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察見淵魚不祥

林海洋僵硬地坐在樓頂淚流滿面。他呆呆地往下看了看,女牆太高,輪椅太矮。如果他想跳樓,其實在這兒是蹦不下去的。

但是他也不想回屋,屋裏太悶了,他也不想聽樓下“叮叮當當”裝修的聲音。

他想從這個世界逃開,哪怕只有一會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天都黑了的樣子,天臺上又來了個什麽人。

這個人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坐在了林海洋的身邊,一言不發地陪着他坐着。

林海洋看了一眼:是蘇鑫。

蘇鑫很沉默,他個子很高,并沒有坐在天臺的椅子上,而是一臉欠兒登地坐上了天臺的女牆。雙腿內垂,一下就能翻下去的樣子。林海洋覺得自己只要一伸手,就能結束師哥這個嘴賤的生命。

林海洋本能地伸了一下兒手,然後吓到一樣地縮了回去,他可不是那路人。

蘇鑫顯然是沒打算感激師弟的不殺之恩,他回過頭,淡淡地問他:“你想死嗎?”

林海洋認真地思索了好一會兒,突然問:“你想過嗎?”

蘇鑫轉過頭,安心地坐在那裏看風景,過了很久,他說:“想過。每次想的時候,都會坐在這裏。”

林海洋咬了咬嘴唇:“你又高、又帥、身體健康,自己有公司,四環內有180平米的房子,你為什麽還想死呢?”

蘇鑫有點痞痞地笑了笑:“海洋,你今天跳下去,估計無數人替你唏噓,好好的一個年輕人,經歷人生殘酷的打擊想不開……其情可憫,真是太可惜了……要是我跳下去啊……呵呵,不知道多少人說活該呢!”

林海洋皺眉:“不可能。除了我們這幫你雇的人,誰會這麽了解你的本質啊?”

蘇鑫斜眼看着他,神情刻薄又哀傷。

林海洋咬了咬牙,就不再問了,這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一二。他知道蘇鑫的脾氣,他是不會說的,但是,林海洋真的相信,蘇鑫真的想死過。

蘇鑫就是一個邪性的人。

蘇鑫顯然不想在繼續這個談話了,他利落地從女牆上蹦下來的時候,碰倒了一株玫瑰花。

林海洋“哎”了一聲。

蘇鑫順手把花扶了起來。

林海洋他看着花,怔了怔,涼臺上的植物,在他住院期間好像是有人打理的,噴壺上澆水的痕跡宛然,盆栽欣欣向榮。

不知道是誰幹的,林海洋有點想謝謝他。

從露臺上下來,蘇鑫的惡霸本性忽然恢複了,他毫無征兆地又扔給了林海洋一大堆活兒,各個都着急交貨,甲方人人都不是東西。

還沉靜在悲傷中的林海洋都瞠目了:“我都這樣兒了,你憑什麽還給我派活兒?”

蘇鑫臉上顏色一變,惡形惡狀:“哼哼?憑什麽?憑我是你老板!憑我給你墊了醫藥費!你以為你這十五天在醫院裏喝的是風,輸的是水兒嗎?你看看這一拉溜的醫藥費單子!六萬七!啊!看看,看看!十五天,六萬七!你拿什麽賠我?你拿什麽賠我?身債肉償吧!還想死?做夢!”

林海洋讷讷:“可是我都癱了。”

蘇鑫切了一聲:“你又不是傻了。你又不是沒手。畫圖用腳嗎?做冊頁用腰嗎?咱們這行是賣腦,又不是賣身。怎麽着?您還要白吃白喝我後半輩子嗎?你誰啊?我爸爸嗎?”

林海洋“啊”了一聲,就說不出話來了,那一大堆白花花的繳費單劈頭蓋臉地砸到了他身上。怪不得蘇鑫這些日子節衣縮食,淘寶小哥都嘀咕沒有他的快遞了,原來被自己拖累了。林海洋閑得無聊的時候看看工作微信群,前臺小妹抱怨蘇總一個月沒發工資了。

林海洋嘆了口氣,既然住在這兒,總不好意思把師哥當爸爸啃吧?蘇鑫設想周到地遞給了林海洋一對兒耳塞,拍了拍他的肩膀兒,然後施施然地走了。

林海洋癟了癟嘴,堵上耳朵,回屋開始忙碌去了,腰上打着石膏,很不方便,坐久了會覺得很累。但是甲方催得很緊,時間有限、腦洞奇葩、一個又一個地要他改了又改。忙碌其實也是一種恩賜,當林海洋沉浸在工作狀态當中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能忘記很多事兒,暫時的……

