些,腳下有兩塊很大的踏板,如果不踩動,琴鍵按下去就沒聲音。”

“剛開始,我踩不到,都是媽媽幫我踩。有一次她不在,我就從琴凳上跳下來,站在上面……”她繪聲繪色地講着自己練琴的趣事,快講完時,一偏頭才發現他的目光早就不知飄到何處。

他在走神,在她興致勃勃想要跟他分享童年時光的時候。

她咧了咧嘴,就像被放慢了三倍語速的複讀機,拖着低長的尾音将那股急于傾訴的熱情一點點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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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夏直視着走神的他,忽然想起了她的初中同桌。

一個略顯聒噪又格外喜歡傷春悲秋的女孩子,常常把自己藏在白色的窗紗後,悵然地嘆氣,一聲又一聲。

在剛成為同桌的時候,阮夏也曾表現出過“關心”,詢問她是不是有煩心事。

同桌的答案永遠光怪離奇,“院子裏的花謝了”、“今天的天空沒有風”、“人類在浩瀚的宇宙裏多麽渺小”……

啼笑皆非,偏偏說得煞有介事。

她們那個年齡的孩子,剛升上初中,個個都迫切摘掉小屁孩的帽子,男孩大多叛逆不肯聽師長的話,女生則喜歡把自己塑造成電視小說裏那些人比花嬌、命比紙薄的女主角,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那些少男少女之間的“愛情”和“友情”,既是青春的懵懂,更像是cosplay。

所以,在同桌或激動或憂傷地告訴她,“黃丹丹跟體育委員好上了”,“隔壁班的張強為羅莎莎打架進了醫院”,“哎,楊璐和周旭絕交了,林帆還真是個禍害”……諸如此類的話題時,她總是神情淡然,偶爾貢獻兩句“是嗎?哦,這樣啊,還真沒看出來”

既不熱絡,也至于冷場。

初中三年,她們一直保持着這樣的對話模式,只有一次例外。

阮夏記得,那是中考前一個月的某個晚自習。

同桌又把自己裹進了那塊不知多久沒洗過已經變成灰撲撲的窗紗裏,阮夏則埋着頭做英語試卷,冷不丁聽到一聲隐隐的啜泣。

她習以為常,把卷子翻了個面,繼續做閱讀理解。

然而這一次,原本都躲在窗簾後默默掉淚的同桌卻從裏面鑽了出來,扯了扯她的袖子。

“阮夏,跟我說說話吧,我難受。”

“嗯,你說吧,我聽着。”她頭也不擡地應着。

同桌默了一會兒,哽咽道,“他要走了。”

“是嗎?”她習慣性地反問。

“市一中錄取他為體育特長生,他連中考都不用參加了。”

阮夏一邊琢磨關于選段的标題該選C還是D,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挺好的。”

“你覺得好?”同桌聲音微變。

她卻渾然不覺,“是挺好啊,能去一中,還不用考試,多好。”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同桌陡然喊道,嗓門大得周圍的人全轉頭看向他們。

阮夏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筆,擡起頭,迎向同桌銳利憤怒的視線。

“我知道,他要去一中了,而你去不了。”

“你……”同桌瞪了她半天,最後從齒縫裏擠出一句,“你什麽都不懂。”

阮夏皺了皺眉,沒有争辯。

其實,她懂的,雖然初中同學眼裏的她是個沉悶乏味的書呆子,但她并不木讷,相反,獨特的人生閱歷讓她早熟通透得過分。

很早以前她就明白,比起那些成天挂在嘴邊的情愛,同桌包裹在層層僞裝中的暗戀才最磨人。

簡單而純粹的暗戀,是青春裏一道永不褪去的、美麗的憂傷。

阮夏望着仍在神游的陸昱辰,忽然有些理解同桌當時的憤怒,那種真心被忽視的憤怒。

她低下頭望着自己的腳尖,自嘲地笑了。

終于,一聲短促的手機鈴聲将陸昱辰飄遠的思緒拽了回來。

阮夏看着他從兜裏掏出手機,看着他揚起嘴角,看着他飛快地摁着鍵盤,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

接下來的路,他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重複看短信、傻笑、回短信、繼續傻笑……

直到他們走到門口,他才收起手機,問:“這麽晚了,沒公交車了吧。”

“應該沒了。”阮夏平靜地說,“我打車回去。”

盡管對方今晚已澆了她一頭涼水,可說這話時,她心裏還是有那麽一絲絲期許的。

可惜,他終究還是把僅剩的那絲期許也澆滅了。

“那行,你路上小心。”陸昱辰微笑着說。

“你也是。”她笑得格外燦爛,然後趕在嘴角不受控制的下垂前,轉身離開。

她走了幾步,猛地回過頭。

果然,他又在看手機。

屏幕的光将他臉上的笑容照得一覽無遺。有點傻,有點孩子氣,與他平時慣有的溫柔淺笑截然不同。

阮夏猛然驚覺,他的溫和有禮在某種意義上是一道屏障,将他與周圍人的隔出一層安全的距離。

只不過,他像是一塊多棱的水晶,人們迷惑沉醉于他折射出的耀眼光芒,徹底忘記他也是冰涼的,與人冷淡疏離。

她竟然一度把他的禮貌客氣當成暗藏情愫,還真是自作多情。

空氣中蕩起一股鋒利冰冷、卻又讓人清醒的味道。

她深深吸了幾口氣,快步走向路邊停着的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車內外的溫差讓玻璃蒙上一層厚厚的霧氣,阮夏擡起手,在玻璃上畫了一個心,畫完又在上面打了一個叉,然後用手背迅速抹掉。

回到宿舍,洗漱完,爬上床已經十一點多。她戴上耳機,在新概念聽力練習中進入夢境。

夢裏是考試場景,周圍的人都在唰唰地答着題,只有自己看着滿頁的空白無從下手。她用盡所有力氣掙紮着醒來,望着漆黑的房間,忽然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幡然悔悟的酸楚。

比起她努力多年的夢想,一段未曾萌芽就被掐斷的情-愫又算得了什麽?

不要被路邊的風景迷離了前行的方向。她閉上眼,一遍遍告誡自己——

勿忘初心,方得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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