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主和,主戰,鐵三角
托馬斯一直有着記日記的習慣。
2507年,為了拯救戰後遍地廢土的地球,托馬斯忙于協助皮克西西進行“綠植速生”的研究。
在忙碌的間隙裏,他翻看了當年的日記——如今,這已經是唯一還能讓托馬斯會心一笑的娛樂了。
他看到,在2503年初的日記中,沃爾夫曾皺着眉頭問他,既然他覺得米娅什麽都好,為什麽不自己去追求,反而不厭其煩地撮合他們倆。
托馬斯的日記裏白紙黑字地寫道——
“我沒有正面回應他這個問題。我總不能告訴他,我的确也認為米娅沒有任何身為女性的魅力。我總不能告訴他,我知道米娅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是我不認為他還能遇見比米娅還要适合他的女性。
米娅沒有女孩子的柔情、美麗、溫婉,她甚至并不像看上去那樣弱小,根本無法激起人的保護欲。但是她空空如也的大腦可以排解人的壓力,她不合時宜的微笑可以讓人得到救贖。或許沃爾夫只把她當做一個不錯的朋友和後輩,但只有和她在一起時沃爾夫才能得到發自內心的快樂,這也是事實。
作為朋友,我并不希望沃爾夫在完成對妹妹的撫養之後,便在空虛的某一天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如果有這麽一個人能讓他找到些許活着的意義,那麽我希望他能夠盡可能去接受。
我想,米娅總歸是喜歡沃爾夫的,畢竟沃爾夫還沒有從研究所離職之前,她的眼神總是看向沃爾夫的方向——這事全實驗室都發現了。”
“哈哈哈!”托馬斯看着笑出聲來。
如果他知道米娅當初只是把沃爾夫當做一株漂亮的植物來欣賞,那麽他絕不會這麽自信地編排一切。而如果沒有他在裏頭“瞎撮合”,這兩個木頭之間的故事早就結束了八百遍。
恰在此時,皮克西西刷卡進來,托馬斯也立刻收起了笑容。
他望向皮克西西,眼裏卻已經沒有了以往的光亮和敬愛,只剩下最基本的,對于化學家皮克西西的尊重:“皮克西西先生。”
皮克西西仍試圖扯起一個微笑,但是他也已經很累了:“今天的實驗情況如何?”
“數據依然有所上升,皮克西西先生。”托馬斯說,“我認為您的計劃可行。綠植是可以速生的,地球是可以回到曾經生機勃勃的模樣的。”
托馬斯從未對米娅産生過高于友情的任何情感,但當年米娅的到來确實給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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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主要是因為三角形的穩定性。
在米娅來以前,托馬斯與沃爾夫之間處在一個松散游移的關系中。
你說二人是朋友吧,托馬斯又實在不願意在實驗室與沃爾夫扯上關系;你說二人不是吧,他們又一起吃飯、一起去酒吧。
這更像是湊一塊兒解悶兒的二人,或者說“酒肉朋友”。
沃爾夫雖有約必赴,但從不邀請;托馬斯雖行為主動,但他也會參加和其他同事的約會、聚餐。
這樣的關系想解散十分容易,比如托馬斯不再邀請沃爾夫,或者沃爾夫突然不想再應約。
托馬斯絕不是只想拿沃爾夫當成一個這樣的朋友。
而米娅來了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
嚴格來說,米娅和之前的三個新人差別并不大——橫豎就是剛畢業知識儲備不足、做事不夠利落。但有趣的是,沃爾夫不管怎麽生氣,對她來說都沒有應有的殺傷力。
她只會一邊困惑地皺着眉頭,一邊盡量加快做事速度。
一開始實驗室衆人對她抱有極大的同情,甚至覺得這姑娘也留不久了,但很快大家就打消了這種顧慮。
因為米娅完全可以做到前一秒挨完罵,下一秒又怡然自得地快樂抖腿。
每當這時,沃爾夫便疑惑地瞪她一眼,米娅則怯怯地收腳說:“對不起。”
沃爾夫問:“為什麽道歉?”
這個問題很難,米娅憋了一會兒說:“實驗室不能抖腿?”
另外,沃爾夫對米娅前額垂下來的那撮毛也十分不滿,有一次怒火上頭後順帶提了一嘴:“還有你那縷頭發能不能紮上去?你自己不覺得礙眼嗎?”
米娅便飛快地從包包裏掏出一個醜到爆的大紅色的塑料發夾,熟練地把頭毛夾在了腦門頂上,然後以這副更加礙眼的形象面對沃爾夫:“這樣可以嗎?”
