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初将周末不能回家的噩耗告知林母,林母倒是無所謂,只提醒她別忘了與相親對象聯絡,維系感情,林初幹巴巴的應下。
相親對象叫王明,任職于機關單位,長相清秀,身量頗高,文質彬彬。林初對他談不上喜歡,聊天時也曾與他交心,實話告知自己并無結婚意願,王明倒也不介意,只說交個普通朋友,相處時不鹹不淡,統共也只見過兩次而已。
周末不能與他見面,王明的話語間也并無表态,只說下次有空再約,不待林初說話便挂斷了電話,林初有些悻悻。
轉眼周六,林初早早起床,輕手輕腳洗漱出門,坐了五十分鐘公車才到達單位。
單位裏挂上了橫幅,幾十個姑娘擠在二樓的會議室裏換衣服。林初瘦了一圈,原先合身的旗袍穿在身上已顯寬松,她捏起腰上多餘的布料,用大頭針串了起來,領導檢查她們的妝容,提醒她們此次活動需要注意的細節,唾沫橫飛了一陣,才讓她們各就各位。
林初被分配在垃圾堆填區的入口處,蚊蟲橫飛,讓她恨不得用塑料紙将自己包起來。同穿旗袍扮演禮儀小姐的同事楊純貝與她閑聊,将那些肚滿腸肥的領導挨個奚落了一邊,又問林初的網名是什麽,單位群裏似乎沒見過她。
林初與她小聲說了幾句,堆填區裏的臭氣熏了過來,她稍稍捂了捂鼻子,耳邊突然沖來一道比殺豬聲更劇烈的聲響,遠處土灰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埃布景中,一輛黑色的重型機車飛馳而來,轟鳴猶如炸雷。
機車駛到保安亭時猛地剎車,泥土又被高高卷起,有保安上前攔截,戴着頭盔的車手穿着黑色背心,黝黑的胳膊上肌肉直凸。
楊純貝兩眼發直,“一定是個帥哥,你信不信?”
林初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楊純貝與她耳語幾句,立刻離開崗位,向“帥哥”款款走去。林初好笑的看着她搭讪,“帥哥”似乎也有興趣,竟與她攀談起來。
不一會兒惡臭味散去,領導一行已從遠處走來,楊純貝一心二用,見狀後立刻三兩步奔了回來,輕輕撂下一句“他是記者”,便站到了自己的位置,林初也打起了精神。
人聲漸沸,林初全神貫注,淺笑相迎。
她的個子剛過了及格線,站在一衆高挑的禮儀小姐中間并不突出,只因模樣姣好,便被領導扔來充數,奈何她勢單力薄,抗議不得。
城投集團的相關人員陪同市委領導緩步走來,有人詢問高溫天在此工作是否艱辛,已有清潔工人全副武裝候在填埋場裏頭,烈日下的勞保服緊緊的裹在身上,長袖厚料,一雙長筒靴踩在被曬幹的土地上,看起來格外悶熱。
清潔工人舉着鐵鏟,将掉漏在外的垃圾鏟進垃圾堆裏,方便推土機工作。一陣陣惡臭撲鼻而來,市委領導感嘆他們工作的艱辛,記者們拍攝下了一幅幅驕陽下勞作的畫面。
好半天才有人将領導們迎往另一處,南江市兩所中小學的學生們正在那裏聽課觀摩,記者們攝錄下來的畫面千篇一律,就像晚間新聞時不時播報的那些換湯不換藥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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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後領導們又遠遠繞回,有人提議去食堂用餐,大家紛紛贊同,市委領導四顧一圈,笑道:“讓這些禮儀小姐也都去吃飯,我看她們都站了一上午,人是鐵飯是鋼啊!”
衆人哄笑,不一會兒便有人過來讓禮儀小姐們回去休息,又指了幾個人讓她們去食堂吃飯,林初也被點名,只好随她們一道去食堂裝模作樣。
食堂裏只有領導那片位置才有人大聲聊天,林初與同事們都小心翼翼的盡量不發出聲兒,但仍有領導問她們的感想,同事們立刻回答,滴水不漏。
坐在市委領導身邊的城投總經理沈洪山突然舉着手機走了出去,大夥兒都沒在意,繼續用餐。
林初安安靜靜的扒飯,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和兩個同事一起出了食堂。
那兩人不斷吐苦水,直說沒有吃飽,約林初一會兒換了衣服下館子。林初自然同意,側着頭與她們說說笑笑。拐過一個彎兒便是辦公大樓,林初走在外側,時不時的笑一聲,沒有留意側前方疾步走來一人,同事們來不及提醒,眼睜睜的看着林初一步邁去,與那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沈仲詢高大健碩,硬如鐵壁,林初肩膀一痛,只差沒有聽到“咚”的撞擊聲。她呼痛的叫了一聲,腳步也立時錯亂,立刻就往後倒去。
沈仲詢眼疾手快,錯步站穩,伸了胳膊想要拉住她,卻只來得及擦過她的腰間,林初“嘭”的倒地,同事趕緊上前扶她。
後頭跑來一人喊:“經理,沈總在催了!”
