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嚴厲,傲慢,孤獨症

托馬斯的成功并不使人感到意外,因為托馬斯的确很優秀。

他在學校裏一直被看作是皮克西西先生的左膀右臂、得意門生,皮克西西先生在校實驗室做實驗時,托馬斯也常常負責打下手。

這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內,托馬斯在內心以皮克西西先生的“助手”自居。

然而6個月後,在2501年的夏季,托馬斯入職國聯化研所。在那裏,他見到了皮克西西先生真正的“專用助手”。

于是托馬斯明白過來,自己或許是這一屆學生中最被皮克西西先生看重的,但入職研究所以後,他也不過是茫茫多研究員中的一個罷了。

那個夏天,帶着托馬斯熟悉環境的,是女研究員拉拉·萊納斯。

“國聯化研所”坐落于奇斯卡市,與奇斯卡大學相距不遠。托馬斯以前就常常在教學樓天臺向研究所的方向眺望,以此為自己前進的目标,如今算是圓夢了。

為了最大限度地獲得太陽能,研究所的拱頂做成了無數個多面體,人送外號“小刺猬”。

牆壁一律用銗合金制成,強調完全隔絕外界輻射,保證對實驗無幹擾。

又為了保障絕對清潔,同時也是為了減少研究員的心理壓力,地磚和牆面一律使用白色,掃地機器人滿地爬。

研究所內有近百間實驗室,不過有的還沒投入使用,牆上大概距離地面一米六的地方有條狀透明牆面,可供走廊上的人查看實驗室內部,也使得實驗室裏不至于太壓抑。

當時托馬斯就在拉拉的陪伴下,透過這條透明牆面環顧室內,聽拉拉逐一介紹這間實驗室的成員們。

說是介紹,其實也就只能有個大概的印象,并不能真的記住關于成員們的所有信息。但當拉拉介紹到那位助手先生時,托馬斯看着那個認真嚴肅的身影便僵住了,內心深處的可怕回憶開始複蘇。

他立刻問拉拉:“請問,那位先生,以前是不是留了個小辮子來着?”

拉拉眉頭一挑,修長的身姿往牆上一靠:“哦豁,看來你也吃過他的苦頭了。那我應該不用多說什麽了吧?他是喬納斯·沃爾夫,皮克西西先生的助手,也是全研究所你最需要遠離的人。”

這位助手先生吧,托馬斯确實曾有過一面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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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确切地說,是被他罵過。

學校裏缺藥品時,皮克西西先生有時會讓人從研究所這邊取。如果藥品比較稀有,就需要現制。

在學生能力範圍內的制備就由他們自己解決,但是如果超出他們能力了,皮克西西先生就會讓研究所的研究員幫忙。

五年前,托馬斯需要的藥品不夠了,皮克西西給他定了個時間,讓他到研究所取。

那是托馬斯第一次見到沃爾夫先生。

當時的沃爾夫先生留着長發,顏色淺淡的頭發在後頸束成一個小辮子,前額還留了幾撮微卷的雜毛,配上一張影視明星一樣的臉,看得托馬斯一個直男都有點上頭。

而沃爾夫給他的第一句話是:“你已經遲到三分鐘了。”

那還能怎麽辦,托馬斯記得自己當時是連忙道歉。

沃爾夫把藥品交到他手上,那語氣快把托馬斯的心紮穿了:“聽着,我做了五次制備實驗,這是最純的一批樣品,所以你接下來的實驗如果出現任何問題,請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不要立刻懷疑我制備的産品——還有,我已經給了你足夠的量,如果因為你的失誤導致這些樣品沒有很好地發揮作用,那接下來的事我一概不負責,你自己去想辦法。聽明白了嗎?”

哇靠,剛上大學的孩子哪受得了這個。托馬斯當時都沒怎麽敢擡頭看他,心裏除了委屈還是委屈——實驗都還沒做呢,先就被罵了一頓。

回憶着這些辛酸往事,托馬斯也有些感慨于自己的成長——至少這人現在如果再這麽和他說話,他已經不會再覺得委屈了,他只會在心裏罵一句“傻冒”。

隔日,托馬斯正式入職,他有了自己的實驗臺,和那位沃爾夫先生背靠背。

他漸漸發現所謂“助手”的工作并不是打打下手就可以了,許多原料制備、機械調試甚至數據處理,都是助手在完成。

托馬斯甚至不解,有這本事的人為什麽還甘心做個區區助手,但轉念一想這可是皮克西西先生的助手,也就不覺得有什麽大材小用了。

另外在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托馬斯還發現,這人當初罵他并不是欺負他是個學生,這人似乎就是脾氣不太好。

有時安安靜靜的實驗室裏會突然響起他的聲音,比如:“尼克勞斯先生,那堆粉末你已經來來回回搗鼓三次了,你難道是剛畢業的學生嗎?”