沃爾夫只覺得自己胸中充滿了一股濁氣:“我能打你嗎?”
米娅便一臉驚懼,慌張地看向托馬斯,似要求救。
實驗室的氣氛活潑了很多,似乎連沃爾夫的罵聲也變得可愛起來,拉拉曾有名言道:“我說今天怎麽渾身難受呢,原來今天米娅沒有挨罵。”
托馬斯雖然避免在實驗室與沃爾夫說話,但很喜歡在閑暇時逗逗米娅。
他幾乎是最早發現米娅不對勁的人,并就此向米娅提出疑問——沃爾夫可能也發現了,但是他才沒工夫去探索後輩的心理問題。
而米娅也用她常用的例子和托馬斯解釋:“這是一種罕見的精神疾病,但是對日常生活影響不大——只不過會導致在文字理解方面比較薄弱而已。比如‘你在我心上開了一槍’這種話,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一場可怕的槍擊案,但別人卻能從中聽出‘你讓我很難過’這種意思來。”
托馬斯問:“可你這不是知道這句話的深意嗎?”
“是的,但是這對于我來說不是本能,而是知識,這是我背下來的。而且我也并不是真的理解這兩句話之間有什麽聯系。”米娅解釋。
托馬斯聽着便來了興趣:“那這倒也是件好事,你可以避開人與人之間的好些煩心事。不過悲劇在于,你會錯過很多優秀的著作,也聽不懂很多好玩的笑話。比如剛才那句‘你在我心上開了一槍’,理解為‘你讓我很受傷’或許更貼切一些,同時它也可以是遭到嘲諷時的戲谑,可以是‘你讓我怦然心動’,甚至更極端一些,它可以委婉地表達‘我深愛着你’。”
米娅聽罷,竟在某一瞬間有了茅塞頓開之感。
米娅很喜歡這個無所不能的小哥哥——她一直這麽看待托馬斯,直到她發現自己比托馬斯年長兩個月。
在米娅眼裏,沃爾夫的厲害在于令人發指的嚴謹,幹淨利落的業務能力,以及龐大到恐怖的知識儲備。而托馬斯的厲害就在于,他能理解所有的“弦外之音、言下之意”,總能夠用一種超出規則的方式解決問題,更難得的是,他能夠将這一切解釋透徹,讓米娅也能領悟一二。
米娅在給爸爸媽媽的郵件中寫道:“我在這裏很好,每天都有在進步。沃爾夫先生讓我學到了更多科研技巧,而托馬斯則教我更好地與人相處。下次回家時,我應該就能聽懂你們開的那些玩笑了。”
在實驗室和米娅的接觸,也使托馬斯和沃爾夫的距離近了一些。而且由于米娅在實驗室扛住了所有傷害,沃爾夫已經很少有指責別人的時間了。
既然米娅已經擔當了這樣的一個角色,那麽她加入托馬斯和沃爾夫的午餐時間,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從這也就看出了,沃爾夫雖然總罵她,但并不讨厭她。畢竟托馬斯如果邀請包括拉拉在內的任何人加入午餐,那麽沃爾夫必然會轉頭就走,但是當托馬斯詢問米娅“午餐要不要和我們一起”時,沃爾夫沒有表達任何不滿。
米娅也很愉快地答應下來——她雖然仍然摸不清沃爾夫的怪脾氣,但是卻已經把溫和有趣的托馬斯當成好朋友了,而只要是有托馬斯在的場合,總是沒什麽好擔心的。
被兩位大神帶得飛起的米娅逐漸适應了工作,一切都在步入正軌,上班對米娅來說成了一件很快樂的事。
但與此同時,吉利斯王國被外星武器轟擊的消息逐漸沖破封鎖,吉利斯人民在網絡上以圖片、縮寫等的形式向全球發出求救。
人們開始稱之為,吉利斯事件。
“吉利斯事件”迅速登上了熱搜第一,頭版頭條。
各方輿論甚嚣塵上,有人認為這是達魯星對地球的開戰挑釁,有人認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星際摩擦——畢竟過去一百年間也曾發生過類似事件,雙方小規模互毆,但最終都是以談判告終,天下太平。
激進派認為一味忍讓下去,達魯星将變本加厲,既然雙方勢均力敵,那便沒有什麽可畏懼的。
保守派認為首先應搞清楚達魯星的目的,通過談判化解争端,戰争是必須要盡力去避免的。
但不論網上争執得多麽熱烈,每個人的生活都還在繼續——該上班上班,該上學上學,飯照吃,作業照寫。
在夏日炎炎的傍晚,米娅也照舊在下班後和托馬斯、沃爾夫先生一起去路口喝露天冷飲。
玻璃小圓桌,編織小藤椅,巨大的防輻射遮陽傘下,是三杯顏色各異的冰飲。
衣服上的制冷器也頂不住這極致的熱,快瘋掉的米娅猛吸了一氣兒,爽得縮着脖子顫了兩顫,滿足地說着新學的俏皮話:“我複活了!”