揉揉已經酸了的眼睛,活動一下兒僵了的膀子,林海洋擡眼看了看,已經淩晨兩點了。

深夜的帝都并不靜谧,遠處的高層房頂還閃爍着紅色的LED燈光。

林海洋艱難地把自己移到了床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由衷地希望自己早日習慣當一個癱子。睡覺之前,他回過頭,看看那個發瘋一樣盯了好幾天的監控,外面黑黢黢的,一如既往地黑黢黢的,好像從來沒錄下來過什麽東西。

林海洋嘆了口氣,關燈睡了。武警官說有一定百分比的犯罪分子會重新回到犯罪現場,但是顯然襲擊他的人并沒有這個毛病。

關了燈,林海洋緊緊地握住了野外求生用長柄手電,抿了抿嘴角:他的運氣真背啊……連害了他的人也不會再回來看他一眼……

那天太陽升起得好像比以往都早,把林海洋的窗簾映出暖烘烘的紅色。林海洋揉了揉眼睛,看看表:六點鐘剛剛過一點點。

他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監控,咦……有人啊……

天臺一角,有一個窈窕的身影在跳躍。

林海洋揉了揉眼,居然是連憐!

她正在天臺跳健身操。

那樣年輕、那樣健康的身體在晨光中舒展,太陽從她身後一點點地爬了上來,逆光在鏡頭裏把連憐映成了一個好看的剪影。

林海洋聽了聽,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估計她是帶着耳機吧。應該是擔心打擾別人,連憐是個體貼的女孩子。

林海洋坐了起來,認真地看着在屏幕裏健身的連憐。他用手指摩挲着她在監控裏的輪廓,好像一個孩子在隔空撫摸自己永遠都得不到的心愛禮物。

他碰了碰她在屏幕裏被太陽鍍了一層金色的頭發,忽然覺得有點想哭:她是……那麽漂亮……

林海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兒連憐的手指,喃喃自語:“連憐,早上好。”

天氣漸漸地暖和了,林海洋除了被蘇鑫推去醫院做複健,就再下過18樓。其實和監控相處久了,林海洋發現:來天臺的人也多了許多。随着植物的茂盛,和他對這個地方的打理。

這個天臺就像雨林的水源地一樣,能吸引來很多動物,出現在不同的時間,做不同的事情。

慢慢地,林海洋摸到了很多人出現的規律:連憐只要沒有出差,清晨就會上來健身,雷打不動的,怪不得她身材那麽好。

太陽特別好又沒風的日子,薛大媽會上來曬被子。但是薛大媽從來不會偷偷摸摸地來,她總是會敲敲門,然後帶來給林海洋帶一些好吃的。薛大媽其實是一個好心眼兒的一個老太太,只要看林海洋吃得很香就高興地那種長輩婦女,完全不求回報的慈祥。

林海洋覺得,對着這樣的長輩,自殺的念頭都是一件罪過的事情,你會覺得你不好好過日子,就是對不起她。

每到傍晚吃完了飯,劉大爺會帶着馬紮和望遠鏡溜達上來,聚精會神地看着某個方向,然後“嘿嘿”地笑出來。他神情專注,風雨無阻,好像一個思春的少年。

林海洋閉着眼睛想一想,那個方向必然有一個在跳廣場舞的薛大媽。

五樓大叔型肥胖男子,居然在樓頂隐蔽的角落裏藏了一只小小的奶貓,每天上來喂一喂,打理一下貓砂,然後抱到懷裏親熱一番,大概是家裏不讓養……在監控裏,林海洋看着他幾次抱着小貓走到自己門口,仿佛是要托付的樣子,又讪讪地走了回去,看着仿佛是恁地難以啓齒,怕麻煩自己這個殘疾人。

林海洋笑了笑,于是在他一次“偶然”撞破胖大哥和小貓的“奸--情”之後,他和五樓的胖劉哥共同擁有了一只貓。

唯一偷偷摸摸地像個犯罪嫌疑人的好像是個高中生的樣子。他把這個孩子的截屏發給了武警官,武警官回電:“那是我兒子。你別怕。他知道你的事兒,挺關心你。”

果然,林海洋發現這個孩子會經常偷偷摸摸地爬上樓來,向着自己門口方向張望一會兒,然後幫他打理一下植物,

呵呵,怪不得他住院期間,植物也是好好的。只是林海洋發現這個心事重重的男孩子,偶爾會坐在那裏無聲地哭泣。

那天,忍無可忍的林海洋搖着輪椅從屋裏出來,問:“你在幹嘛?”

