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才俊

寒風愈烈,到現在還未走出錢福逝世陰霾的徐秀被吹了個激靈,幾乎沒有的生死離別之愁,在這一世終究是品嘗到了。

“小心着涼。”

小羊拿着一件大氅示意他穿上。

徐秀接過穿上後,指了指京杭大運河道:“你看這萬舸争流,多麽的有朝氣。”

小羊笑道:“那阿牛你怎麽能有暮氣呢。鶴灘先生以逝,當觀望前方。”雖然可以笑着說這話,但小羊的心也是無比的揪痛,一感錢福離去,二又擔憂阿牛會不會再次瘋魔。

“是了。”徐秀點點頭,就這麽站在船首,看着猶如路面一樣擁擠的運河,久久不語。

行至長江天塹,青綠的江水同視線所及一樣,瞬間寬闊無比,數量龐大的運船灑落在這之上也猶如星星點點一般不見了擁擠,徐秀胸中的積郁在這一刻也不由被牽動。

扶着欄杆的徐秀小心的走到船尖。

聳了聳鼻子感慨道:“好一派江景!”

少時,用他微微有些沙啞的嗓音唱道:

[新水令]大江東去浪千疊,趁西風駕着小舟一葉。怎比九重龍鳳闕,早探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

[駐馬聽]年少周郎今何在,可憐黃蓋暗傷嗟,只這江水鏖兵猶然熱,這不是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素衣白裳,頭上也只簡單的束了條青布帶的徐秀望着江水,眉頭凝聚的一點憂愁不複見。

“峻嶒必不負先生之望。”

此心光明。

愁遠去,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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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船之上。

“關漢卿的刀會能這樣唱啊。”

“可惜音色不好,無有穿雲崩石之感。”

“你不覺得有些沙啞低沉的嗓音很合刀會嗎,你瞧,那位兄臺年歲看上去不大,還未完全變音呢。”

“輕重緩急,高下清濁一依本宮。字出唇齒之間,跌換巧妙,以助其凄厲。”

“何解?”

“允明先生講的。這位兄臺很可能唱的就是最近從吳中士子間興起的新聲。”

“這就是新聲?”

“很有可能。”

“子才兄,你可是昆山縣的,能聽明白是何種歸韻嗎?”

被喚作子才的人皺了皺眉頭道:“似是中原音韻,似是洪武正韻,似是……小弟不明白。”

“惟賢兄呢?你可是吳中的。”

“在下不通音律,并不了解此道,只知祝允明公到處傳道新聲。”

“好吧好吧,你就繼續折騰你的算學好了。”

“有入聲,當是洪武正韻,卻也有中州韻的意味”

“在下聽不懂。”

“哈,你聽不明白是正常的,你連官話都說不利索。”

“哼。”

“不如請這位兄臺一同前行,我們在這邊瞎分析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

“甚好。船家,靠過去。”

……

“公子,鈔關要到了。”

“好,船家放心。”徐秀放下手中的古本書籍點頭道。

彎腰出了艙室來到船首,只因運河上十二個鈔關收稅,只要是有舉人及進士功名在身,便可免去稅收,所以商家最愛載着北上趕考的舉子一路同行。

可憐大明商稅本就極低,商家卻還有逃稅的想法。徐秀搖搖頭,這不是現在考慮的事。

“兄臺!”

“那位白衣服的兄臺!”

徐秀轉頭就見着一位小年輕跳過運船跑了過來。

伸手扶住他疑問道:“何事?”

小年輕喘喘氣道:“在下董玘董文玉,适才在舟中聽到兄臺高歌不由憧憬,望兄臺到我們船上去交談交談。”說完又喘了喘,此人說話很快,也不願換氣,真是奇怪。

“呃,這……”徐秀還未說話,那商家急道:“後面還有七八處鈔關了,這怎麽能行。”

董玘沖緊挨着準備過鈔關的臨船道:“子才,子才,快來快來。”很快一個男子跳幫過來。

被喚作子才的男子什麽話也沒說,一疊寶鈔就塞進了商家的手中,商家連連擺手:“這可怎麽使得。”

