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予不取
林海洋用了一下午時間從放聲大哭到歇斯底裏的失控情緒裏把自己撈了出來。他總覺得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遇事兒就哭嘴咧得跟個瓢一樣,實在不成體統。但人這個東西好生奇怪,能掌握的資源越少,仿佛值的放聲大哭的事兒就越多,而且眼淚也真的是收不住了。
在屋裏哭了好一會兒,哭到腦袋都疼了,林海洋終于決定停下來,他擦了把臉,沮喪地想:好歹連憐跟蘇鑫不在,要麽自己真實沒臉見人了。
拿過鏡子照了照,他已經放棄了用洗手間的鏡子,因為夠不着,林海洋看見鏡中的年輕人鼻子通紅,眼皮子腫脹,看起來很可憐的樣子。他嘆了口氣,把鏡子反扣到了桌子上。
成年人的世界對可憐人的界面兒并不十分友好,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屋子外面的地方變成了叢林。成王敗寇,弱肉強食。人們用且只用積攢財富的多寡來評定同類的優劣。
林海洋有一度候覺得那樣很傻的,人怎麽能像土撥鼠一樣,以炫耀着自己囤積松子和花生的數量來決定彼此是否體面呢?
難道只有把洞裏塞得滿滿的那一個才能算好耗子?
苦笑一下,現在看來,洞裏裝滿松子花生的土撥鼠還真是有比較優勢,好像游戲裏那樣,人民幣玩家不容易死,而且搞到還魂丹複原的概率明顯大得多。
林海洋現在需要一顆還魂丹。
嗯,不用還魂,換腿就可以。
喝了一口水,林海洋試圖理順一下兒現在的狀況,他找來一張紙,默默地把情況一條條地列在上面:媽媽生病了,但是好消息是好像用手術控制住了病情。她不想自己知道,嗯,我……也不太想讓她看見我這個樣子……
自己這邊兒也不算特別糟糕,有希望治愈腿疾總比這輩子永遠癱了強。搞不好三個月後,他就能走了也說不定。但是他需要三十萬塊錢……
林海洋在三十萬上畫了個圈,數一數,三後面的零不能算少。
他只有幾千存款了,和三十萬還差好遠好遠。
哎……
林海洋的爸爸晚上給兒子卡上彙過來了十萬塊錢。
老爹說地挺誠懇的:“雖然給你媽做手術花了一些,可是家裏還有點兒存款。本來是留着給你娶媳婦兒的,現在看看能治腿是第一位的。不夠的爸爸再想辦法。你先看病。別着急。過兩天爸爸過去看你。”
林海洋說:“爸爸,不行咱們把縣城裏的房子賣了吧……”
林海洋的老爹嘆了口氣:“戶口凍結了,不讓買賣。不知道上面是什麽政策。哎,孩子你別着急了,爸爸有辦法,你安心治病。”他家老頭兒說話還是那麽慢條斯理,成竹在胸,好像天塌不下來的樣子。
但是林海洋知道,家裏其實沒什麽錢了。
爸媽一輩子在小縣城工作,收入不高,一路供着自己學藝術類專業就不能算富裕了。他畢業之後家裏還砸了一頭錢給他搞了個事業單位編制,更不要說貸款在縣裏給買了的單元房。
老爹老娘肯定是沒什麽存項兒了。
再加上媽媽這回住院,估計老爹是雪上加霜,搞不好這十萬塊錢就是老頭兒腆着臉借來的。
蘇鑫這個黑了心的資本家,前幾個月給他的基本工資加上業務提成總有小兩萬,問他借呢,也許還有戲,林海洋很想用抵押自己後面幾年的工作時間的方式跟蘇鑫那兒借點兒錢。但是現在他的工作效率低下,勉強等于失能。
好像動物世界裏被鱷魚咬斷了蹄子的角馬,就算讓河馬大叔救了,只怕也難在草原上混日子了。
林海洋看了看自己的信用卡,倒是能貸出來十萬現金,但是指着什麽還呢?癟了癟嘴角,好歹過了眼前這關再說吧,即便如此還差10萬塊錢呢。
哎……愁死了……
眼瞅着天已經黑透了,頂着一身蚊子咬的大紅包的蘇鑫和連憐,猴兒似地撓着癢癢兒從涼臺上下來了。
連憐點了外賣,又去蘇鑫廚房熬了點兒小米粥。
不大功夫兒,屋子裏就充斥着三鮮豬肉包子混合着止癢花露水兒的古怪氣味兒。
連憐的粥熬得很香,粘稠到漂着粥皮兒的濃黃色小米兒粥在燈底下泛着油光兒。
在這麽個接地氣的環境裏,一般人都不太容易抑郁。
蘇鑫咬着包子坐在那兒跟林海洋說賬:“伯父給我發微信了說給你湊了十萬塊錢,問問醫院能不能先做手術,然後寬限幾天。那這麽說你就有十萬塊了?”
