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夢短女牆莺喚曉(三)
夢短女牆莺喚曉(三)
後事如何,這徐三娘自是不會知曉。眼下她只顧着高興, 小嘴兒跟抹了蜜似的, 一個勁兒地奉承着那岳大娘, 哄得那岳大娘是千好萬好。
岳大娘聽着她這滿嘴的花言巧語, 見她愈說愈是誇張,不由得緩緩笑了, 但拉過那徐三的手兒, 輕輕撫着, 口中說道:
“小青雖不争氣,可到底是我唯一的骨肉,是我懷胎十月, 拼了性命,生下來的。她就是我的命根子,便是金山銀山, 家財萬貫, 也抵不過她去。只可惜她是個不争氣的,我指望不上。若是我能生個像你這般的女兒, 那可真是稱心如意了, 如何還會鬧出這般亂子?”
徐挽瀾心上一頓, 随即笑了笑, 平聲道:“古人有言, 千裏之路,不可直以繩;萬家之都,不可幹以準。便好似南人駕船, 北人騎馬,這世間之人,乃是各有所長,各擅勝場。我呢,确實生了張能說會道的嘴,可是咱小青娘子,五言七言,信手而成,能書擅畫,筆精墨妙,這難道便算不得能耐麽?”
岳大娘卻是緩緩收回手來,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又低低說道:“這般能耐,并無半點用處,有還不如沒有。若是她并沒有這般能耐,多半還能聽我這做娘的話兒。偏她偷偷摸摸,讀了恁多矯揉造作的爛書,吟風弄月,傷春悲秋,皆是泥車瓦馬,無所用之!”
在這個女尊男卑的朝代,人們提倡實用、實際,熱衷于功名利祿,富貴利達。即使女子為尊,女子也并不是完全自由的。若是哪個人和賤籍的郎君談情說愛,那便會遭到衆人鄙夷。若是哪個小娘子,成日裏只想着桃花流水、兒女情長,也會為人所不齒。便是為文作詩,人們也更推崇那些氣勢宏偉,胸懷天下的文學作品,像岳小青的這風花雪月之作,縱是寫的再精妙,也不能登大雅之堂。
有道是時勢造英雄,若是生不逢時,那便只能困且多憂,蹉跎歲月,而若是能順時随俗,多少也能借上時代的東風。只是人若是負心違願,連自己都辜負了,便是春風顯達,又能得幾分快意?
徐挽瀾聽得岳大娘所說,也不由得一時忘言,默然半晌,方才又緩緩說道:“大娘莫怪我多嘴,只是那楊氏婢子,乃是情深義重之人,今日若是無她從旁作證,我便是說得天花亂墜,也救不得咱家娘子。還請大娘,念得她這份恩情。那楊屏扇,已然是病入膏肓,五痨七傷,毋需再多此一舉。”
岳大娘垂眸半晌,緩緩擡眼,輕笑道:“你放心罷。我的家事,我自會料理妥當。”
她說了家事二字,卻是在暗暗警告這徐三了。這徐三娘一聽,便無奈而笑,只得岔開了話頭兒,轉而說起了高興事兒來。
待到這徐挽瀾于岳府上吃罷了酒,歸于家中,那徐榮桂早得了風聲,見她回來,立時眉開眼笑,湊上前來,喜道:
“徐老三,你娘我真是沒白生你!你這丫頭,就是咱徐家的搖錢樹,壽春縣的聚寶盆,日落黃金夜裝銀!我今日在知縣府上做活兒,人人都來我跟前恭喜發財,說你動動嘴皮子,便能賺得盆滿缽滿,我這做娘的,可是財神爺招手——來福氣了!”
徐三娘看着她那高興模樣,不由得勾唇笑了,只又挑眉道:“我啊,不過是瞎子摸魚,肥豬拱門,天時地利人和,全都教我碰了個正着!”
她這話倒也不是謙虛,而是她覺得,自己能贏這官司,确實有湊巧的成分。她誤打誤撞,走到了趙屠婦門前,偏巧趙屠婦,又知道楊氏未死之事。她闖進那秦府宅院,也不過是賭回運氣,哪知道那楊屏扇,還真就在秦家府上。至于那楊屏扇是有心報複,還是無怨無尤,更是她左右不了的事兒了。
這麽一想,她能贏這官司,真好似是命定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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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挽瀾含笑想着,輕輕搖頭,忽地又聽得門外有人叩門。徐家阿母急急忙忙拔了門栓,果然見是那岳府仆從,擡了幾小箱黃金,送上門來。徐榮桂喜笑顏開,收了黃金,才要喚那唐小郎,及貞哥兒過來,将這金子擡入屋中,不曾想那徐三卻彎下身來,自箱子中拿了三個金錠,揣入懷中,擡步就要出門。
徐阿母一看,立時皺起眉來,急聲道:“都這時候了,你出門是要去哪兒?還敢帶金子出門,小心被人劫了去!”
徐三故意玩笑道:“夜裏頭帶着金子出門,還能去作甚麽?自然是眠花宿柳,惹草招風,浪蕩去了。”
她此言一出,那唐玉藻立時擡起眼來,定定地朝她看了過去。這唐小郎的一雙桃花眼兒,眼下是含情如水,似蹙未蹙,似嗔還怨,委屈得不行,徐三娘一見,哭笑不得,連忙移開眼來。而那徐阿母,卻将這玩笑話當了真,只轉了轉眼兒,随即緩緩笑了,擠眉弄眼,拿腔作調,道:
“阿母我是明白人兒,自不會攔着你快活。你見的花樣兒多了,日後才不會栽了跟頭。只是你若要狎妓,也不能糊裏糊塗地去,人家要是瞧出來你并非歡場老手,不宰你又要宰誰?”