“怎麽使不得,你不都放進懷裏了,走着走着,兄臺請到我們舟中一敘。”董玘喘氣道。

“這這……”徐秀已經很久沒見到這麽熱情的人了,不由應對不及,看了看小羊,見他也一臉無語,罷,去去何妨。

……

“魏校魏子才。昆山人士,見過兄臺。”

見他年不過二十左右,看着很順眼,眼角微微有些上挑卻不似陶骥的丹鳳眼那麽明顯。

“見過仁兄。”

“在下方獻科字叔賢,廣州府南海縣人士。”

徐秀遲疑了一下才道:“見過仁兄”只因較為難以聽清,不由多想了一會兒。

此人倒是典型南方人長相,年齡倒也同魏校相仿。

“邵廷瑷,字可愛,福州府懷安人士,見過兄臺。”

“咳……見過可愛兄。”

邵廷瑷摸了摸臉頰不解道:“峻嶒兄認識在下?”

“不,剛才喝了一口江風,有點不虞。”徐秀掩飾道。

任誰聽到這樣的名字都會咳嗽的好嘛,徐秀如是想到。

“在下顧應祥字惟賢,吳中人士,對仁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祝允明公可是到處傳道呢。”

“不敢不敢,見過仁兄。”

“在下楊慎,行大,四川新都人氏,還沒有字,見過峻嶒兄。”

“見過仁兄。”

等等。

雖然面色不顯,但徐秀心中的震撼一點兒都不輕:來了來了,除唐伯虎祝枝山以外見過最有名的人來了。

看上去身材到很是修長,比自己都高了半個腦袋,臉上的稚氣也未脫帶着一點點的傲氣,倒是個驕傲的小弟弟呢。

“還有我還有我,剛才不算,現在重新介紹一遍,在下董玘董文玉,會稽縣人士,見過峻嶒兄啦。”董玘急忙道,一陣咋呼徐秀不由揉揉耳朵笑道:“見過文玉兄。”

這六人除了楊慎稍小外,其他衆人都和徐秀差不多年紀,同齡人自是相熟的快,幾句介紹過後,徐秀就不覺得有什麽生疏了。同這六人一一見過禮後,衆人才在狹小的艙室內坐下。

董玘道:“我等六人都是在南京城相識,便一同決定上京趕考,峻嶒兄也是嗎?”

“在下也是去大比的。”

董玘得意道:“噢噢,我們都是今年秋闱點中的舉人,我可是浙江鄉試的亞元哦!峻嶒兄呢。”微微喘了口氣。

“弘治十四年,應天府鄉試第九,文玉兄你真厲害。”徐秀玩笑道:“可我還是前輩。”

楊慎咳嗽了一下,指指董玘與徐秀道:“峻嶒兄,你不必理睬他,還好他不是解元,不然更得炫耀了。”

董玘不滿道:“你不知道!我們浙江今科可是有萬人的。”

魏校道:“我好像也是第二名亞元哦。應天府也不比杭州府人少呢。”

“好啊!那我們會試比一比!”

“好的好的。”

“得,就你們是上京趕考而我則是上京找爹。”楊慎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的道。

徐秀知道楊慎将來可是狀元,安撫道:“令公大才,楊大你也是要金榜題名的,今科不考,下一次再考。”

“嗯,我那老爹甚是嚴格。”楊慎抖了抖身子佯裝害怕道。

“哈哈,”

董玘道:“峻嶒兄,先前你在江面上唱的是吳中新聲嗎,可否同我們說說。”

徐秀知道祝枝山把他對于後來以文化樂的理念到處在講,也提醒他根據《洪武正韻》、《中原音韻》這兩本韻書的歸韻進行研究,折騰出來近似而不似後世昆曲的調調。

不由苦笑,只能說自己太放肆了,事物是有歷史進程的,怎麽輕易的就能人為加速呢。

道:“算是新聲,只是在下根據昆山流傳的昆山腔進行改進,也吸取了北曲的慷慨激昂所得。依洪武、中原兩部韻書歸韻而已,游戲之作,不足一提。”

顧應祥點頭道:“昆山是有流傳一種腔。峻嶒高才。”

徐秀客氣道:“不敢當。”

魏校道:“律,是允明先生宣講的點,那麽這個律作何解?”

徐秀見避無可避,只好謹慎道:“律也,律詩,律詞,用曲之一道,也需律。”

董玘好奇道:“怎麽說呢?怎麽個律法?”

