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功利

“對,這邊在給一點力就好。”

陸深用一種很暧昧的姿勢站在徐秀的後面,手扶着手,身貼着身,一點點的教着他練字,而徐秀沒覺得有多奇怪,可能陸深整整大了他十歲緣故,也可能以前初學書法的時候老師也是手扶着手教的,并無多想。

徐秀寫完一篇文後氣餒的道:“我算是不可能寫到陸兄您那種水平了。”自從看了陸深的字,徐秀就深深的自卑,如此鐵畫銀鈎遒勁有力的字,不是一般人能寫出的。

也在記憶深處想起,這人的書法作品可是有“不朽”的評價,傳留後世的書畫作品雖很少,所得的評價也不高,趨于二流,如果抛開主觀不去談,不可否認,他是有明一代較為有水平的書法家這個說法總沒的錯。

陸深輕輕的放開了他,拍了拍他的手背溫聲道:“不必介懷,學弟還小呢。”

徐秀笑了笑,認真的道:“是,小弟一定努力練字。”

陶骥走進瞧了瞧徐秀的字道:“不是蠻好的嘛,學弟你就不要和他比了,你已經比絕大多數同齡人好的多了。”随即勾着他的脖子道:“今日天晴,學弟我們去不去捶丸啊。”所謂捶丸,理解成古代高爾夫即可。

徐秀皺了皺眉頭,有些無奈的道:“陶二你先松開,縣試就要到了呢,還玩。”陶骥聳聳肩,放開了他,“也就那樣,聽天由命咯,還有,我只剩下道試了。”

徐秀好笑道:“考秀才就要聽天由命啦,那鄉試、會試怎麽辦。”

陶骥拍了拍臉頰,翻白眼道:“鄉試、會試?不去多想。我貴及時行樂。”繼續道:“那麽你們呢,就算中了進士,想幹嘛?”

徐秀很自然的道:“當官啊,不管怎麽說,功名總是要的,有好多好處。”的确,古代有功名在身自然是好處多多,見官不跪就是最好也最典型的區分,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功名在身和普通老百姓就不是一個階級了。

陸深拍了拍徐秀的腦袋意味不明的道:“功利。”

又道:“功名本身外之物,有無有都沒多大關系,你可知吳中大才沈周先生,石田公?”

陶骥勾住徐秀的脖子笑道:“石田先生一生不應科舉,如今以古稀之年,任誰見了他都得叫一聲前輩,照樣威風。”

陸深道若有所思的道:“石田先生之書畫,堪稱當世一絕照樣沒有功名,學弟萬萬不可為功名利祿所累。”

徐秀又一次掙脫陶骥的手臂,無奈道:“石田老人我自是認識,但二位學長的說法我卻不敢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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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那位沈周老爺子,貴為明四家之一,但怎麽不說說這位爺的家世?書香門第,一生不勞作照樣能夠活的潇灑。

絕大多數讀書人都不可能讀了書不求取功名,讀書在古代可是一個成本極高的事務,需要完全脫産學習。

一個普通人家往往要供養一個讀書人都是極其困難的,說不定得一個家族才能供養的起一個讀書人,所花費的書籍,紙張,文具,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就是有了秀才功名都不見得能夠改善家庭,窮秀才數不勝數,只有繼續學習,卻又面臨一筆龐大的費用,只有考中了舉人,才能稱的起一句“老爺”,人生才會得以改變,不然窮酸一輩子,只能靠給人家當私塾先生,擺個字攤什麽的過過日子。

這才有了讀書為做官,千裏做官只為財的說法。

也導致了明中後期開放商人子弟科舉,造成官商一體的嚴重惡果,東林黨,晉商,徽商充斥朝廷,為了自家利益,全然不顧國家。

只因讀書是一件成本極高的投資,普通人家很是困難,而商人很有錢,明中後期官商一體就成為了必然,可憐崇祯皇帝竟然為了一百萬兩銀子的軍饷都湊不齊而亡了國家,真是千古奇聞。

所以徐秀認真道:“二位兄長可知筆墨紙硯花費幾何,書籍又得花費幾何,不事勞作一年得花費幾何,庶民之家一年勞作又能得幾何?江南之地富庶,尋常村莊都能設下族學共請一位先生教學,若是邊省請一先生又得花費幾何?若入朝廷社學,束脩又得幾何?朝廷恩戴生員發有廪米,又能飽食幾人?望二位學長以己度人細思細想。請原諒小弟失禮。”

所列舉的花費其實遠遠不止這些,最令家境不好的文人不爽的就是各種所謂文會,在明中葉這樣太平年月,所謂文會,怎麽想就是争奇鬥豔,豪擲千金。

你若不去,你就沒了人脈關系,若去就得咬咬牙,看看有什麽東西能夠典了,家裏雙親是不是還有棺材本沒拿出來,此些例子,林林總總。

雖不一定得你請客,但找藝人不得打賞嗎,人家伺候的你舒舒服服的侍從也得打賞,一文不拔,會被嘲笑的。

說句更直接的話,自古文魁天下的狀元七百位左右,寒門子弟不足十分之一,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了嗎。

