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游戲城裏光影浮動,藍幽幽一片。十幾歲少年人頭發染成五顏六色,男男女女都有,一邊罵街一邊打游戲機。

陳米雪翹了課,悄悄溜到這裏。別人裙子短到大腿中,上衣露一截肚臍,被轉變顏色閃爍的燈光和游戲機屏幕光映得放蕩誘人。她穿絲綢衫,下裙蓋到膝蓋,右手捏着新款手機。

“……我,我還能在哪啊哥,我不在學校咯!……是啊,今天下午第一節你叫我修的社會學入門嘛,講師是你朋友Stanley哥哥啦……”

那個黑T恤、牛仔褲的男生皮膚很白,手腳纖長卻有肌肉。掌握方向盤的手指好像雕塑家雕出的石膏像,有種冷冷的、沒煙火氣的完美質感。她聽見自己胸腔裏砰、砰、砰、砰砰地放煙花,心虛地賭咒發誓:“我,我真的在學校啦!不然還能做什麽?”

手機那一端傳來飄飄忽忽的嘆氣。“……我剛跟Stanley溝通過。麻煩他課間專程查二百多學生的簽到冊,沒有你。”

陳米雪沉默住。她大哥陳一平的聲音裏有失望和失落。兄妹相差十四歲,陳一平有時不知米雪想點什麽。更不要提性別都不同。

他只能盡量留心,盡量溫柔。“我也好奇,我只得一個的寶貝小妹不想去上課,去了哪裏?”

陳米雪看見她握着同款手機的大哥,穿白色衫,頭發留到肩膀,不染不燙不加發蠟,黑亮自然。陳一平怕她覺得他過時,一直有做發型,左側打薄過,壓在耳後。他有熱愛水上運動的陽光膚色,一路走來,比她更格格不入,閑适得好像一陣吹進光怪陸離夜晚的白色海風。

陳一平走到她旁邊,比整整高一個頭,按着她肩膀讓她朝向仍在玩極速飛車的大男孩。兄妹被游戲機和自動販賣機擋住,在喧嚣音樂下坦誠說話。

“你喜歡他?”

“沒……沒有啊!我回去上課,哥你開車載我啦。”

陳一平立在原地看她滿面通紅就要走,擡手扯住她頭發。“現在什麽時代了,女孩子喜歡男孩子,可以追的。”他向後攏一把散落的發絲,朝男孩走去,搭他肩說:“靓仔,敢不敢賭一盤?”

大男孩猛地回頭,屏幕上車撞飛了。他面無表情站起身,游戲廳裏齊刷刷站起來許多人。重聲激烈的音樂都停一停,陳米雪躲在販賣機後緊張得不敢出聲。

陳一平低頭笑,幽暗轉變的光線裏,他一笑,他對面的人就好似眼前亮一亮。他拿出錢包,沖對方揚下巴。“賭一盤啊,你贏我請你這裏所有‘朋友’飲料。現金全給你。輸也不差,有個可愛小女生想請你喝奶茶。”

對方看了眼他老老實實拿出錢包的手,又從手看到他V領衫和左邊沒有別起的頭發。他從不留覆額劉海,鬓發長長到碰着下颌。奇怪是不嫌奶油也不文弱,生機勃勃,男兒氣概十足。

對方漠然地坐下,選入游戲選比賽場地。陳一平問:“有沒有讓幾秒?”

Advertisement

當即被罵。“你會不會玩?”“出來丢人!”“神經病!”

那個黑T恤的男孩靜靜地轉去看他,臉面像雪,棱角又能割傷手似的刀鋒般銳利漂亮。陳一平指指自己,再指指男孩,心平氣和。“我說,要不要我讓你?”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Alex用不回應表達最大的漠視。

游戲正式開始。

Alex從未輸過,對手再爛他都全力以赴。可這次他真是沒想到。那個比他大個十歲莫名其妙的男人輕松得好似在吃牛扒,頭發掩下來,側面看去只看見他鼻梁嘴唇及下巴,但他覺得那個男人的眼睛一定在閃光。看上去過時,谙熟成年人世界的規則,早已不像游戲廳玩家,但對方操縱車輛的手段老辣又霸道,一路左搖右擺碰飛路上其餘車輛,如同他對速度并無執念,更熱衷于摧毀競争者。

