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夢短女牆莺喚曉(二)
夢短女牆莺喚曉(二)
岳小青在這兒哭哭啼啼,悲不自勝, 徐挽瀾卻是眉頭微蹙, 只手持帕子, 給她拭了淚珠兒, 随即壓低聲音,沉沉說道:“莫再哭了, 哭有何用?隔舍須有耳, 窗外豈無人。若讓人聽了動靜, 約莫還要再惹事端。楊氏未死之事,你務必守口如瓶,莫要說與旁人。”
岳小青此時對她, 已是言聽計從,十分信任。聽得徐三娘之言,這岳小青連忙點了點頭, 緊咬下唇, 強自止住哭泣。
徐挽瀾立起身來,緩緩踱步, 負手而行, 卻是兀自思索起來。
那楊氏死而複活, 且對岳小青情意依舊, 對于她這案子來說, 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這楊氏的身契,到底還在岳大娘的手中,她能殺她一次, 便也能殺上兩次三次。
她正蹙眉想着,忽地聽得外頭的腳步聲愈行愈近,再一擡頭,卻是岳大娘緩步而來。那娘子雖是壽春首富,可卻穿着一身粗布衫兒,矮小黑瘦,不着粉黛,只那一雙金剛眼睛,卻是精光外放,目光銳利,令人不敢小觑。
徐挽瀾一見,連忙面上帶笑,迎了過去,先是一拜,接着又寒暄數句,溜須拍馬起來。那岳大娘淡淡聽着,只擡起眼來,又朝那側卧于床榻之上的岳小青瞥了過去,那岳小青見她前來,卻是背過身去,悶聲不語。徐挽瀾看在眼中,卻是不由有些慨嘆,但想道:
男女締姻,和合雙全,本是人間樂事,不曾想卻鬧到這番田地。現如今親家成了仇雠,母女相對無言,這岳大娘縱是有良田千頃,家財萬貫,這日子過得也沒有半分舒心之處,歸根結底,正所謂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
這岳小青不想跟阿母說話,而那岳大娘,卻是早将她看作是個窩囊廢,也懶得跟她多言,只當是白費口舌。她睨了那岳小青兩眼,便請了徐三娘出去說話,又聽那徐三并未用膳,便又差人去擺些清粥小菜過來。
徐三娘手持瓷勺,緩緩喝着那白粥,便聽得那岳大娘溫聲道:“昨日你前腳才離了縣衙門,我後腳便去尋了咱知縣娘子。前兩日我聽那魏二娘說,她給知縣娘子遞銀子,娘子卻是推拒不收,她送了些西域來的稀罕物,反倒讨了娘子的歡心。我便有樣學樣,又托了人,尋了不少西域物産,親自送了過去。”
徐挽瀾一笑,又提眉問道:“知縣娘子這回可曾收下?”
岳大娘嘆了口氣,淡淡笑道:“俗話說的好,不是冤家不聚首。我去送的時候,恰好碰着了太常卿袁氏。那知縣娘子,我也琢磨不透,她當着我二人的面兒,将我等送的禮,全都一一收下,也不知是怎麽一番想法兒。是幫我?還是不幫我?也沒個定論。”
徐挽瀾稍稍一想,随即抹了抹嘴,笑道:“娘子莫怪我多嘴,這官司是何等情狀,咱都是心知肚明。這官司,咱其實不占理,明日若是得了勝,難免教人心有不平。我想教娘子一番說辭,明日上了堂,當着那太常卿的面兒,好聲好氣,這麽一說,倒也算是見兔顧犬,亡羊補牢了。雖不能讓兩家重修舊好,但多多少少,也能消減幾分怨怼之氣。人道是和氣生財,萬不可逼人太甚,我也是為了娘子着想。”
那岳大娘乃是個生意人,自是知道這徐三也是一片好心,便也不曾推拒,只湊到這徐三跟前,令她附于耳側,細細道來。聽罷之後,這壽春首富猶疑半晌,終是點了點頭,應承下來。
隔日裏赫赫炎官,火傘高張,崔钿坐于那匾額之下,高堂之上,身着青綠官袍,頭戴犀角簪導的冠帽,擡手一拍驚堂木,這便開始審理這樁牽涉了兩家大戶的訴訟之案。