誰知道這孩子吓得一下子蹦了起來,扭頭就跑。

林海洋搔了搔頭:真是別扭的小孩啊。

人在獨處的時候,或者理論上自己是獨處的時候,都會做一些略微出格兒的事兒,譬如說薛大媽那麽嚴整莊重的寡婦老太太那天中午來樓上曬些個豆子的時候,也曾經看看四外無人,脫了外套兒穿得風涼一些幹活兒。

更別提連憐跳完了健身操,偶爾也會用帶上來的手巾,擦一擦胸口和大腿上的汗。

每到這個時候,林海洋都會把臉挪開,他覺得很尴尬。

從監控裏偷窺芸芸衆生,并不是林海洋裝這套系統的初衷。

他偷偷觀察着別人的時候,會升起一種羞恥的罪惡感,覺得自己這樣很惡心。

但是他舍不下這樣的誘惑,他太寂寞了,他不能失去這樣一個和同類近在咫尺的錯覺。

一個人面對着幾堵牆,除了微信和工作QQ裏只會挑剔他,沒完沒了要他修改設計稿的客戶和晚上回來累地跟三孫子一樣懶得搭理他的蘇鑫,沒有活人和他說話。

林海洋覺得,這樣下去,也許他會變成一個啞巴。

陽臺上的小貓吃飽了之後,會來嗅嗅他的腳;樓層太高了,小鳥都飛不上來,小貓也很寂寞。

林海洋覺得自己被封印在了無盡的虛空裏,也許就這樣孤獨終老了。但是給他送飯的外賣小哥不這樣認為:“啥虛空,啥封印,你竟說那些玄的乎兒的。擱我們那兒這不就是擱雷峰塔裏扣着的白娘娘嗎?”

于是林海洋更加郁悶了起來,至少白娘娘纏綿悱恻地地愛過許仙,此生不悔地有過孩子,和美貌如花的閨蜜基情蕩漾,跟腦門發光的老和尚轟轟烈烈地拼過性命。

就算給壓到了塔底下,應該也能回憶起無數前塵因果,緣劫瞬間吧?她曾經活了那麽久,還和有情人做過快樂的事,不問是劫是緣……

可是他有什麽呢?

午夜夢回,林海洋好像還在大學的籃球館裏,利落過人,三步上籃,鞋尖劃過地板的聲音,尖銳又炫酷。

睜開眼睛,他會有一瞬間錯覺,腿癢癢的。

可是用手摸的時候,分明沒有知覺。

因為周圍沒有人,所以他不用控制情緒,可以随時随地的任性哭泣。

那一陣子林海洋哭的眼淚啊,快趕上前二十七年的總和了。他有一度深信不疑,有的人就是會哭瞎了眼。可是哭瞎了又有什麽用呢?除了砸了自己的飯碗,沒有好處。

就這樣,林海洋一邊兒流淚,一邊兒滴眼藥,一邊兒揉眼,一邊兒用護眼貼。

一邊兒傷神,一邊兒養身。

蘇鑫則是一邊兒“啧啧”:“這叫一個分裂。”一邊兒開淘寶給他家绛珠仙子代購法國的人魚眼淚滴眼液。

就這樣,林海洋足不出戶地做完了一個又一個案子,天也日漸暖和了起來。樓頂的植物長得郁郁蔥蔥,玫瑰花蕾也紛紛冒了出來。樓下的裝修聲慢慢地停了,連憐的婚房據說是裝修得差不多了。

林海洋前些日子,在裝修聲最盛的時候,訂購了一些百合花的球種,悉心栽培。

他想,也許等連憐婚禮的時候,它們就會盛----開了吧,嗯,到時候他可以把它們送給她,裝飾她的新房。

林海洋希望連憐做個最開心的新娘子。

就算和他沒關系,也沒關系……

暮春傍晚,中雨。

外面一個一個的閃電劃破天際,屋子裏寒浸浸地發涼。林海洋給自己洗了把臉,吃了口薛大媽給送上來的蘸醬黃瓜就烙餅,滿足地打着嗝。

看着完了的一個案子,他居然有點兒小惬意,閉關的日子很出活兒。他不知不覺已經成了林海洋的主力之一。

畢竟今天完事兒早,林海洋想蓋着棉被追《權力的游戲》也是不錯的。不知不覺間,他好像已經認命了,而且開始嘗試從這樣的日子裏找尋一點兒小樂趣。

他慨嘆:自己是不是太想得開了?