明代學風就這個不好,什麽事兒非得尋根問底,先前在吳中也是如此,這下看來又躲不掉了。

徐秀道:“那就容小弟跟諸位講一講這律吧。”

六人拱手嚴肅道:“請。”

對待學問,理當如此有禮。

徐秀慢慢講道:“前唐時期,律詩入曲尤為流行,一片子、昆侖子等曲名,皆王維律詩被李龜年等人作歌而有之,李太白奉旨所作清平調三章,在太白看來,也無外乎是做了三篇七言律詩而已……”

“律詞一道說始于教坊內,不完全準确,然而卻也不能否定,宋人道:因舊名(唐教坊名),另倚新聲,由此也可說明。律詞初為長短句,後為詩餘,其後才稱詞。”

“凡有井水飲處,既能歌柳詞,此為前宋葉夢得《避暑錄話》所載出使西夏歸國的使臣所言,諸位真的認為柳永的詞天南地北數千裏,所到之處方音不同皆能歌嗎?能歌的一樣嗎?”

楊慎問道:“那此話該當何解呢?”

徐秀道:“說繁也不繁,柳永開律詞慢調之先,詞有“住”(即拍),依據字聲行腔,即可歌也。”

簡單的講,通過字的音調通過詞中的拍,換歇,就可以唱詞了。

董玘拍了拍手高興的道:“只要得到柳永的律詞,便可以根據文體按節而歌,而旋律怎麽處理,依據字體行腔來唱或者詠唱,至于唱的好聽不好聽,則就因人而異了,唯有識字的樂者,上等歌姬這樣的,才能擅唱慢詞啊。”

徐秀笑道:“然也。文玉兄你可慢着點,別憋死了。”

董玘微微咳嗽一下搖手道:“無妨無妨,不礙事不礙事。”

“前宋姜白石所作十七譜,言道: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做什麽理解?不是律句就旋律不明,平仄無抑揚,難有美聽之腔,或難以成唱。”

“概言之,依據字聲行腔,平去上入四聲平仄抑揚即是律。前宋律詞一道極度輝煌,教坊司将律詞做曲,而成散曲,我輩只需依曲填詞即可成戲也。”

“至于唱,在下采用的昆山腔作為基礎,融有北聲,參考洪武、中原兩部韻書即可,然這兩部韻書歸韻實在是太多,讓小弟用嘴巴來把歸韻說出一遍來都不可能吶,所以有一部散曲專門之韻書就極好了。”

徐秀想到:洪武正韻七十個韻左右,怎麽可能有人能全部念一遍?還拿來唱?這就是用來科舉考試用的參考書,後世人拿這種歷朝歷代的官方韻書考證古代的漢語,真心是不靠譜的,那些什麽上古漢語的視頻,純粹是想當然的東西。

魏校道:“那峻嶒兄可曾作這散曲一道的韻書?”

“慚愧,本人才疏學淺,作不得韻書啊。”

徐秀也不是謙虛,作為戲曲他雖然很有研究,也只能僅僅是研究,他知道昆曲的教科書是《韻學骊珠》但那是乾隆年間才有的,從那時候起唱昆曲的才不看洪武和中原這兩部韻書呢。

“此等理念已是極佳,只恨這蒙元斷我漢家傳承,落得前宋已有的律,中斷至此。”

這是自然的,玩這種以文化樂游戲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可是要先精通律詞一道,然後還要懂韻,還用懂平仄,才能叫玩,而不是唱戲,這在蒙元入主中原之後肯定會被大肆打擊,然後符合他們審美的南北曲才流行了開來。

所謂精妙的元曲,絕大多數只能是看,就是案頭自己看的玩,在當時基本沒有,或者很少有歌之的。

楊慎熱血沸騰的道:“定要将着鞑子再趕回大漠以北。”

一時群情激奮,徐秀笑笑不說話,古人民族之觀念根深蒂固也。

……

初次見面的生疏随着交流的深入也慢慢的消散在衆人之間,一路吟詩作對,行茶令,談論散曲,甚是合拍。

來到濟南府,兩岸不見南方景致,入目寬廣的視野帶來了別致的景觀。

舟船一路向北,不覺群山已過,到達河間府,離京師,已是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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