兩位男士則更加狼狽,他們也剛脫下實驗服不久,襯衫濕了一片,難受地貼在背後。
托馬斯一杯見底,又要了一杯,而後率先打開了話題:“看到‘吉利斯事件’那個話題了嗎?”
沃爾夫說:“想不看見也難吧。吉利斯的老國王一直屬于激進派,作為南半球國家這還挺少見,畢竟達魯星在地球以南。我看吉利斯災區現場的圖片,像是被地心輻射波破壞的,好在選擇了較低的波長,否則吉利斯可能要亡國。”
托馬斯神色如同一位推理小說家:“現在網上有人推測這将是一個可怕的開端,新一輪星際戰争可能再次降臨南半球。”
米娅面無表情地坐在原處攪冰塊。
沃爾夫則可以接上話:“最好還是祈禱戰争不要發生,一旦出事,我不認為戰火将僅限于南半球。”
托馬斯聞言多少覺得掃興:“拜托別走極端,要是直奔消極方向去,那可就沒什麽繼續分析的樂趣了。”
沃爾夫小口喝着冷飲,他身體不算好,做不到像托馬斯他們那樣大口飲冰:“沒有樂趣嗎?光磁物理論被提出,越來越多新元素被發現,基礎理論飛躍發展的當口,各界研究成果都将出現井噴。雙方已經有了較成熟的太空部隊,若再加上戰争的刺激,這一戰将是什麽規模,就不是我們可以想象的了。地球和達魯星的發展水平和速度是一直持平,但是地球資源餘量早已大大落後于達魯星。這樣的差距之下,一旦雙方交火,北半球是無法置身事外的。”
托馬斯被噎了一下,他本不願像網上那些“末世說”的擁護者一樣杞人憂天,但沃爾夫這麽一說,他竟覺得有點道理。
“但是你以為地球高層會因為資源不足而束起手腳嗎?”沃爾夫繼續道,“恐怕不會。恰恰是因為地球資源枯竭,我們無法承受接二連三的攻擊,所以絕不能讓地球成為戰場。如果事态繼續惡化,不使地球成為戰場的唯一方式将是主動出擊——在太空,或是在達魯星進行作戰。”
“網絡輿論如此支持戰争,是誰在引導?原本封鎖的消息,是誰透露出來的?最悲慘的屍體照片在網上無|碼傳播,這是想獲得誰的同情與悲憤?當政客希望自己的人民失去理智,那麽他們想做什麽就很清楚了。”
“地球政治現在被國際聯邦的那群戰争派所把持,他們畏懼人民意識到他們在環境保護上的無能,于是竭盡全力将矛盾外引。但實際上明明有一條調和路線可以走——達魯星人為什麽選擇用最低能量的輻射波攻擊吉利斯王國?他們在表達不滿嗎?還是在暗示什麽?我們可以談清楚嗎?可以在最大限度地争取和平後再考慮開戰嗎?既然無法互相消滅,那麽有沒有可能開啓一種新的相處模式?一百年過去了,國際聯邦并沒有做過什麽嘗試。地球與達魯星仍然沒有開啓貿易和交通往來,他們從未想過用和平的手段從達魯星換取我們稀缺的資源。事到如今我們需要的絕不是戰争——我們需要的是談判,一場可以解決問題,共同生存的談判,這是國際聯邦給不了,也不願給的。”
托馬斯目瞪口呆:“你考慮從政嗎?”
“不考慮,”沃爾夫看起來沒什麽精神,“你希望我從什麽政呢?以基維為核心的國際聯邦?還是那些被淹沒在主戰派叫罵聲中的保守黨派?連吉利斯老國王那種鼓吹帝制的渾人都可以參與的政治,真的還有拯救的餘地嗎?要我說的話,羅斯旺的制衡理論才是使星際關系穩定的妙法,而萬衆吹捧的基維首腦不過是狂人和庸才。”
“這麽分析沒有樂趣嗎?”沃爾夫笑着諷刺道,“這可太有樂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