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鄧特風車庫裏有好幾臺車,他以往出風頭勾女生,也沒像今天一樣,很想把他不常開出來給人看的那架紅色保時捷開出來,輕描淡寫說一句:“不如我載你?”
可是今日他是坐媽咪的車來的,站在咖啡店外才想起司機開車走了,臉色沉郁,好像嘉年華游樂場走失的王子。
“過來,這裏。”陳一平抱頭盔叫他。“坐過兩個輪沒?”
他跨坐在一架本田重機車上,扔頭盔給鄧特風。鄧特風看着他,心髒好像被狠狠拳擊一下,愣了許久。陳一平和這種車,似乎不是很搭,看起來又偏偏那麽熱.辣。他找回聲音問:“你不是教書?”
“所以我很少騎電單車。騎也戴這種頭盔,街上學生撞見不敢認。”
怎可能?鄧特風肚裏說:你這麽潇灑這麽……靓,只露眼睛鼻梁我都認得出來。未嘗不是有種男人間較勁,“又輸給他了”的挫敗。
可那種沮喪在陳一平看他遲遲不動,親自來幫他戴頭盔時被填平,又換做另一種滿滿的情緒要從心裏縫隙裏溢出來。他幾乎不能呼吸。陳一平以為他緊張,好笑地看他手足無措,問:“幹什麽?不用怕,市區55km/h,學校區30km/h,慢過你開車。”
鄧特風嘴硬道:“沒啊。”爬上車去,手扶着座椅。風呼呼從他們身邊吹過,陽光在頭上照,藍天白雲,中間有很大一塊路,路上橋上只有幾輛車,鄧特風看着他的背,強壓着還是像心裏長了小草,萌發出尖尖的草尖,怎麽埋土都還是會頂破泥層長出來,搔得胸口發癢,在猶豫……要不要,該不該,抱他。
陳一平問鄧特風去哪家游戲廳,鄧特風想,去常去那家被人圍着打量,想到就心煩,就提議去三個區外商場的一家。
他們這個下午穿越城市,溫哥華很大,幾個區外圍相交的區域荒蕪。公路繞着長得高的草和無人去管的樹,橋下弗雷澤河的水上漂着許多木樁,日光照得整條河水光粼粼,要不是帶着頭盔眼部有保護,鄧特風都不會有機會目不暇轉地盯着河面看。機車從橋上開過,比開車底盤低,弗雷澤河的河水在溫哥華與列治文間流向太平洋。
那景色太壯觀。鄧特風吹着橋上的大風,終于試着擡起手臂,松松抱住陳一平的腰。T恤下他的身體在散發熱力,好像陽光照耀下的海水,鄧特風又清空肺腔,深深地用力地呼吸。
最終到游戲機廳,買了兩杯大杯汽水,鄧特風要可口可樂。陳一平排隊買爆米花,爆米花機周圍黃色的光映得他面孔好似十分溫柔。他又別起一側頭發,鄧特風才第一次發現他眉形平而直,眉尾仍很濃,長過眼尾。形狀天生那麽挺拔,那麽刺目,只是常被頭發掩住鋒利的眉尾。燈下濃墨重彩地乍一瞥,那雙眉好像要生生戳進他心裏去。
陳一平提前道:“一半焦糖一半黃油鹽,不知你什麽口味。”
兩人走到藍光閃爍的游戲廳內,在駕駛類游戲機前坐定,陳一平看着屏幕說:“之前發消息給米雪,她下午全部有義工做,來不了。不然叫她陪你玩跳舞機,她在家都玩。”
鄧特風咽口可樂,不鹹不淡地。“哦。”
陳一平覺得他小男生扮酷都很有意思,長腿随意擺放,坐在椅子裏陪他打游戲。分數一串串從屏幕上飛過,越積越多,但不會有意超過鄧特風。給他面子,剛剛保持住和他相當,有時多點有時少點,還分得出心思吃爆米花,尋紙巾來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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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特風裝作不經意:“你教書的?教什麽?”
“Sociology,社會學。”他不必思索即可介紹:“第二年才開的課,‘Family Across the Life Course’啊,很熱門的。節就是‘約會與伴侶選擇’。”
鄧特風又想:難怪你那麽支持小女生談戀愛。他問:“上完你的課,會不會約會輕松點?”