這聲音說不上大,甚至還有點好聽,但是措辭真是十分的刻薄——而且似乎把托馬斯這個“剛畢業的學生”一起罵進去了。

這就是最招人讨厭的那種指點的語氣,有話不能好好說,偏要對旁人極盡挖苦。

而更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被訓斥的那位“尼克勞斯先生”看起來要比沃爾夫年長一些,聽了這話竟也只是背地裏翻了個白眼,然後規規矩矩彈着試劑瓶取樣。

所有的研究員在職位上都是平級,并沒有誰高誰一等的說法,沃爾夫其實沒有資格訓斥誰;取樣不規範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充其量就是看起來有些磨叽,浪費了一點點時間而已。

但類似的事情幾乎每天都會發生一次。

由于沃爾夫先生的“多管閑事”以及“言辭刻薄”,導致這間實驗室的氣氛十分壓抑,而沃爾夫先生本人也沒什麽朋友,中午總是“可憐巴巴”地一個人在餐廳吃飯。趁他不在時,大夥兒總要聚在一起嘲諷他是“實驗規範監督員”,唾罵他“以打壓旁人為樂”。

托馬斯很好奇,既然大家都這麽讨厭他,那麽如果在被挖苦時還嘴了又會有什麽下場呢?

直到一個叫大衛·尤迪特的肌肉老哥終于憤怒地叫他“閉嘴”,托馬斯便見識了什麽叫下場——

“尤迪特先生,你已經35歲了,還沒什麽像樣的成果,你自己就不着急嗎?”

“在國聯化研所工作近十年,揮發池的溫度控制都不達标,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揮發池一次反應需要一小時,而你就用這一小時做了一個注定報廢的實驗。”

“我不關心你在做什麽實驗,也不需要知道你的實驗受不受溫度影響,但就你這個實驗習慣,我開始明白你為什麽至今一事無成了。”

“從你開題時我就說過,你發現了很好的課題,但這項研究在你手上絕不會有結果。如果你真的有認真查閱文獻,會發現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人用過你那套研究思路,是完全行不通的。二次實驗确實可能找到新的突破口,但那也絕不是你尤迪特先生可以做到的。”

“開題時皮克西西先生給你的建議都十分中肯有效,可你完全沒有聽進去,固執地做着一些無效操作。我幾乎開始懷疑你并非能力不夠,而是刻意懈怠混着這份國聯工資。尤迪特先生,你覺得你對得起納稅人的錢嗎?”

“我真不明白我憑什麽得跟你這種人做同一份工作。”

托馬斯同情地看看漲紅着臉的尤迪特先生,又看看那位面無表情地盯着儀器的沃爾夫先生。

他似乎還能看見當年那個留着小辮子的男人居高臨下地訓斥自己的模樣。

是的,被沃爾夫先生罵一句,會毀掉人一天的好心情。

但是如果真的還嘴了,就會被罵到自閉。

他就像是皮克西西先生的反面。當人壓力大時,皮克西西先生負責解壓,而沃爾夫先生則負責繼續施壓。至于旁人受不受得了這些壓力,他不管,他只希望自己罵爽了。

托馬斯很好奇,這得是怎樣強大的心理素質,才能夠在明知自己被所有人讨厭的情況下繼續我行我素。但拉拉卻悠哉地說:“他不過是把自己的壓力轉嫁給別人罷了。自卑到極點,所以喜歡通過打壓別人來找自信。我們不搭理他是不和他一般見識——畢竟在扭曲的家庭環境中長大,性格變|态一點情有可原,就當同情他咯。”

所以沃爾夫這人令人讨厭到什麽地步呢?

就是他作為整個實驗室——不,整個研究所最英俊的單身男性,竟沒有任何一個女研究員願意接近他。

甚至提起他時,人們最先想到的已經不是他的樣貌,而是他的“神經質”和“致命嘲諷”。

對這樣一個人,托馬斯多少有些好奇。

但作為一個成年人,過得舒服可比區區好奇心重要得多,所以他原本并不打算和沃爾夫先生有什麽交集。

直到有天下班時,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托馬斯不小心瞄見,沃爾夫的文件包裏居然裝了一本《資源枯竭下的國際聯合》。

或許是被下班的快樂沖昏頭腦,托馬斯不假思索地開口:“你居然還看這種書呢?”

說完他就後悔了。

其實說和沃爾夫不熟吧,他倆天天背靠背坐着;說熟吧,又沒說過幾句話。

托馬斯深刻懷疑自己的語氣太親近了,親近得莫名其妙,甚至是有些無禮。

不過沃爾夫倒沒什麽異常,甚至回頭看了托馬斯一眼:“你看過?”

托馬斯攤手:“大概翻了翻。做前沿科技這行,對政治動向多少有點關注。”

沃爾夫笑笑,繼續整理文件包:“學術和政治相結合,向來不是好事。”

托馬斯也收拾起東西來:“時代變了呀。現在科研所受的重視已經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當我們走進這裏時,不就已經和政治結合上了嗎。不然你又為什麽看這種書呢?”

沃爾夫拉起包包拉鏈:“這是我的一點個人興趣。”

“今晚有空嗎?要不一起喝一杯,深入聊聊?”托馬斯這麽問的時候其實沒覺得沃爾夫真會答應。

“好啊。去哪家?”但實際上刀槍不入的表象下,沃爾夫也不過是個病入膏肓的孤獨症晚期患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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