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峻嶒
學弟親啓:
自華亭一別已有兩秋,為兄時常想念。不知學弟是否以出落成翩翩才俊,尤為好奇。
憶稀當年音容,學弟初臨縣學戰戰兢兢,後又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意氣風發,實為喜愛。游學吳中,學弟一鳴驚人,于散曲一道侃侃而談,論之有物,時日必成此道宗師,學兄也期待一睹學弟散曲文章之精妙。
學兄自弘治十五年大比失利,便同陶二在蘇松會館住了下來,不曾難過只因科舉一途時也命也,學弟不需挂懷。
寄居京師,此間甚是繁華,北地多有豪邁之氣概,順天府更是厚重,與江南別有一番風情,學兄恍若窺見永樂先皇之風采,甚是欽慕,恨不能早生百年一掃蒙元于莫北。
京師高牆百年滄桑,土木堡□□似在眼前,想于太傅力挽狂瀾之壯舉不由書生豪情,英宗北狩也不低我漢家頭顱,為我皇明铮铮鐵骨而傲。
閑暇之餘亦同南北俊才相會交流,吾之好友徐祯卿年前來京,此人汝也相熟,其性格極為耿直,與文章一道時與為兄争吵,甚是有趣。
六月王華先生正式收學兄為門生,先生之才學猶如星漢,猶如群山之高峰,學兄只能于山坡仰望。其有一子名守仁,真乃神人也,為兄遠遠不及,與其論道常有醍醐灌頂之感,如今他以離開京師去往山東主考鄉試。待學弟來京,必要與其一見。
對了,那個陶二現在喜歡扮女人倒處哄騙士子,有一學子與他同年名萬镗,得知陶二為男兒身後一連嚎哭三日甚是悲哀。
聽聞鶴灘公身體經年未有好轉,甚是不安,祝願鶴灘公早日康複,也盼着同學弟相會于京師一解相思情誼。
于甲子弘治十七年書于京師蘇松會館陸深
……
可愛的小學弟親啓:
這麽久沒見,本帥哥怪是想念你的,不知道你怎麽樣了,臉上的肉肉是不是消減了許多?揉不到,我的手很癢癢,心也很癢癢,反正什麽地方都癢癢。
到京師這一路游山玩水很是開心,但沒有那個有面疾的家夥掃興就更好了,當然,他比較高,我不擡頭也就看不到他的,所以,你英武不凡的陶骥學長已經養成了不擡頭的好習慣。
大比我沒考上是正常的,可你曉得不曉得,陸二竟然吃壞肚子腹痛難忍,臨考發揮失常,真心好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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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京師真是繁華,進城第一家看到的店你猜是什麽!是青樓哇!我這顆心那可真是撲騰撲騰的。
這幾年你陶哥哥沒幹別的事,除了讀讀書就是到處玩,我去過一次居庸關,真是大氣磅礴,我們這些南方舉子想象不到的,關外就有鞑子出沒。
現在在京師倒處都在說陛下的不好,只因陛下先是在正月加官道士崔志端為禮部尚書,這可引起了風憲官們的不滿,皇上說:“先朝有之”給打發了,後來又升了五名道士的官,真是群情激奮吶。
後從邸報上來看,到處在鬧災荒,陛下先後免除了好幾省的賦稅,還整頓了吏治,做君父的,做到這地步已經很好了,後來更是罷掉南京蘇杭織造的宦官,陛下依舊還是那位聖明的陛下。
簡單說了下京師的情況,現在你陶骥哥哥更是期待與你相會在京師了。好了不多說了,那個有腦疾的萬镗又來找我了。
願鶴灘公早日康複。
與甲子年書于蘇松會館陶骥
……
秀弟親啓:
故鄉一別,以有兩春,秀弟可曾安好。為兄甚是挂念。
蒙恩師之福,輝二甲進士選為庶吉士。于今年十月添為兵部給事中,□□曾言:卿等悉心封駁,則庶事自無不當。
雖位卑,然權重,為兄不敢懈怠,綱常法紀,人倫禮儀,自當國事為重。
待等秀弟來年大比,為兄自當與你接風。
恩師時常挂念鶴灘公,望其早日康複,輝不為鶴灘公所喜,然也由衷祝願鶴灘公早日康複。
勿念。
于甲子年書于兵部徐輝
……
離別兩年多,日子久的徐秀都以為他們把自己給忘記了,這時候才一同來了三封信,仔仔細細的看完,他很開心也有些壓力,徐輝已經是給事中了,給事中是什麽概念,和言官共稱科道,可以說是大明的良心所在。自己與他已經相差太多。
而陶骥那性子從書信中就能看出,越來越逗比,幹出的事情令人哭笑不得,不由同情那位名叫萬镗的仁兄。