“不會。”陳一平拖着語氣晃晃蕩蕩地講。“一般上完我的課,你們都不知道什麽叫約會了。”
鄧特風聽他說,低着頭笑個不停。他笑起來像水晶碰撞,有一種獨特剔透的少年感。陳一平乍然回想起,很小的時候,有父母帶着去魚檔看盛着藍水的玻璃缸中五光十色的金魚。不知道有沒人說給這年輕人聽過,他該多笑笑。
鄧特風在游戲裏打着急轉彎問:“那約會是什麽?”
“你知不知道‘約會’這個概念,是中産階級發明的。1920年代沒約會這回事的,男人帶女人去高級餐廳吃飯送禮物,是一種交易。現在我們叫‘伴游’的那種。到1950年代,這個概念才常規化,後來受女性進入勞動力影響,逐漸演變成現在這樣。”
“什麽意思?”
“這意思不就是,‘我不知道’啰。”
游戲機音效聲不斷,陳一平不介意鄧特風噓他。“‘約會’的界定本來就不清晰,有人覺得吃頓大排檔算約會,有人覺得不對,只有你請我法餐才是約會。那你約人出來打游戲算不算約會,我和性伴侶只上床算不算約會,甜爹網站上,性服務換學費又算不算約會?”
鄧特風道:“那我現在約出來打游戲的是你,也可以這麽算?”
“你講真的?”陳一平笑笑,直白地瞟他褲裆。“你要是彎的,也不必浪費米雪時間了。”
那一眼直白中帶一點調侃,鄧特風心頭一顫,卻不是因為被他看得惱怒或害怕。
“……我不是啊。”鄧特風小聲說。自己也覺得先前話題太無稽,又不服氣地多問句。
“你呢,這麽懂,經常出去約會?”
“沒。”
陳一平方向盤打到底,才被自己的手臂壓着頭發,頭發微微反着游戲屏幕的光,柔軟而有光澤,吸引鄧特風去摸一摸。他趴在方向盤上講:“我好久沒出去約會。以前導師說,‘這課題真是傷腦筋,你的感情生活完了’我還不信。”
鄧特風便感到一些欣慰和竊喜,大概是:至少我有女孩追,想約會就能約會,你沒有。
打到晚上七點,商廈都關門,出來四處黑黢黢,街燈亮起。
陳一平在前面帶路,身影極長,沿街慢走,帶少年人去家十點半打烊的雲吞面店,請他吃東西。坐下就随便亂點,兩份細蓉加清湯牛腩加柴魚花生粥加凍鴛鴦加鹹檸七加紅豆沙打包綠豆沙堂食。
陳一平和他有一搭沒一搭講話。
“你吃不慣西餐。”鄧特風說。
“是。學校聚餐回來都要煮碗面。”
鄧特風點頭。“我媽咪也是唐人街長大的。”又問:“你自己煮?”
“米雪煮。”鄧特風看見他在燈光下若有所思:“現在願意煮菜的年輕女孩真是不多。”
他于是難接下去。陳一平道:“澄清一點,我沒有向你推銷我小妹。不要誤會,我習慣了誇她。”
“哦。”
鄧特風低着頭,扒雲吞面。黃色的老舊燈光浸到碗裏,大粒的鮮蝦雲吞透出粉色,竹升面是顏色深的堿水面。鄧特風光潔的額頭上落一點陰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忽然說:“你想抽煙可以去外面。”
陳一平對着他眨眼。“戒了。”
他們晚上用公共交通回去,陳一平把電單車扔在朋友家車庫。這個時間飛車黨出沒,他不想被人纏上飙車。兩人去坐架空列車,即是天鐵。軌道高高架起如同在空中。吃完宵夜車上不再有什麽人,空蕩蕩車廂裏,藍白的強光映得裸露的皮膚蒼白無色。車窗外是黑色歐泊石般彩光閃爍的黑夜,建築的光火又随列車在城市間穿梭漂浮到乘客臉上。鄧特風靠着椅背睡着了,陳一平沒睡着便看他。僅存的戾氣都被如水的燈光沖刷去,他仰着頭閉眼呼吸,仿佛小了五歲。睡得不安,睫毛一顫一顫的,好像雨中受驚的蝴蝶。鼻梁到嘴唇的線條極其精致無辜。
如果他是個女孩,陳一平有點有趣地想,我此刻一定會脫外衣給他蓋。
陳一平到家是九點鐘,他的公寓買在市中心,溫市寸土寸金,很算一份資産。這條街道上兩側高樹枝幹都披滿小彩燈,好像把滿天繁星拉低到人間。
進公寓樓上十一層,陳米雪回家度周末,正在客廳裏穿着白色睡裙煲電視劇,她剛洗過頭發,半幹的黑發柔軟順滑,一直垂過腰。陳米雪像一朵小白花,如果她此刻沒有咔嚓咔嚓吃薯片。陳一平以為自己家養了只倉鼠。
“不要吃薯片,告訴你多少次了。打包了紅豆沙給你做宵夜糖水。”
陳米雪沒接紅豆沙,幽幽地凝望大哥。
“大哥,你是不是去跟人約會了?”
