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世冤(2)

且說大明成化弘治兩朝舊事,張璁娓娓道來。

江寧縣以南百裏路有一座山,名叫方山,方山名勝古跡甚多,花草樹木繁茂,文士如梭。

東南山腳不遠處有一座鎮,名叫淳化鎮,比之方山之盛,淳化鎮便顯得冷清了許多,少有游人駐足。

鎮外有一村莊,名喚走馬村,自入國朝以來此地并無什麽耀眼與顯貴之處,自是平平。

然成化十八年這裏有一戶郭姓人家之女嫁入了成國公府,坐上妾位。郭姓人家從此改換門庭一世顯赫一世貴,飛黃騰達亦是可以預見。

平平的走馬村也就順理成章的入了有心人的眼。

尋常女子能夠嫁入與國同休的成國公府,好比千年鐵樹一開花,好比枯藤枯木又逢春的奇景,令人啧啧稱奇,卻對皇家公主下嫁平民沒什麽意外感覺,想必是沒有利益之故。

時有閑人羨豔的道:“好花出在深山內,美女生在小地名,我等無有這個福氣吶。”

郭氏,容貌不需細表也能明了她必是楚楚動人貌美如花,入了成國公府成為一名偏房妾室,若無有貌怕是難以服人。

其父郭奎也算是讀過幾本書,能寫得了幾筆字的農民,或許聖賢話說不出一二,但這人生閱歷也是有的,強出頭的橼子先爛的道理自然懂得,雖然一朝攀上了富貴,也沒有忘了本,與相鄰和善,常有接濟之事。

這郭氏不但人長的美,言行舉止也不似小民出身,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對事對人皆有章法,宛若貴人。

育有一子名喚朱鳳,這朱鳳是成國公朱輔的長子,由于是庶出長子,在其生母教導之下,倒也沒那個心思去争什麽國公世子的名頭,老老實實安分守己的過着尋常富貴人家的生活。

這郭氏平常安分守己,知禮懂禮,謹守婦道,相夫教子自有一套。卻不想飛來橫禍一遭遇,自此天人永相別。

那年盛夏南京城鬧起了瘟病,這郭氏身在深宅,鮮有抛頭露面之舉,照常理來論也不太可能輕易得的了瘟病,然而事不可預知,命也不能輕定,郭氏還是去了。

若言後世之人什麽看法,想必此處應有疑問。

這古代講究的是八字一朝定,判官來消名,命理終歸是有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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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夫教子一十七載的郭氏就被那個陰曹判官勾了名,入了輪回,以郭氏之賢,想必來生能夠圓滿。

郭氏去世,成國公朱輔倒也能夠稱得上一句有得擔當的男兒漢,為這位謹守婦道宛若貴人的偏房小妾風光厚葬。

對那位庶出長子朱鳳也有傾心之舉。

事物或是人,怕的不是論,而是一個比字。相比于朱麟的渾,朱鳳的清便顯得格外耀眼。國朝人倫綱常之嚴甚于洪水猛獸,成國公對朱鳳就是再有傾心,自身百年之後,國公位也是落不到他的頭上,也只能無奈的教導嫡長子朱麟。

成國公朱輔內心已有明斷,可又不明言。若說後事之果,想必此間也是有那個因。

人心之事若能談古論今說将開來,怕是說上一整天也是說不完。

這朱麟見其兄長頗得父親傾心,這心下的不耐之感強烈,三番五次與朱鳳不開心,自以為做的隐秘,又有家慈國公夫人的縱容,愈加過分。

若言一屋之內的兄弟不和不為人知,那這個家裏住的豈不都是無心人。朱麟所作所為府內家院、成國公也都一清二楚。

朱輔聽之不聞,視之不見,對此也無有說法,只是想來到底嫡庶有別,此時受些委屈,明了将來之路,或許好趁早絕了朱鳳的他心,卻沒想到還有一個長幼有序之說?也沒想到郭氏之賢教導下來的兒子根本沒有那個心思。

這朱麟聖賢之說學的不精,歪門心思舉手就來,既然這郭氏已去,那這郭家之人沒了富貴想必也會不習慣,此間種種或許也有那個計較可以算計一二。

正巧這郭奎聽聞女兒身死也不由氣郁在心,沒過幾個月也就跟着去。

獨留孫兒郭竣。郭竣倒也生得一表人才,和其姑姑郭氏有那麽幾分相似。仗着姑姑的婆家勢力,這郭家近年很是攢下了銀錢,也在方山附近開辦了幾家客店,那時在軍中也有了一份吃食,若能好好持家,這一輩子不會有什麽辛勞苦短之虞。

那朱麟尋着他道:“姨娘走了,我那個兄長平日也不怎麽同你們來往,長此下去,你這店開得?你這房住得?你這田佃得?若随了我的意,他日成為國公,必有說法。”

朱麟的意思很是簡單,沒了你那個姑姑給郭家當後臺,你這個表兄弟也不怎麽同你們來往,你現在的這些金銀財富就和錦衣夜行一般,遭人下死手或許看在成國公的面子上不會,但麻煩你不去找也會來的,難道一有事你就去找公爺嗎?