沈仲詢聞言,毫不猶豫的便往樓裏跑去,絲毫不理會摔倒在地的林初。
林初狼狽起身,忿忿的瞪視辦公樓的大門,肇事者早已不見。
身上有些疼,衣服也髒了,她讓同事先走,又跑到不遠處的洗手間裏沖了沖胳膊上的泥污,撣了撣旗袍上的灰塵,這才重新回去。
走到二樓換衣服的會議室門口,她正想推門進去,卻突然聽見裏頭傳來說話聲。
“拆遷居然鬧出這麽大的事兒,彙田北那裏的化工廠你們沒按手續辦?找的是什麽拆遷公司?現在一堆有毒物質被埋在地下,活該你們被告!”聽聲音似乎上了年紀,普通話并不标準。
另一人的聲音有些低沉,被人暴躁指責也未受影響,不急不躁說道:“那家廠房的承租方和原戶主之間有些糾紛,廠房不搬,拆遷公司進行了強拆,所以導致這些化學品被埋在了地下,這是我們的疏忽和管理不當造成的,環保部門下午就會派人過來,我會将責任落實,不會推诿。”
林初往旁邊挪了挪,盡量不去聽裏頭的對話,只是仍有些斷斷續續的指責聲和低沉的應答聲傳來,她踢了踢腿,又不斷拍着胳膊,驅趕惱人的蚊子。
不知過了多久,會議室的大門才重新開啓,林初躲到了牆角處,待腳步聲遠離了,她才舒了口氣,匆匆忙忙跑進會議室,又将大門反鎖。
衣服被塞在牆邊的紙袋裏,林初将衣物拿出來,這才伸手夠向後背的拉鏈,剛拉到半腰處,猛地聽到另一頭傳來一句:“別脫!”
林初驚叫一聲,震愕回頭,方便排練合唱而高高疊起的木椅旁站着一人,煙霧在指尖袅袅盤旋。
他将插在褲袋中的手伸出,拇指和食指間似乎捏着一物,低沉沉道:“這是你的?”
林初摸了摸腰間,大頭針居然不見了。她認出對方便是在樓下與她相撞那人,蹙了眉道:“麻煩你能離開一下嗎?我要換衣服。”
沈仲詢一動不動,也不聲不響,煙霧又舞動片刻,他才垂了頭,撚弄了一下手中的大頭針,慢慢的舉向林初,輕聲道:“唔。”等着她過來取。
林初怔了怔,不太明白他的用意,半響才反應過來,她有些莫名其妙,手下意識的就夠向背後的旗袍拉鏈。
沈仲詢看見她的動作,倒是一愣,手臂輕輕擡了擡,又緩緩放下,将大頭針置到了一旁的木椅上,說道:“這根針剛才不小心插|進了我的袖子裏。你剛才一直站在外頭?”
林初沒有想好該如何回答,悄悄往後退了一步,手已經觸到了拉鏈,不動聲色的往上拉了些。
沈仲詢似乎并不需要答案,再次出口的話多了一絲嚴厲,一分請求九分警告:“請不要對外說!”