“我能和誰約會,你Shawn哥?”
陳米雪抱着抱枕嘆氣。“我怎麽知道。”似在怨她大哥結識新女友卻不告知她。
“發了消息問你,要不要一起來,你有義工的。”
陳米雪難以被說服,動動嘴唇。“打游戲打到這時?你和Alex不像很投契。”
“傻女。幫我家二小姐考察人品,怎麽敢惜時間。”陳一平摸她發頂。“不氣了,買了花給你,漂不漂亮?”
米雪看着鮮花束和紅豆沙,像冰激淩被軟化下來,抱住他,整個挂在他身上。“那Alex……”
“嗯。”陳一平縱容地望着她的臉漲紅。
鄧家別墅裏,花園中心是龐大的車庫。車庫完全是鄧特風的領地,由他改建過,庫頂刻意做的粗犷的電線吊燈,高低不等地垂落,照亮數百平方尺空間。此刻他坐在GTR內,座椅完全放平,他便仰倒看車頂,車載音樂放得震耳欲聾。
他腦中今天的畫面反複回放,掠過坐在機車後座看見的風景,又掠過陳一平講起陳米雪時的神情。
他猛地按停音樂,在車上打電話。
對方聲音很迷糊,似是睡到一半被鬧醒。“大少爺……你不好這麽锲而不舍鬧我啦……知道今天你見了你媽咪,有什麽要抱怨明天好啦!”
“不是啊。”鄧特風道:“我要訂輛車。”
“什麽啊?”家裏有車行的朋友清醒了一些。“你還差什麽車?法拉利你不喜歡。”
“我要Honda。”
那邊一靜,困惑道:“你一向不開Honda的。”
鄧特風道:“不是車。我要Honda的電單車。”
“……随你了,不要打擾我睡覺拜托……”就想挂斷。
“你等等。”鄧特風咬牙道:“還有一件事。”他想起米雪,背着書包來找他,一起喝奶茶,以及今天陳一平說她會煮面。“我好像,對一個女孩子,感覺很不同。”
“那你不是春心動?”對方嗤他。“明天你開保時捷去找她,一出場手到擒來。”
我喜歡她?鄧特風望着車頂,又望到前鏡裏自己的一對黑沉沉眼睛。“是……咩?”好似哪裏對,又哪裏錯得離譜。
“不管是不是,你就勾她咯,沒區別的……”
次日早,鄧特風開車到陳家公寓下接米雪。
陳一平昨天打游戲回家,通宵等同事傳數據,又寫一整晚論文。睡意太重,頂不住便起身做俯卧撐。清晨時手邊咖啡都冷了,溫哥華是臨海城市,窗外白色的海鷗拍打翅膀沙啞地叫醒居民。
黎明到來,今日天氣晴朗,米雪站在陽臺看見樓下鄧特風開的車,那車漂亮如同一架光滑流動的鋼琴。她又跑進房矜持地拉開整面牆胡桃木衣櫃第二扇門,開啓首飾盒,取出多一對四葉草耳夾,在穿衣鏡前戴上。米雪沒有耳洞,陳一平有種男人的粗心,尚未意識到小妹已經到了需要許多珠寶傍身的年紀。那一對耳夾還是媽咪送的十四歲聖誕節禮物。初次和她心儀的男生“約會”,米雪有些表明姿态的小心思,仿佛在向男孩子宣布:我家境也不差,不會對你的錢做出高攀一般的舉動。
陳一平看看樓下,又看看米雪,覺得少男少女倔強又小心翼翼,令人發噱。當然是善意的笑。小妹走了,他收拾過書桌,設了兩小時鬧鐘,準備補眠到中午十二點,去朋友家車庫拿車。
不想十一點多就被江紹吵醒。
陳一平按着頭對電話說:“我在睡着。”江少悻悻地:“在你家樓下,要睡放我上來再睡。”
前些日子公寓貼出啓事,說是通訊對講壞了,只能刷卡上樓。陳一平抓了把頭發下樓接人,他料到江紹昨天知道米雪戀愛,黯然整天,今天會因酸楚積累到阈值而爆炸。
果然,江少一上樓就怨天怨地,幾乎要拆房子。陳一平站在浴室鏡前,一面擠牙膏,一面聽他質問。
“你為什麽答應米雪去跟那小子約會?她還未成年不知道多要你監管!萬一出去戀愛,吃虧怎麽辦,被人欺負怎麽辦?”