林海洋接過連憐遞過來的粥碗,點了點頭。
連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很平淡地說:“我能給你出三萬。慢點兒喝,別燙到。”
蘇鑫說:“我有五萬。”
林海洋擡起頭:“不行!我……我不能白要你們的……”
蘇鑫很爺們兒地一擡手:“我想了,把樓上和這個房子租出去一年呢,還能湊十來萬吧,基本上咱們就算夠了。你不要擔心租出去了咱住哪兒,哥帶着你去連憐家起哄。她答應了,同妻麽,這點兒擔待她還是有的。哦,對了,兄弟啊,打今天起,你管連憐叫嫂子就齊了。”
連憐白了蘇鑫一眼,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大郎……”
林海洋沒工夫給他們倆調解嘴架,他正感動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你們倆……我……不是……我真不能白要你們的錢……咱們朋友歸朋友,兄弟歸兄弟。”
連憐吞了一大口粥,淡淡地說:“要寫借條兒的。你得還我們倆。白要?想得美!”
蘇大郎看了看桌子上的形勢,想想以後一年住宿條件大幅度下降的辛苦,也覺得應該對得起自己,他又拿起來一個大包子:“嗯。對,是借的。借據我已經預備下了。剛下載的校園裸貸的條款兒,利滾利,我估計你這輩子計算交代在我們倆手裏了。我預備後半輩子都給你發最低工資雇你當牛做馬,喂你口草吃就算員工福利了。林海洋你就預備着腿好了,給我養老送終吧。我們老兩口兒合計了,不吃虧,等于十來萬塊錢買個大兒子。哎,你幹嘛這個表情看着我?什麽意思啊?曹植看曹丕娶了甄宓似的。不是我說你,你能站起來寫七步詩你再瞪我也不晚。輪椅上出溜不算!哎,連憐你踹我腿幹嘛?”
連憐一臉嫌棄地看着蘇鑫,冷哼了一聲:“我應該踹你嘴!林海洋,你要說什麽?給我閉嘴!你敢管我叫嫂子我把你腿再打折一遍你信不信?”
蘇鑫啧啧有聲:“同妻還娶個母老虎,我這個命啊……”
吃完了飯,在林海洋的房間裏,連憐忙活着幫他收拾着東西,預備去住院。
林海洋垂着頭,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大恩不可言謝,所以現在說什麽都覺得虛。
連憐背對着林海洋一邊兒給他疊衣服一邊兒絮絮叨叨:“你別有心理壓力。本來李歡說,我不跟他結婚可以,把十萬塊錢裝修費還給他。要不然去法院起訴我。我哪兒有十萬?得虧你們倆把他吓唬走了。我一直想謝謝你呢。我給你三萬,還賺了七萬呢。何況這三萬塊錢早晚你還要還我的。蘇鑫那兒呢,你別可憐他!我告訴你,這王八蛋心虛呢。總歸你是跟老板出去辦事兒的時候受傷的,這是你們家寬宏大量,要是碰上個矯情的,非得跟他撕逼打官司,他能一個子兒不出麽?還落下來個難看。這年頭兒二十萬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我要是你就大大方方收着看病去。一下子治好了腿,你這年紀輕輕的,就是搬磚,有幾年也還上我們倆了。哎,林海洋,你怎麽不說話啊?”
她扭過頭,看林海洋正偷偷地擦眼角兒,良久的嘴裏艱難地冒出來倆字兒:“謝謝。”聲音哽哽的。
連憐回過頭,彎下腰跟林海洋看了個眼對眼:“那,你就好好治腿吧。畢竟我這麽彎着腰跟你說話也是挺累得慌的。你可以啊你,人人見你都鞠躬。”
林海洋臉上一紅,噗嗤笑了出來:“謝謝,謝謝你。”
連憐很俏皮地笑了:“難得無情公子有個笑模樣。真成千金一笑了。”
連憐收拾好東西,從林海洋屋裏出來,給蘇鑫打了個OK的手勢。
蘇鑫給林海洋的爸爸發微信:“您別再多借了。我們這邊兒籌到了20萬。”
老頭兒那邊兒就快下跪了。
蘇鑫咂麽咂麽嘴,決定下一步的工作重點從賣俏轉移到要賬上。想到這兒,蘇鑫也不是不怵頭啊,這年頭兒,拿單容易要賬難。蘇鑫幹了這二年,業內人緣極好也是有代價的,他要賬不刻薄,總是給對方留面子。
可是這就是不要臉為王的時代。你給對方面子,對方未必替你考慮。
思來想去,蘇鑫覺得要賬這事兒,還是講究一點兒策略,譬如說慘還是要賣一賣的。
于是他把林海洋的病歷什麽的發上了朋友圈兒,聲情并茂地求了個捐款。
蘇鑫是這麽想的,倚着這個事兒好去跟沒結賬的客戶求結款,一般人總不好意思看着人家兄弟癱了還不付賬的。
萬一碰上好人呢,捐個千兒八的,也是好事兒,蘇鑫琢磨着,這個捐款也不可能捐出來太多。人家輕松籌裏面各式絕症都湊不齊藥錢,他兄弟這兩條後腿還能賣出來個整豬的價錢?