林初不明白他指的是先前被人責罵,還是因失誤導致有毒物質被埋地下,無論是哪一點,她只管點頭就是。
沈仲詢這才起步朝會議室門口走去,走了兩步又轉過頭來,驚得林初立刻捂住了後背。
他似乎有些尴尬,臉部線條僵硬,眼神也略微躲閃,撇開視線看向對面的白牆,說道:“剛才撞到了你,抱歉。”
林初微愣,稍稍松了口氣,卻又聽他加了一句:“放心,我沒看清你的背,不過你胳膊肘上還有些灰塵,再見!”說罷,他半啓了大門,走出去後又緩緩阖上。
林初心裏頭的小火苗直沖雙耳,耳根處立時變了色。大塊的後背沒看清,反倒看清了胳膊肘上的灰塵?林初恨恨咬牙,面紅耳赤。
單位樓下人漸多了起來,市委領導和城投集團的相關人員已經離開,工作人員便從崗位上撤離,只有少數人還在各區域接待前來參觀的百姓。
助手打開車門,說道:“經理,沈總剛才來電,他先回城投,這件事情暫時不能公開。”
沈仲詢點點頭,許是有些悶熱,他解開袖扣坐進車裏,手腕上被大頭針刺破的小口印着一滴血,他視若無睹,立刻拿出手機撥打了幾個電話,一疊聲的命令交代完,車子已經駛至民安房産。
國家住房改革後,民安房産應運而生,主要負責南江市的經濟适用房和拆遷安置房的開發和建設工作,近年來項目卓越,大批量的保障性住房口碑良好,上周新一批的經适房更是贏得了媒體的一致好評,誰知不過幾日,便出了大岔子。
民安總經理周達志聞訊後已經來電,他身兼城投集團副總經理之職,如今遠在外省,無法趕回,事情便交由一衆屬下處理。
沈仲詢馬不停蹄,立刻安排人員接待環保部門,整個下午都處在被調查的緊繃狀态。
那頭林初換了衣服,同事們都已走得差不多了,她與相約的那兩人一齊走至公交車站等車,恰好見到楊純貝坐在那裏打電話,臉上笑靥如春。
林初站了一會兒便開始踢腿甩胳膊,身上起了數個碩大的蚊子包。她的體質與常人相異,蚊子包總比他人的大許多,褪去後還會留下紅色痕跡,過好幾天才能徹底消除。
同事們好笑的看着她跳來跳去的撓癢癢,馬路上突然傳來“轟轟”聲,震在路面格外明顯,她們好奇望去,正見一輛黑色機車疾馳而來,一旁的楊純貝立刻上前招了招手,機車手側了頭看過來,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下一秒已遠遠駛離,留下了一道久久不退的噪音。
楊純貝笑對林初道:“他叫江晉,南江晚報的記者,可帥了,我剛還給他打電話呢,可惜他今天沒空。”
林初笑了笑,她剛才只聽見一道“轟轟”聲,并未擡頭,想來也猜到是上午出現在堆填區的那人。
那頭江晉在南江城的馬路上飚速行駛,到達報社後立刻撰寫新聞稿,忙碌了一下午工作才完成,天色已經漸黑,他又跨上機車,片刻到達寧西路上的一棟舊居。
鐵門裏的五層小樓保持着舊時代的風格,樓道裏的木地板“吱吱呀呀”的提醒旁人它的歲數,上樓時見到二樓的鄰居,打了聲招呼後江晉加快步伐,才跨上三樓,厚實的木門便開了。
江晉揮了揮手:“嗨,舅媽你這麽早就到了?”
文佩如将他扯進來:“就你磨磨蹭蹭的,大家都等你開飯呢!”
屋子裏的人已經到齊,沈洪山摘下眼鏡,從沙發上起身,慢吞吞的往飯桌走去,坐到了主位。江晉立刻喊了一聲“外公”,又朝沈仲賀喊了一聲“舅舅”,朱阿姨将飯菜從廚房端出,摘下圍裙便告辭了。
江晉問道:“沈仲詢又不回來吃飯?”
文佩如拍了他一下:“沒規矩!”說罷,她立刻看向沈洪山。
沈洪山沉着臉道:“你看看你像什麽樣,在報社上班,成天開輛全是噪音的摩托車,穿得也不倫不類,連叫人都不會叫了?”
江晉悠哉游哉的吃了一口飯,說道:“哎,這雞肉不錯,您嘗嘗!”
沈洪山蹙了眉,“實習完馬上辭職,還有一個月畢業,畢業以後就給我出國!”
江晉不理會他,自顧自的大快朵頤。
沈家周六的晚飯在八點半結束,沈仲詢只身在外忙碌,想起來時才打去一個電話,文佩如只說“無礙”,絲毫不提沈洪山板着臉的事情。
半夜回到公寓後沈仲詢還沒有睡意,繼續呆在書房裏辦公,天際泛白時他才睡了兩個小時,身上似乎安裝了鬧鐘,一到點便自動醒了,洗漱過後又趕去了城投集團,在城市的北面兜兜轉轉兩天,最後回到原點,終于睡了一場安穩覺。
同樣的夜晚,林初窩在卧室內撰寫簡報,找資料時搜索集團官網,也不知點了哪個鏈接,進入了有關民安房産的一則老舊新聞,照片裏的民安總經理似乎年過五十,後頭跟着數人,有一人被拍得模糊不清,林初卻覺得有些面熟,直到熄燈入睡時才猛然想起,後背立時泛涼,她趕緊捂緊毯子,将後背掖得密不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