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日,新人,小可愛

一般來說,痛苦會讓時間變長,但人剛工作的那一年卻似乎違反了這個定律。

從學校到工作,生活環境變動巨大,有太多事情需要學,這使人苦不堪言。但同時,年輕人們又對未來充滿希望,督促着自己去學習更多,盡快做到得心應手,于是還沒緩過神來,一年就沒了。

這一年裏,皮克西西先生還是老樣子,一半時間在研究所,一半時間在奇斯卡大學。那些他無暇顧及的事,沃爾夫都會替他料理得妥妥當當。

比起實驗助手,沃爾夫更像個全方位的秘書。

而托馬斯和沃爾夫漸漸熟絡起來——至少在托馬斯心裏算是熟了起來。

他漸漸發現沃爾夫先生這個人,其實并不是想象的那麽難以溝通。實際上只要別和他聊工作,也別勸他改變說話風格,就基本上可以做到相安無事,甚至可以聊得比較愉快。

托馬斯自認是學化學的人當中比較愛看書的了,想不到沃爾夫閱讀面更廣,有時候喝多了在酒吧裏跟托馬斯聊什麽哲學,聽得托馬斯一個頭三個大,趕緊給他換個話題。而不管托馬斯換什麽話題,沃爾夫通常都能接上。

托馬斯第一次和沃爾夫一起在研究所餐廳吃午飯時,拉拉她們簡直驚掉下巴,不過後來日子久了也就習以為常。

托馬斯晚上不想早回家時,也常約沃爾夫去喝個小酒,沃爾夫幾乎就沒有拒絕過——因為他每晚都不想太早回家。

沃爾夫6歲時父母離異,後來父親失蹤,母親改嫁,他跟着外祖母生活。離譜的是他還有個比他小10歲的同父同母的親妹妹,他負責養。

個中時間差托馬斯看不懂,托馬斯也不敢問,只能理解為這是沃爾夫喝醉後說得糊塗了。

總之沃爾夫這個“親妹妹”現在是中學住校,而沃爾夫一個人租住在奇斯卡的一間小公寓。

國聯員工的工資、社會地位都不低,但沃爾夫畢竟也才28歲,才工作了5年而已。這樣的情況下不僅要負責自己的日常開銷、還清父親的債務,還要再養一個小孩子——尤其是他還生活在超一線大都市奇斯卡——這麽算下來工資大概也就是剛剛夠用的水平。

也難怪拉拉說他們“不和沃爾夫一般見識就當是同情”,這麽看來沃爾夫的人生确實拿了高難度的劇本。

生活不給他甜頭,他也就只能時不時地從美酒和香煙中尋找刺激。

“家”中空無一人,他便習慣了在外頭找樂子,困得不行了回家剛好倒頭就睡,省的一個人去面對那難熬的晚間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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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承認,他最初接近沃爾夫是有私心的。

沃爾夫這個人,很厲害。他能教給別人的絕不僅僅是實驗規範,他對當下時興的科研方向都能說上個大概,有時看似不經意的一句提議便會給人醍醐灌頂之感——只是這些優秀的提議常常被掩蓋在他刺耳的語氣之下,導致人們對他的提議有着先天反感,有時即便對方悄悄接受了他的提議,也絕不願公開說出來。

托馬斯與他相交的初衷,說好聽一點是慕強心态,說難聽一些便是有利可圖。

接近沃爾夫便等于接近了一座知識寶庫,可以在日後的科研當中省下不少事——他可比任何信息檢索機器都智能得多。而且沃爾夫從來不吝于分享他腦海中無盡的知識,更不會有故意傳遞錯誤信息的小人行徑。

所以當發現存在與沃爾夫正常溝通的可能之後,托馬斯便發出了“喝一杯”的邀請,這恰也撞在沃爾夫的興趣上。

只是當交往加深,理解加深,托馬斯便發現,與沃爾夫這種人的友誼,會夾雜着一種奇怪的責任感在裏頭。

刻板印象中,愛好閱讀的人一般都很享受獨處,但沃爾夫似乎十分需要陪伴——他身上有着瀕死的孤獨感。他對孤獨極端畏懼,卻又與其長期共存。

托馬斯天生情商很高,共情能力較強,對這種感知就更強烈一些。在遇見沃爾夫之前,他也沒想到有人能被如此強大的厭世傾向裹挾,一邊就要在孤獨中溺斃,一邊用叱罵聲将所有人推得更遠。

不負責任的父母,扭曲的童年,拖油瓶妹妹,巨大的經濟壓力。

以及由先天遺傳或後天遭遇造成的暴躁的脾氣,和偏執的精神。

另外,從沃爾夫喝醉後透露的只言片語中,托馬斯隐約了解到,他的情感之路似乎也不太順利——這是當然的,誰能和他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呢。