言及此處,那徐阿母便又推了一把唐玉藻,嘻嘻笑道:“徐老三,你獨自一個,去那花門柳戶,老娘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帶上玉藻,也好有個照應不是?人家一瞧見這小郎君,自然曉得你不是童子雞,便也不好意思坑你太過了!”
徐三娘拿她沒辦法,卻又懶得多費口舌,只得帶上了那唐玉藻,二人一同出了門去。那唐小郎先前被她冷了幾日,此時又見這小娘子,放着正經的窩邊草不吃,非要去外頭買笑追歡,心裏頭更是醋海翻波,怨氣沖天。主仆二人相對無言,緩步而行,這一路上,那唐小郎只顧想着要怎麽起話頭兒,待到再回神時,卻發覺這徐挽瀾又走到了這帽兒巷來。
眼見得那徐三娘又來到趙屠婦門前,唐小郎不由一怔,低低開口,蹙眉問道:“娘子不是……不是要去那花門柳戶,惹草招風麽?怎麽,怎麽又來了這地方?”
他這話兒說完之後,驀地又想起了那被阿母逐出院門的郎君來。唐小郎薄唇微抿,瞪大了眼睛,緊緊攥着手中的巾帕,接着便見那徐三娘勾唇而笑,平聲道:“娘子我這官司,短短三日,就能反敗為勝,還要多虧了趙家阿姐給我送信兒。我這金子,并不是要送給那賣笑郎君,而是要當做謝禮,送與趙家姐姐。只是你可要咬緊牙關,切莫跟阿母透了風聲。”
唐小郎一聽這話,心上驟然一松,竟沒來由地有幾分高興。他抿唇而笑,眨巴着一雙狐貍眼兒,甜甜地說道:“娘子放心,奴定會守口如瓶,誰問起來都不說。你送金子的事兒,這天底下,就娘子,就奴,就咱兩個曉得。”
徐挽瀾不由笑了,擡手正要再叫門,卻好似忽地想起了甚麽。她手臂在半空凝住,稍稍一頓,随即放下手來,回身笑道:“瞧我,今兒光顧着高興了,倒忘了這趙家阿姐,現如今做了擡棺人,夜裏頭多半是做活兒去了,難怪我叫了許久,都無人應門。”
她笑着搖了搖頭,正要起身離去,卻忽地聽得吱呀一聲,卻是街對過一戶人家開了門來。徐挽瀾不經意間,擡眼一看,卻見那晁阿母脅肩谄笑,急步迎了出來,口中親熱道:“我在院子裏聽着這聲響,就覺得像是咱徐三娘子,趕忙起身,出來瞧瞧。不曾想,倒還是真是娘子來了,這可真是八月十五吃月餅——上也有緣,下也有緣。”
她稍稍一頓,又十分熱絡地招了招手,笑着道:“那趙娘子上工去了,家裏頭恰是沒人兒。三娘不若來咱家裏頭,吃兩盞茶,歇上一會兒罷。”
徐三娘替那壽春首富打贏了官司,得了整整二百兩金錠,這晁阿母早就得了消息,自然也動起了心思來——那日晁四郎帶着綠油紙傘,回了家中,這晁穩婆一看,還當他是忘了還傘,氣得張口就罵,待到氣消了,才知道是那徐三娘叫他把傘帶回來,改日再還。晁穩婆心上一喜,忙不疊地細細追問,那晁四郎卻是不願多談,只閃爍其詞,模糊其事。晁穩婆一見他這模樣,心中自是有了計較。
那日她跟這徐三娘說了,想讓她收了自家這愚鈍兒郎。徐三娘既然沒有開口拒絕,那就說明,這事兒八成是有戲的。再說了,她買了晁四的蓮花,且沒有收回這綠油紙傘,可見她多多少少,對這晁四郎,還是有幾分情意的。
而自家這傻兒子,腦子裏缺根弦兒,生來就不懂如何讨好那小娘子,她這做娘親的,必須得幫着牽媒拉線,不然這小子,定然是嫁不出去了,真真愁死人也!
晁穩婆這般想着,急急迎了徐三娘入門。徐挽瀾含笑步入院內,擡眼一掃,便見這院子裏很是窮酸,極為破敗,心下不由一嘆。而那晁穩婆,卻是待她十分殷勤,連忙給她尋了個馬紮過來,先拿帕子擦了兩下,這才谄笑着給她遞了過去。
至于那賣花郎晁四,原本正待在屋內,倚于席上,手持蒲扇,輕言慢語,哄着弟妹入睡,忽地聽得窗外傳來動靜,好似是有客登門。這小郎君心中奇怪,連忙擡起手來,帶上薄紗遮面,接着便推開一條窗縫,朝着院內,望了過去。
清風徐來,蛙鼓蟲吟。四方小院之中,昏昏暗暗,只點了一盞油燈。燈焰微明,無風自搖,而那徐三娘就坐于油燈一側,眉眼帶笑,月貌花龐。晁四一看,心上不由一緊,驀地擡手,合緊窗扇,仿佛生怕對方瞧見自己似的,可少頃過後,他薄唇微抿,墨眉微蹙,又忍不住稍稍向前,傾耳細聽。
晁阿母是怎樣一番打算,他這做兒子的,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他這心中,也是忐忑不定,猶豫不決。他對她确有幾分好感,因而怕她對自己毫無情意,不要自己。可她若是答應了,他又怕這小娘子,不過是一時興起,當自己是個消遣的玩物,對自己并無真心——畢竟他算甚麽,無才無貌,又無半點兒家底,還是賤籍之身,她果真能看得上他嗎?
若是那徐三娘并無真心,不過是想買朵花兒,擱在家中,賞玩作弄,他還不如單絲不線,孤衾獨枕,醉心于種花之道。晁四郎這般下了決心,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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