陶骥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這個娃娃,卻也不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好。

陸深微微彎了下腰直視他的眼睛道:“世人皆為功名累.何苦白首為功名。這樣的心态不好嗎。”

是了,可有誰知道古代讀書是一個不斷資本增密的過程,了解一點經濟學的人都應該知道,如果把讀書也比作一個項目,當一個項目存在不斷資本增密,那麽任何時候撤資,或者取消項目,就等于歸零,先前的所有都前功盡棄。

有多少讀書人能夠接受?當你踏上了這一條路,就很難收手,先期的投資,爹娘的期許,同窗的目光等等,到老來若一事無成,每日則郁郁寡歡,窮困潦倒,而寒門子弟最初的夢想不就是為了改變命運嗎。

或許可以自嘲的說出世人皆為功名累,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樣的調侃話,但也要分實際情況,不能就說這種提醒世人的警句就沒有用。

科舉之路殘酷無比,以徐秀當年所接觸到的材料,較南直隸、浙江、江西這樣富庶,人文荟萃的地方以外姑且不談,弘治十二年貴州全省學校二十四處,生員四千餘。

這還是只是登記有資格參加考試的人數,而朝廷還會再開一個“遺才”的考試,也就是不必在縣學登記也能參考。

隆慶四年,光一省“遺才”準确的數據就有四萬。

這要在江南,人數再翻一番也是差不多的,恰好教谕的登記人數也符合徐秀的猜測,華亭縣有縣試者七八百人,按照常規10%的錄取率,也只有七八十人能拿到參加府試的資格。

不要說看不起秀才,在古代秀才的含金量也是了不起的,雖然窮困潦倒,止步于此的秀才占了絕大多數。

過了秀才這一道坎兒,吓死人的鄉試就來了,按往年應天府鄉試規模,人數都在七八千至萬餘,而中舉的人有多少呢,百分之四點二。

這是應天府的平均數,若就這樣吓倒真心不是個事,應天府這還算高,兩京一十三省能夠排在前三,何等可怕,恐怖的四川中舉率只有百分之二點八。

當然由于存在重複考試的情況,錄取率實際會比這個高,但也足以說明科舉不易了。

有明一代具學者考證,中舉的平均數在4%左右,應天府還在标準之上。只有在隆慶元年正式定下1:30的錄取率之後才有所改善。

說實在話,中舉人比進士金榜題名還要難,所以那些鄉試第一的解元,才會那麽的吃香為人所追捧,這可是萬人取士的第一名,總共就錄取四五百人的考試,而會試明代最多也不過五千人不到參考。

若純粹看數據,根據《明史選舉志》以及其他材料統計,有明一代鄉試開考九十次,一共有十萬兩千名舉人,開會試八十九次,有進士兩萬四千五百九十九人,這樣,會試則有百分之二十四的舉人能夠通過。

若是細分下來每一科,就按去年弘治十二年的大比,會試舉人三千五百人,取士三百,則在百分之八點六,也遠高于中舉的錄取率。

總而言之,古人讀書走科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都不見得是一個準确描述的詞兒,而舉人這一關,更是猶如蜀道,難于上青天,老秀才範進考了幾十年才過,一朝中舉就瘋瘋癫癫,都是能夠理解的。

徐秀雖然來到這裏立下了科舉入仕的目标,也有信心去面對,但也想到了那一句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話,哪有現代人穿到古代就可以随随便便能夠通過會試大展昆侖手的。

秉承原先的記憶是一個很好玩的金手指,古代神童不稀奇,你學的別人都學,你不會的,別人不光會,而且還很精通,憑什麽你就能夠成功?

不管如何看待那些進士功名的庸官贓官,就一點,這些人在中國傳統理學這一方面,都當的起一句理學家并且都精通時文的寫作,妙筆生花,還得是相貌端正,自古以來以貌取人的毛病改都改不了,古代當官沒個好相貌,你很難混上去。

陸深摸了摸徐秀的精煉的短發道:“學弟你很實誠,但為人需要謹敏,有些話不要輕易示人。”

陶骥收斂了一下玩世不恭的表情,拉了拉徐秀的小手,勸道;“不管讀書是為了功名利祿,還是繼往聖之學,都需要謹言慎行。”

徐秀也明白,這兩人都是為了自己好,有些話其實很多人都懂,但為了那個虛名卻硬要假裝不知道,套上聖人的話給自己做注腳。

“嗯,小弟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嗎,有些東西是骨子裏的東西,很難去改變,既然這位可愛的學弟把問題看的這麽透,也敢說敢想,立場也不為人所動搖,或許将來會很有趣呢,陸深同陶骥對視後,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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