上床之前,林海洋無意中瞥了一眼監控,下一秒,他整個人都石化了:天臺上站着兩個黑衣男人!

林海洋揣着防身的戶外手電,飛撲到監控前面細看:兩個黑衣男子面對面地站在大雨裏,互相揪着對方的衣領,好像在争吵着什麽。

林海洋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隐約分辨出,其中一個男人竟然是蘇鑫!

另外一個男人好像比蘇鑫高一些,他們倆推搡着争辯着什麽,情緒激動,互不相讓,都在大雨裏淋得精濕。

風聲、雨聲、雷電交加。

林海洋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麽,而且好像他們的聲音也并不夠大。

林海洋緊張地思索着:師哥為什麽來這裏吵?那個人是誰啊?這麽大雨,回到自己房間裏好好說話不行嗎?畢竟被雷劈了就不好了啊。

林海洋正躊躇着,要不要出去勸一勸?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照亮了天臺,林海洋分明看見,蘇鑫被那個男人推倒在地,狠狠地壓在了身下……

下一秒鐘,他們倆滾在了一起,蘇鑫好像在痛苦地掙紮。

林海洋還沒反應過來,屏幕裏蘇鑫的褲子就給扒下來一半兒。

林海洋如遭雷噬!大為震驚!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流氓還有這麽耍的嗎?

我師哥的貞潔!

這人嘴欠但是也要面子的啊!

于是癱瘓在輪椅上的林海洋,幹了一件手比腦子快二裏地的傻事兒。他下意識地打開微信對連憐說了一句:“報警!快報警!”

然後林海洋大義凜然地舉着一早兒放在床邊兒防賊的消防斧,大義凜然地沖進了雨地裏,大義凜然地一聲斷喝:“你放開他!”

強光手電到處,蘇鑫和那個男人無所遁形:那兩個互相擁抱、互相親吻、襯衫洞開、褲……總之是衣冠不整,臭不要臉的狗男男尴尬地擡頭看着林海洋,嘴唇分明還咬合在一起呢……

林海洋吓得一閉眼,畫面太刺激了,他還真是沒眼看!

沒想到大風大雨大半夜,坐着輪椅的林海洋居然沖了出來,蘇鑫饒是聰明機變也當場宕機了。

另外一個男人麽……他怔了怔,冷笑了一聲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指着林海洋質問蘇鑫:“你……你到底要把這個小白臉養在頂樓多久?啊?蘇鑫?殘障培育啊,沒想到你口兒這麽重!”大雨裏,那個人擦了一把臉,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地狠狠甩了一把,他朝蘇鑫大吼:“那你還要我回來幹嘛?啊?我們最私密的地方都住了別人!你說!在你心裏我算什麽?”說完,他扭頭就走,毫不猶豫。

蘇鑫并沒有立刻站起來,滂沱大雨裏,他朝那個男人伸了伸手,嗫嚅:“不是,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他沒能攔住那個男人,只是躺在爛泥裏,看着那個人遠遠離去的身影,束手無策。

呆了好一會兒,蘇鑫慢慢地爬了起來,也不管衣冠不整,也不管渾身濕透,他惡魔附體了一般,通紅着眼眶,惡狠狠地扇了林海洋一個嘴巴子,閃電之下,照的他那樣咬牙切齒地:“要你多管閑事!要你多管閑事!”

就在此時,帶着武警官跑上來的連憐發出了一聲尖叫:“啊!!!!你們在幹嗎????”

衣衫半裸的蘇鑫和顫抖流淚的林海洋。

太尴尬了。

武警官下意識地回過身,擋住了連憐的視線。過了好一會兒,這位人民的好警察才靈魂歸位,他小心翼翼地問林海洋:“小林,可以啊,想不到你瘸了咣叽的,還有這愛好?那什麽?蘇鑫,林海洋,你們倆還報案不報?咱們可說好了,咱國家可沒有猥亵強奸男性的罪過兒。至多……至多給他定一個傷害……那個什麽……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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