陸子淵的書信最是正常不過,熱情都很到位,不由反複多讀了幾遍,也為北地的豪情所吸引。
然而……
“哎。”
半年以來頭一次微笑的徐秀很快又恢複了積郁的狀态。
“阿牛。先生醒了。”小羊輕輕的走近道。
此時的他,已經十六歲,去年束起了發,小書童的樣子已經看不出,很有氣質,說是哪家府上的公子都無不可。
“走。”徐秀心中一喜,連忙同小羊回到先生的房間。
這裏滿屋子的草藥味,火爐上也煨着一帖藥。
“先生。”徐秀輕輕的走進床榻,小聲的道。
“這次我睡了多久?”滿頭華發,看上去猶如古稀之年的錢福沙啞道。
“沒多久,也就一天。”
“咳咳,小赤佬又騙我,這都快入冬了呢。”
“先生。”徐秀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喊道。
只因這半年來,錢福處于昏迷狀态的時間遠遠多過清醒的時候,讓他不由心寒。
錢福枯瘦而蠟黃的手緩緩放在了他的頭頂,輕輕拍了拍道:“哭什麽哭,我還沒死呢。”
“先生今日教徒兒什麽。”徐秀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淚道。
只因自從錢福生病之後一改往日愛理不理的态度,對他的教學嚴格了起來,只要身體允許,就會開講,直到撐不住,徐秀不願也不行,只能心疼的聽着先生的講學。
從那時他才明白,先生之前非不願意教他,只是認為他還小不需要那般嚴格和辛勞,錢福自身也有時間能夠慢慢教。
擺擺手“不了,為師沒什麽好在對你講的,接下去就是你自行修行的時候。”
錢福深深的喘了一口氣,精神好轉了一點,笑道“看來,這是回光返照了,判官終于要消我的名字咯。”
眼淚早已經模糊住了雙眼,微顫的道:“不會的,小羊,去請大夫。”
“好!”
錢福笑道:“不用,有用早好了,小羊你站住,敢動,先生就敢打你家阿牛。”作勢就要打徐秀的腦袋。
小羊傷心的看了看徐秀,見他絕望的閉上了眼睛,此時的徐秀很想再被先生訓斥打戒尺,在這兩年多卧病的時候,先生常常請出戒尺,只為他的學業,然而此時……
小羊跪坐在徐秀的身旁,聽從可能再也不會有的教誨。
“秀兒。”
見錢福握住他的手,徐秀兩手回握過去。
“你還沒有字。”
“是的。還未行冠禮。”
“你是有靈氣的孩子,猶如你的名一樣,你也是矛盾的人,時而圓滑陰重,時而頑劣性情天真。”
“先生說的是,徒兒一定改正。”
“不,不用改,為師不喜歡陰重不洩碌碌無為的庸官,為師相信……咳。”
“先生,您歇一下。”
“沒……什麽好歇的。”
“為師相信,你是個比為師會做官的人,但為師不想看到你變成那種人,現在,為師贈你表字。”
徐秀顫抖的雙手用力的握住先生,哭道:“弟子聽着。”
錢福點點頭,氣息越來越弱。
緩了很久才道:“峻嶒。願吾之秀兒在謹敏謙和之下,不失铮铮鐵骨,猶如山峰陡峭,傲骨峻嶒。”
“秀兒,可滿意為師給你取的表字?”
“滿意。”徐秀哽咽着跪下,恭敬地給錢福磕了一個響頭,有師如此,又有何求。
“好。”
錢福睜開渾濁的雙眼,拉着徐秀後用盡了全力道:“秀兒當為人傑。”
“先生!”
撒手人寰,只留未亡人痛煞肝腸。
……
公元1504年,這一年是甲子年,也是大明弘治十七年,被世人稱之為錢王兩大家之一的錢福錢鶴灘,不幸逝世,終年四十三歲。
錢福一生,猶如他所給徐秀起的字那樣,那般的傲骨,那般的不同,極其傲上,又極明辨是非,當官僅僅三年就辭官而去,又如松江府知府劉琬,錢福對他多有不禮貌之處,卻在他遭誣陷的時候挺身而出,策馬奔騎數百裏,為他作證。
這樣的人,是很矛盾的,這樣的人,猶如他的道:心之所動,随心而已。
對于他的學問,贊美他的話有很多很多,只需一例即可。
“文章衣被天下,為此道之極。”
最後,讓我們品味一下,這位現代名聲不顯的狀元郎他所流傳下來并廣為人知的那一首《明日歌》。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來老将至。
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
百年明日能幾何?請君聽我《明日歌》。
以此,作為大明弘治十七年的終章,這一頁終究是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