不過蘇鑫素來狗攬八泡屎,撿不到就算丢,寧願人家不給,不能自己不要,這是策略問題。
孔聖人說得好:有棗兒沒棗兒打三杆子麽。
既然說好了,治病的錢是林海洋跟蘇鑫和連憐借的,那總要走個過場兒。
于是,晚上,凜冽慘白的LED燈光之下,蘇鑫和連憐一臉地主家公婆兒看長工簽賣身契的架勢端坐在上手,林海洋哆裏哆嗦地拿起了蘇鑫的淩美鋼筆,蘸了蘸他師兄大人精致的日産百樂墨水,顫顫巍巍地就要在連憐和蘇鑫給他出的裸貸協議上簽字畫押。
蘇鑫和連憐做在那邊兒瞪眼兒看着,只待這邊兒墨跡淋漓,白紙黑字。林海洋就算是自典自身,後半輩子給他倆賣身為奴了,打也打得,罵也罵得,蹂---躏使喚,半夜叫雞,哎……可以說就當買個大牲口一樣吧……
正在這個要簽字沒簽字時候,武亮亮急急火火地沖了下來,手裏還抱着一個黑色的大皮包,小孩兒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海洋……海洋哥……不!不要簽!”說着,武亮亮把懷裏的包袱“噗通”一聲砸在了桌子上:“咱有錢了!海洋哥!咱不欠他倆的閻王賬!”
巨大的LED燈下,四個人把腦袋齊刷刷地伸了過去看:不大的皮包裏面滿滿當當少女心粉紅色紙片子,用強迫症的手法兒,捆得整整齊齊,碼得規規矩矩。
喲呵,居然是一包毛爺爺!
蘇鑫伸過手去,數了數,20沓。
連憐抻了一張在燈光下照了照,仿佛是真的。
大夥兒的眼都瞪圓了,老天爺顯靈了嗎?
林海洋腦子快,他滿臉脹紅地都手足無措了:“亮亮,亮亮,你的好意哥心領了,可是……你……你爸同意嗎?這不是十塊八塊啊,孩子……我知道,咱哥們兒處的不錯……”他特意把重音放在了“哥們兒”上。
武亮亮擦了把汗,實誠地搖頭:“不是,不是我爸的。我爸還還房貸呢,他哪有這個錢?這個我撿的。”
蘇鑫就要抽這孩子了:“你再胡說信不信我打你?你蘇鑫哥我這輩子積德修好,修橋補路,重點是就沒擡頭兒走過道兒,最大面值我才撿過大學的飯卡。你哪兒撿的?你哪兒撿的?你不是偷的吧?”
武亮亮一哆嗦,本能地犟嘴:“不是!不是偷的!”
林海洋把武亮亮拽到了身後:“師哥,你別吓唬孩子。亮亮也是好意。怎麽能說人家偷呢?”說着他拽住了武亮亮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以示對這個小孩兒的支持。
武亮亮和林海洋肩頭一碰,武亮亮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兒,林海洋恍惚覺得這個感覺有點兒熟悉,他只是本能地想:怪不得武警官說他會彈琴,這小孩兒手指的老繭還真……
林海洋怔忡了一下兒,仿佛想到了什麽,又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麽。
那是一種類似看到虛無缥缈地檀香燃起,而憑空中手裏什麽都抓不到的飄忽挫敗感覺。
甩了甩頭,林海洋慢慢兒地跟這個孩子說:“亮亮,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拿你爸爸的?我知道你要幫我看病,一片好心,但是也不能這樣啊。你還小呢,哥哥們的問題,哥哥們自己能解決。”
武亮亮氣得直跺腳:“我真是撿的!你們怎麽不相信我啊?我是在樓上撿的!對!樓上,屋頂兒的花園兒裏!不信你翻監……”
林海洋一下子摁住了武亮亮的手,狠狠地往自己脖子上壓了一下兒。
武亮亮一個激靈,生生地把後面兒的話給咽了下去。
連憐将信将疑:”你要是撿的,還不趕緊交給你爸爸去?人家誰丢了20萬不得活活急死啊?”