那秦嬌蕊負手而立,傲然擡首,很是蔑然地睨了兩眼徐三娘,随即高聲道:“當日夜裏,袁公子入得這岳小青房中,便聽得嬌吟陣陣,細喘聲聲,又見那紗帳另一頭,兩個人影緊緊貼合,纏綿難分,親密無間。他提步上前,一掀紗帳,便将這一雙淫/婦,捉奸在床。人道是:捉賊見贓,捉奸見雙,現如今鐵證如山,你又要如何巧詞強辯,變白以為黑,倒上以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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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挽瀾微微一笑,朗聲道:“嬌吟細喘是真,親密無間是真,只是這‘捉奸在床’,實乃不虞之隙,一場誤會罷了。這岳小青,與那楊姓婢子,七八歲既已相識,雖說一個是主,一個是仆,生來即是尊卑有別,但這兩個小娘子,意氣相投,脾性相合,便結成了金蘭之友。袁公子及其仆侍,也在岳府中住了二三十日,該也知道,這岳小青,向來是不講規矩。她與那楊氏,雖同處一張炕席,且還嬌笑不止,喘吟不休,聽起來尤為暧昧,但這二人,不過是在胡鬧玩笑罷了。”
她擡起頭來,清聲道:“我知我這一番說辭,旁人聽來,自是不信。只是我想問問袁小公子,你掀開紗帳之時,那二人穿沒穿得衣裳?你乃是宦達人家的公子哥兒,想來必不會拿謊話兒诓我。若是果真沒穿,那這官司,我也不打了。若是穿了,那就說明,此事實乃誤會,不過是兩個小姐妹,閑來無事,戲弄着玩兒罷了。”
那袁公子面帶薄紗,聞聽此言,抿了抿唇,卻不得不細聲說道:“衣裳倒是穿了,只是這二人的裙衫,卻是亂皺皺,一看就是在榻上躺卧了許久。”
徐挽瀾緩聲笑道:“是了,這二人,乃是明明白白,穿着衣裳的。如此一來,這袁小公子掀開幔帳之時,那主仆二人,姊妹兩個,不曾交頸相親,亦不曾赤/裸相對,又如何稱得上是‘捉奸在床’呢?”
那秦嬌蕊微微蹙眉,随即冷笑一聲,又道:“這岳小青,平日裏游手好閑,不思進取,只知吟風弄月,無病呻吟。我這裏有幾幅書畫,均是那岳家娘子親筆所書。畫中之人,均與那楊氏長得一模一樣,而詩中之語,亦是頗為可疑。”
她言及此處,稍稍挽袖,自那差役娘子手中接過幾張書箋,俱是那岳小青親筆所寫的詩詞。秦嬌蕊手執詩詞,斜睨了那徐三兩眼,随即冷笑道:
“我這裏有三首詩詞,皆是出自這岳家娘子之手。
頭一首,有‘翠屏三扇恰相倚,玉鏡一奁誰為磨’一句,那楊氏婢子的大名,即是屏扇二字,而這磨鏡之詞,更是不言自明。
這第二首,又有“青屏照玉鏡”幾個字,所謂青屏,即是那岳小青的青字,及楊屏扇的屏字,這所謂玉鏡,指代為何,更是毋需多言。
而末一首,則說的是“莫言多病為多情,此身甘向情中老”。據我所知,這岳小青身邊并無男子為仆,更沒有甚麽相好的郎君。這樣一個小娘子,如何會在詩中,為情所困,愁腸百結?這所謂‘多病’,指的該也是那痼疾纏身的楊氏婢子!”
秦嬌蕊接連發難,徐三娘卻是不慌不忙,先自那秦家大姐兒手中接過詩詞,匆匆一掃,稍稍一思,便張口應對,含笑平聲道:
“一來,我先前聽岳家人所說,袁小公子離府之時,自那岳小青的書案之上,偷摸盜走數十幅字畫。這證物有數十份之多,怎麽秦家阿姐卻偏挑出這幾份作證?這難道不是雞蛋裏挑骨頭,牽強附會,望文生義,故意找茬挑錯?數十幅字畫裏,只挑出這三幅畫卷,三份詩詞,秦阿姐着實辛苦。
二來,我先說說這畫。畫中之人,确乃楊氏,只是我先前也說了,這二人雖是主仆,卻也是閨中密友。那岳小青沉迷書畫,閑來無事,拿那楊氏練手,這可說不上是兒女私情罷?