可以說,沃爾夫這人從出生起便沒遇上過什麽好事,這自然導致了他消極情緒頗重,那些在旁人看來仍是口號的環境問題、星際問題,在他眼裏或許就是咫尺末日。他總是習慣了按最壞的結果考慮問題。

托馬斯作為一個前沿科技工作者,他當然也知道資源剩餘量臨近阈值,但這仍足以讓幾代人安度餘生——而且他們作為科研人員的使命不就是創造或發現新的資源嗎?托馬斯從不覺得絕望,人類如今可以探索如此寬廣的宇宙,新資源的獲取指日可待。

至于星際問題,就更不需要杞人憂天。地球與達魯星已經和平了一百年,即便有些小摩擦,也絕沒有到開啓新一輪星際大戰的地步,畢竟雙方之間仍沒有碾壓對方的實力。

這是當代人的标準共識,但沃爾夫就偏不這麽想,他一邊兢兢業業地為科技事業燃燒自我,一邊在潛意識裏認為一切都是徒勞。

托馬斯看着都覺得窒息。好在沃爾夫也沒打算在這個小他四歲的畢業生身上找安慰,更甚少有主動邀請托馬斯的時候。

所以當托馬斯莫名地感到自己對“陪伴沃爾夫”負有責任的時候,他便開解自己——或許沃爾夫從未拿自己當成一個不可缺少的朋友呢,切忌自作多情。

不過托馬斯很想幫他澄清的是,沃爾夫雖然确實生活壓力很大,但也并不是拉拉說的那樣“通過嘲諷別人來排解自己的壓力”——因為他并不能在嘲諷他人中收獲快樂,他只是很容易陷入一種“忍無可忍”的情緒中。

沃爾夫從小做慣了家務,所以總能把任何事情做得幹淨利落,于是旁人磨磨唧唧的模樣在他眼裏就格外紮眼。

又因為他本人頂住了極大的壓力,所以他認為所有成年人都該有應有的抗壓能力,提意見時無需語氣太好。

用他的原話來說就是:“我願意教他們已經很不錯了,難道要讓我用哄嬰兒的語氣和他們說話嗎?一點點抗壓能力都沒有就出來工作了嗎?”

你看,他很清楚自己能力有多強,并堅持高高在上。

托馬斯不得不慶幸自己上學時給皮克西西先生幹活幹多了,對自己要求也算比較嚴格,所以甚少有被沃爾夫挑出錯處的時候,不然他可不會願意和一個老往自己心窩裏紮針的毒舌怪做朋友。

但即便如此,在研究所時除了午餐時間,托馬斯都會盡己所能避免和沃爾夫有任何溝通。

畢竟沃爾夫一談正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托馬斯再怎麽溫和心善好脾氣,也不至于會上趕着找罵不是。

2502年3月,由于國聯旗下要新開一個物理研究所,皮克西西先生開始忙碌起來,甚少有來研究所的時間,沃爾夫手頭的研究也不得不慢了下來。

為了不過多耽擱研究進度,皮克西西先生便把新招來的研究員安排到了沃爾夫身邊,協助沃爾夫進行研究。皮克西西先生還曾打趣說自己招了個“助手的助手”。

好家夥,把新來的放在沃爾夫身邊,皮克西西先生怕是對沃爾夫有什麽誤解。

不出所料,短短3個月內,沃爾夫硬生生是罵跑了3個。

硬是罵得人家好好一個大男孩一邊吃午餐一邊無聲哭泣,好多人圍着安慰也無濟于事——這活幹不下去了,換搭檔也不行,就是要走。

顯然是被罵出了心理陰影。

沃爾夫則在餐廳另一角佯作無事發生,實則憤怒無比地鋸着牛排:“真是個廢物!”

托馬斯皺眉:“其實你教的都對,但可以稍微改變一下說話方式,畢竟他……”

沃爾夫問:“你想和他一起哭是嗎?”

托馬斯埋頭繼續吸意大利面。

那段時間,沃爾夫煙都多抽了好幾包。

直到6月裏,皮克西西先生給沃爾夫招來了第四個研究員。

是的,2502年的6月1日,米娅來到了國聯化研所門前。

這是她來報到的日子。

她家境一般,母親是護士,父親是作家,居住在普普通通的邊陲小城。如今她畢業後能來到超一線城市的國聯機構工作,就成了全家的驕傲。

她是因為最崇拜的化學家與國聯化研所有聯系,才會決定以此為目标的。至于父親母親為什麽高興成那樣,米娅是真的沒明白——不過她想了想,覺得父母應該就是為她實現了夢想而開心吧。

大城市光怪陸離,道路複雜多變,電視上的光電式地內飛行器,米娅第一次見。

不過這些對她的沖擊并不大——她走到哪都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任誰見了都會覺得她對這些場景司空見慣。

比起這些,米娅更感慨于努力了這麽多年,現在她終于站在國聯化研所的門前了。

看着眼前奇形怪狀的龐然大物,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人們把這個建築稱作“小刺猬”。

這分明就是個“大榴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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