武亮亮冷哼了一聲:“他才不着急呢。反正錢也不是好來的……”
林海洋、連憐和蘇鑫面面相觑,武亮亮抿了抿嘴唇兒:“本來我在樓上用海洋哥的電腦,無意中看見他……”
林海洋瞪了武亮亮一眼,武亮亮腦子真聰明,扭頭就改詞兒了:“無意中覺得屋子外面好像有動靜,我偷偷從門縫往外看,看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貓在門口的月季花架子那兒……”
蘇鑫看了看林海洋,林海洋表情也挺困惑的,他用眼神表示自己最近都沒看監控了。
住在樓上的連憐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什麽?什麽人啊?是不是害林海洋受傷的壞蛋又回來了?咱們報警吧……”
武亮亮“切”了一聲:“不可能!你別害怕,連憐姐姐,我在門口偷偷看了,就是那個13樓的劉處長。他在咱們門口你的花盆架子底下摸摸索索了好一會兒,然後悄悄地下樓了。等他走了,我跑出去摸了摸,就摸出來這個了……就是我撿的,你們說怎麽不是我撿的?從今天起,這個就是我澆花的時候撿的,壓根不知道失主是誰。我看就是老天爺不忍心讓海洋哥瘸了,給海洋哥的看病錢!”
武亮亮理直氣壯的,反而讓這屋裏的三個成年人有點兒迷糊。
林海洋皺了半天眉頭:“這不能算撿吧?”
蘇鑫摸了半天下颏:“我覺得也不能算偷吧……”
連憐最恨13樓一家子,她冷哼了一聲:“我看亮亮說得對!這就是老天爺幫忙咱們。天予不取反受其害。咱們就收着吧。他這錢肯定不是好來的,要是自己賺的,為什麽不放家裏?為什麽不存銀行?偷偷摸摸擱在那麽隐蔽的地方,肯定是贓款啊。贓款什麽概念?丢了他也不敢說。我看這跟他雙手送到你眼前也沒區別了。退一萬步說,天臺上人來人往,看跳舞的、晾被子的,最近還有施工的、物業的來安電燈,查線路,看房頂兒。就算他敢報警,能查出來是誰拿的啊。”
蘇鑫想了想,含混地說:“你這麽一說,這聽着還是偷啊……”
武亮亮急了:“不是偷!不是偷!不是偷!”
林海洋義正辭嚴:“就是偷!咱們要拿了,那就是不當所得!違法收入!巨額財産來源不明!”
蘇鑫“切”了一聲:“多少錢啊?就巨額財産來源不明。你真好意思說。說你胖你還就喘上了。”
林海洋說:“喘不喘的,你問問武警官,這事兒是不是夠立案了?我烏漆嘛黑的收下了,那亮亮怎麽辦?萬一事兒犯了,他有刑事犯罪記錄,還考不考大學?當不當公務員?這麽坑人的事兒我辦不出來。”
武亮亮急的紅頭脹臉:“你就拿着吧。怎麽可能犯?”
林海洋看了看武亮亮,很慎重地說:“總之,這個錢,我不能拿。”
連憐說:“我同意亮亮的,支持你留下這個錢。”
林海洋翻個白眼:“我國法律拾金都不能昧,地裏的烏木都是國家的,一切撿到的東西都得歸公,萬一這是劉處長合法所得存的私房錢呢?那咱們不但是缺了大德,而且涉嫌犯罪了。退一萬步說,就算劉處長這是贓款,那有紀委、有檢察院,也不能讓咱們随便處置啊,罰沒收入是屬于全國人民的。”
連憐眨眨眼:“那全國人民沒有你一份兒啊?他們把這二十萬交上去,不當個數兒,指不定造在哪兒了,還不如用在你的腿上,換個好人直立行走對社會貢獻大呢。”
武亮亮狂點頭:“對啊對啊。”
林海洋狂搖頭:“不行,不行!”
連憐都要跺腳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蘇鑫知怎麽不行?”
林海洋冷哼一聲:“這錢是人家亮亮撿來的。亮亮未成年,來來來,咱們一塊兒給武警官打個電話,說明情況,他爸爸說可以,我就留下,怎麽樣?”
連憐和武亮亮頓時說不出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