三來,再說說這詩。唐朝有詩豪劉郎,寫過兩首詩,一名《磨鏡篇》,一名《新磨鏡》。按着秦家大姐兒的說法,這劉禹錫,也算得上有罪在身罷?
青屏、翠屏、玉鏡,皆是最尋常不過的意象。秦家大姐兒若是想聽,我現在就給你背上十首八首,保證每一首都帶上這幾個字。
至于這最後一首,更是牽強。魏文帝曾有《燕歌行》一詩,詩中有‘賤妾’之稱,寫的更是秋思閨怨。按着你的說法,這魏文帝是把自己當成賤妾了,還是說,這詩根本不是他親筆所寫?由此來看,岳小青在詩中為情所困,其人卻是未必。
綜上所言,書畫之事,不足為憑,實乃存心構陷!”
眼見得那徐三見招拆招,秦嬌蕊卻是神态自若,勾唇而笑,轉而向着知縣娘子拱拳說道:“先前我只寫了半份狀書,現如今,我倒可以把這後半份呈出來了。岳大娘為了殺人滅口,便給那楊氏下毒,幸而那下毒的仆婦,倒還算是有幾分良心,将那毒藥,換作了假死之藥,福建路的茉莉花根。”
茉莉花根含有生物堿等成分,因而有極強的麻醉之效,在這古代,便被當做了假死之藥。
徐挽瀾微微垂眸,便又聽得那秦家大姐兒道:“楊氏死而複活,我好心将她收留。她早先應承于我,願意上堂作證,還請知縣娘子開恩,準她登上堂來。”
秦嬌蕊此言一出,岳大娘薄唇緊抿,面色乍變,岳小青卻是急急回頭,殷切盼望。門外諸人,亦是一時嘩然,瞪眼咋舌。
那太常卿袁氏先前見着秦嬌蕊被連連駁倒,本還有些氣急,可現在看這秦家大姐兒搬出了殺手锏來,這袁氏婦人,及那袁小公子,也不由得氣息稍平,抿唇而笑,只等着看那楊屏扇如何翻案。
衆目睽睽之下,那柳腰細身,面色蒼白的小娘子,緩步行來,登于堂上。徐挽瀾定睛一看,果然是那額前留有碎發的婢子,心上不由稍定,可是面上,卻還是裝出了些許驚慌之色,直看得那秦嬌蕊大為快意。
秦嬌蕊稍稍轉手,負袖而立,高聲道:“楊屏扇,你且詳細道來,你與那岳小青,到底是甚麽關系?”
那楊氏跪于堂中,附身叩首,随即仰起秀氣的小臉兒,一字一頓地道:“妾與岳娘子,既是主仆,亦是姊妹。除此之外,并無私情。”
楊氏此言一出,那秦嬌蕊不由得乍然變色,杏眼圓睜,紅唇緊抿,直直瞪向那楊氏婢子。而那楊氏卻是看也不看誰,只微微垂眸,緩聲道:
“先前岳娘子為妾請了郎中,那人說,妾這病,必須得以毒攻毒。如此一來,這便有了主母殺人滅口一說。許是旁人聽了,生出了誤解。
那仆婦換了藥湯,令妾先是假死,繼而複生。妾再一醒來,便發覺自己身處秦家府邸。妾為求活命,只得假意周旋,故而便騙了這秦娘子,說妾與那岳娘子,确有磨鏡之癖。”
秦嬌蕊苦心備下的這半份狀紙,如今全成了廢紙一張。這秦家大姐兒死死咬牙,先是瞪了那楊氏一眼,接着便擡起眼來,滿眼怨毒地看向那徐三。徐挽瀾卻是微微笑了,邁前一步,仰頭看着崔钿,拱手言曰:
“知縣娘子明察,這秦家大姐兒,既無人證,亦無物證,所持言說,皆是站不住腳。依我之見,如今已是結案之時。”
她這話,說的卻是巧妙。她只說秦家大姐兒沒有實證,卻一字不提那太常卿。她說這秦家娘子所持言說,站不住腳,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卻是絕口不提。
所謂打官司,即是擺出證據,由證據得出結論。這秦嬌蕊并無确鑿鐵證,又恃勇輕敵,那便只能淪為輸家。
崔钿定定地看了那徐三娘兩眼,半晌過後,卻是驀地笑了。她挽起袖來,才要拍那驚堂木,卻又見那徐三給那岳大娘使了眼色,而那壽春首富,稍稍猶疑之後,微微蹙眉,到底還是站了出來,緩聲道:
“知縣娘子,我這不孝女岳小青,與那袁氏兒郎的親事,乃是由我牽媒拉線,成了這樁錯配姻緣。一來,這二人相看兩厭,既無情意,亦無緣分,成親不足一月,便已經鬧得對簿公堂。二來,這兩人成親已來,不曾同房,從未有過夫妻之實。三來,我這不孝女兒,是個不思進取的混賬玩意兒,而那袁小郎,卻是才貌雙全,情性又好,這姻緣若是再續,便是拖累了那袁家兒郎。”
崔钿哦了一聲,瞥了那徐三娘一眼,随即勾唇笑道:“岳大娘的意思是……”
岳大娘溫聲道:“我的意思便是,事已至此,倒不若幹脆和離。這錯配姻緣,乃是我一手促成,如今鬧到這步田地,我對袁姐姐,着實心裏有愧。這一雙小兒女和離之後,我願将袁小郎的嫁妝全數奉還,并再賠付百寶萬貨,子女金帛,只盼着袁家姐姐,莫再對我這糊塗之人,心存芥蒂,怨怼不已。”
崔钿收了岳家及袁家的好處,早先便想了萬全之策。她但一拍驚堂木,稍稍勾唇,随即高聲道:“如此姻緣,實在教人啼笑皆非。既然二人相看兩厭,并無情意,又從未有過夫妻之實,那我就将這場親事,判作是黃粱夢一場罷。這親事,便當它不曾有過,這官司,也當它不曾審過。一個宦達門第,一個富貴商賈,都是有頭臉的人,犯不着為了這事兒撕破臉皮。”
她稍稍一頓,又揚聲道:“打此以後,岳小青,你還是未娶之身,袁小郎,你亦是未嫁之人,誰若是不認這個,只管讓她再來尋我。岳大娘,你說過要還的,莫要忘了還,說要賠的,也要記着賠,切莫再鬧到我這衙門裏來,人道是和氣生財,這道理你不會不曉得。至于袁家夫人,你只等着收她家賠禮便是。行了,此一案,就此了結!”
言罷之後,崔钿便又開始攆這幾人出衙門,叫他們騰挪出地方,這就急着開審下一場官司。那太常卿袁氏雖仍是心有不滿,但還算是稍有慰藉,而那秦嬌蕊,原本是勝券在握,自信不疑,不曾想卻被這昔日的手下敗将,連連駁倒,最後更是大敗虧輸,自是對那徐挽瀾怨忿不已。
徐三娘淡淡地瞥了她兩眼,卻是勾唇一笑,這便收回目光,随着那岳大娘出了縣衙大門。岳小青和那楊氏婢子上了一輛車架,而這徐三娘,則跟随于岳大娘身後,登上了另一輛馬車。
徐挽瀾倚着車壁,便見那岳大娘掏出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随即擡起眼來,定定地看着那徐三娘,溫聲笑道:“你教我的那番話兒,确實是想得周全。縱然咱們并不占理,人家也不好将咱罵個狗血噴頭。只是依着你的主意,我還要拿出大筆銀兩,貼補給那太常卿袁氏。如此一來,那我能給你的銀錢,便也要被占去了。”
徐三娘一聽,不由一怔,才要張口再辯,卻又見那岳大娘緩緩一笑,低聲道:“瞧你吓的,我不過是逗逗你罷了。今日夜裏,我便着人,給你擡二百兩錠金過去。”
按着這個朝代的物價,這二百兩黃金,便是兩千兩白銀,約莫抵得上二十萬人民幣。徐三娘一見這岳大娘如此闊氣,不由得喜上眉梢,連忙又溜須拍馬起來,一個勁兒地給那岳大娘戴着高帽兒。
這徐三娘贏了官司,得了黃金,正是連戰皆捷,春風得意之時,殊不知草灰蛇線,伏脈千裏,這太常卿與岳氏一案,看着好似圓滿收場,最後卻反倒令她,走到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大道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讀者“甜竹君”,灌溉營養液+22017-06-04 01:04:17
謝謝營養液=3=
好啦好啦,下章有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