陳一平朝門外反問:“是不是我不給她約會,到她成年,你就夠膽約她出去?”
“……那也不是。我又不戀幼女。”江少立刻垂頭喪氣下來。
他自問不該,也不會對朋友的小妹有什麽禽獸想法。他一直當陳米雪是發育不良的小女孩。只是兩個月前,陳一平托他去接米雪從女同學的生日會回家。月夜下,他看着她穿珍珠色禮服,高跟鞋踩着輕風姍姍行來,偷喝了酒,盤起長發,眼影眼線襯托雙眸嬌媚如水,兩頰暈紅。
朋友家小妹驟然陌生到使他目瞪口呆,手指上挂的車鑰匙都險些滑落。——她竟長成了能引男人在裙擺後追逐的大女孩。
可江紹偏偏不能追逐,他一瞬間的心動,像一朵朦胧月夜裏盛開的嬌豔薔薇花,不想被說變态,想扼殺念頭,卻猶豫再三下不了手,放任它用刺纏繞着心頭生長。
要是鄧特風不出現,他可能會在別的女朋友懷中找到安慰。但是如今,江少哀鳴一聲,抱住頭。陳一平從衛生間走出,就倒了兩杯水,遞一杯給他。
這一天鄧特風和米雪初次出來約會,他不知道怎麽勾女孩,淩晨爬起床,咨詢昨晚的好兄弟蔡耀祖。阿祖一貫看《花花公子》,以殺手自居,睡眼迷蒙地為他參詳。
“你…想勾的那個女孩子,家教嚴不嚴?”
鄧特風認真考慮,自信道:“她大哥人很好。”
阿祖心想:什麽鬼……?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那你第一次約人家出去,也不好搞得太私人,你就帶她去旋轉餐廳brunch咯。”
于是在這五月的平常的周末一天,在江紹蹲在多年好友公寓裏向陳一平訴苦的同時,市中心可以遙望碧藍色海景帆船的酒店高層餐廳,迎來一對金童玉女組合。
這一對年輕人不知道對方喜歡吃什麽,不吃什麽,又不願開口問,由侍者推薦菜品。橙紅的薄片野生三文魚腌過,在蒜蓉幹面包上擺成一朵朵玫瑰花造型,還要撒上香草碎末,煎鵝肝切片佐着新鮮草莓吃。三層的點心架上精致小點一半鹹,一半甜,有迷你可頌面包,又有各式方格大小的蛋糕。
餐桌正中擺放着鮮花,以缤紛非洲菊和大麗花為主。陳米雪最初坐下,有鄧特風家教很好地為她拉開椅子,還面上發燙,對浪漫約會充滿憧憬。可待到她每次來下午茶都點的天鵝泡芙端上時,她心中已生出些許發酸的失落。說來說去都是她講,從校園生活講到教授脾性,怎麽都不見這個男生附和。
“Alex,你是不是不喜歡講話?”
鄧特風居然答:“是。”
米雪只覺得一口氣頂在心裏,險些把她頂死。她愣愣地看着這個比她大的俊俏男孩,鄧特風還未察覺自己說錯什麽,坦然地回望。米雪委屈地去盥洗室。
她戴了幾小時耳夾,推開休息室的大門,就能從第一面鏡子裏看見自己一雙紅腫的耳垂。她慢吞吞将鑲有一圈鑽石的耳夾取下,耳垂仍是紅得發亮,五月末的天氣還像被風雪凍着一般,可憐兮兮的。米雪咬着嘴唇,手指靈巧地把編了松散魚尾發辮的頭發松開再編過,使兩鬓黑發蓬松地掩住耳垂。
抓緊時間走回餐廳原位坐下,鄧特風又為她拉座椅。兩人距離那麽近,她屏着呼吸等他問,可是鄧特風并未發現。
很好,環鑲鑽石的大號耳夾如此閃耀,他卻完全沒發現她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