郭竣看了看自家客店懸挂的江寧知縣傅海的拜帖,吞了吞口水。這拜帖花了他五十兩銀子求來的,不過是簡單的兩個字:海拜。有這麽一個拜帖,尋常地痞自然不敢在來騷擾,而有能力騷擾占便宜的,卻又顧忌着成國公。

如此開在方山腳下熱鬧地方的客店穩如金湯,猶如一只下金蛋的母雞。

這南京城內第一號的酒樓金陵居挂着成國公的一張名帖,價值萬兩,若按後世比價簡單的算也有三百萬人民幣,若按實際購買力,翻一番都是有可能的。如此的天價只為了一個字,穩。

不過是成國公府內的下人拿着這麽幾個字的拜帖去店中投上一投,就能收萬兩白銀,而出這筆錢的商家所求的,就是免外侮之患的能力,若按更為準确的話語來說,即是通過遞交給有能力的人“程儀”得到一張吓退豺狼猛獸的虎皮。

說到程儀也是奇妙,明代親朋好友之間有送路費的習俗,打着這麽一個旗號行賄,別人也沒什麽好說,屬于潛規則。說到此處也不由插上一句題外之話,後來那位手握權柄的嚴嵩嚴閣老的拜帖,已經是極其昂貴的三千兩白銀,這成國公不愧是與國同休,再這基礎之上,還能翻上幾倍。

既然這中間有如此道道,那麽能夠攀上未來的國公,郭竣也是心花怒放,對其言聽計從,甚至鞍前馬後,兩人年歲相差不大,心中的邪戾之氣也是相合,在郭竣有心攀附之下,朱麟也對他很是滿意。

這一來二去的,愈發張揚輕狂也就可以理解。在朱麟有心的操作之下,郭竣時常有機會見到成國公,适時行诋毀之能,朱輔見他相貌堂堂,又是郭家人唯一的後人,說的話自然要聽聽。

可憐朱鳳毫不知情便遭了算計。

……

走馬村內有一戶劉姓人家,祖輩就是縣衙的解戶,所謂解戶,就是押送錢糧進京的差役,時人常道:民所患苦,莫如差役。說的就是這類人。

到了這一代的解戶劉節在江寧縣當差,當時還是主簿的吳鴻命他去往應天府解銀,再到北京,一行數十人人吃馬嚼之下這錢都需要先行墊付。

劉節缺少盤纏便同郭家好人郭奎借了這個私債,足借本銀百兩,來年報銷過後足額歸還,若有拖延,日複一息。

一走就是耽擱一年,還好平安無事的歸來。吳鴻與他兌的路費并不足額只有九十餘兩,劉節心下一寒,縣衙主簿主管錢糧,這事兒若要深究,必然也讨不回公道。

還好恰逢風調雨順落了一個豐年大熟,糧食打下來,粜(tiao賣糧)銀十幾兩,合着吳鴻的兌銀到還能餘下些銀錢度日,遂足額還給了郭奎。

郭奎見他如此,特地留下招待飯食,不巧劉節家中有事,喊他回去。郭奎也被官府主簿叫去完糧,兩個人在急忙之中,一個忘記寫收據,一個忘記取收條,就此拜別。

不想過了五年,郭氏郭奎父女倆相繼去世,郭竣當家,他查看賬簿之下發現了這麽一個親筆的借條,陡然起了昧心,便叫人去劉節家中讨要積欠五年的銀兩。

劉節為人很是認真,聽他下人來講,一開始也并沒有什麽急躁和否認的心思,畢竟有了些年數,淡忘很正常。

在他思忖了許久後才回道:“五年前盡數歸還,債豈有讨要第二次的道理?只因郭老先生有急事,我又歸家急才沒有寫下這個收據,這是天理人心,你且回家告知,昧心事是作不得的,舉頭三尺有神明。”

下人只好回去告知郭竣,郭竣也并不心死,幾次三番之下差人上門,這劉節畢竟快人快語,見他這般也只有閉門不見。

道:“你家傷了天理,就是父母官上門,我也不該還你這第二次。”

郭竣聽他這麽一說,冷笑道:“他一開始記憶不清,那麽就弄假成真罷了。”

告狀人郭竣,年二十在籍良民,告解戶劉節蒙騙之事。我家苦治農田積攢下這足銀百兩,誰料劉節解銀送京,稱缺少路費,蜜言哄騙家祖,盡行借去。約至本年歸還,不料禽獸之心無厭,自京歸鄉公然延期已有五年,今日揚言已還。銀有百兩,身家所系,文契在身,鐵證如山。懇祈大人,追讨欠銀活我全家。

一紙文書便告上了江寧縣。

所謂一字入官衙,無賴不成詞,這個狀紙便是最好的明證。誰都知曉郭家近年發家,怎會全家活路都落在一百兩銀子身上呢?

知縣大人傅海早就知其與朱麟有交,受理此案過後便差人拘押劉節,前來應訴。

劉節只能憤道:“這種平空欺天之事大人怎能輕信。郭老爺與我只因都有忙碌,沒有立下字據,五年來從不追讨,只因郭老爺去世,這郭竣便起了黑心,望大人明察啊。”

傅海的心思不在于此,沒有那個所謂,道:“既然借過郭鄉紳的錢,那麽就是事實。怎麽會有還了銀錢不立字據,也不找一個證人的?休得抵賴,延你半月連本帶利歸還郭家一百五十兩白銀。當堂具結。”

可憐劉節一家老小妻子兒女被這昏庸知縣,被這無良郭竣逼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破家的知縣,明證。

冤枉的劉家良田被郭竣所占,絕望的劉節氣絕之下一命嗚呼。只留老父妻子,與那個十幾歲的女兒。

若說此事到此而完,那麽這案子粗看涉及郭竣朱麟,細瞧之下,那吳鴻似乎也有身影,雖說前任知縣傅海已經調往他處,也是無妨。

徐秀想到:這事兒并不是很難處理。

同張璁道:“如果只是這個案子,為何狀紙只中那麽危言聳聽?”

劉達哇的一聲哭喊出來,伏在地上顫抖不語。

張璁嘆了口氣道:“大人啊,這是第一冤。”

徐秀把着茶盞輕輕吹了吹,平淡的道:“繼續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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