Alex頭次感到壓力,咬牙去碰撞別的車,争分奪秒進隧道,誤碰隧道門,整輛車飛出去,Game Over.他抓起不知是誰的汽水狠灌一口,扯起背包就要走人。坐在對面的男人抓住他的背包帶,又沖他一笑,指到:“那邊。”

陳米雪臉傻傻笑着,捂着面頰從販售機後挪出來,鼓足勇氣,抱住他手臂如滿足欲死地抱頭等大獎。

陳米雪拖他去游戲廳外公園買珍珠奶茶,奶茶店裏,陽光明媚,窗外綠蔭大樹,有女士遛貴賓犬。Alex與陳米雪在玻璃窗畔臨街坐一桌,女孩子白裏透紅的皮膚,黑亮眼睛細彎眉毛,男生比她大四、五歲,像凍手的冰塊那樣硬邦邦的好看。她大哥很有覺悟地坐在隔壁的隔壁,埋頭吃一份燒臘飯。Alex下意識去看陳一平,陳一平正在翻煙,還沒點火,叼着香煙對寶貝小妹漫不經心地眨眼。

Alex忽然覺得被電了一下,他含着那口加了海鹽的奶蓋碳培烏龍茶,不明所以地按住胸口。

陳米雪的羞赧只是一陣,很快老成道:“我叫Michele,米雪。只知你英文名Alex,中文名呢?”

“鄧特風。”

她津津有味地猜。“‘特’立獨行,又像一陣‘風’?很合适你呀。我能不能叫你阿風?”

“不能。”

鄧特風不喜歡與人太親近,不假思索答完當即冷場,無話可說。喝着以前也沒怎麽喝過的珍珠奶茶,實在太甜。他問:“那是你哥,親生的?”

米雪本來有些尴尬,回頭看大哥一眼,找回信心似的笑道:“不就是我親大哥咯。”

“他很厲害。”

“你也看出來?”米雪唯恐與他沒話題,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我是我大哥帶大的。”

陳家兄妹被放養,父母早早離婚,出生地在加拿大溫哥華瑪麗醫院,母親現今在英國,父親去泰國經商,各自又成家。

陳一平考大學時在給小妹喂谷物糊、約醫生,讀學士時接送小妹上幼兒園,碩士答辯完小妹上小學,讀博士時有機會去小妹的中學代課過幾天。後來陳米雪可能是厭煩他的管束,面試大學專程去了他授課大學的隔壁校,現在讀着預科,若是成績好明年可以直升。小妹很聰明,陳一平覺得她升學會很順利,只拜托鄰校的朋友代為照顧一二,不想陳米雪二八年華情窦初開,喜歡上游戲廳男生。

陳米雪臉紅道:“你不要以為我初中生,我已經很大了,還有三個月就成年。而且我大哥不管我的,他很疼我。只要我明年升去讀大學,我想做什麽都很自由。對啦,你在哪裏讀書,讀的什麽?”

鄧特風看了她一會兒,沒有說話,米雪不知自己說錯什麽,在他目光下非常拘束。陳一平端着凍鴛鴦走來,說聲“不好意思”坐在鄧特風身邊。

“交換個號碼,也該走了。我開車送米雪回宿舍。”

他的聲音響在耳邊,鄧特風耳根一陣發燙,皺了皺眉頭。他鎮定下來,沖陳一平說:“我沒在讀書。”

“啊?”

陳一平反應過來,聳肩。“人各有志。”米雪匆匆在杯墊底寫下自己的號碼留給他。

“喂!”鄧特風叫住他們。“你叫什麽名字。”

米雪睜大眼望過來,陳一平才知他問的是自己。

“Peter Chan.陳一平。”

“Alex Tang. ”他又飛快地補充:“你可以叫我,阿風。”

直到走下游戲廳所在大廈停車場,米雪還在講:“不讀書終究不似很好啊,在這個年紀。”

陳一平俯身給她系安全帶。“你只想談一場戀愛,約約會,又不是認真要選擇終身伴侶,為什麽在意別人前途。——換過來說你要是在這個年紀認真考慮選擇伴侶,我一定不贊成。”

她唉聲嘆氣,句句都在嘆息鄧特風長得那麽好,卻不讀書,十全九美。

陳一平開出停車場,看見前方一架白色跑車,忽然笑笑。加速開到齊頭并進讓她看。

“人家開GTR啊,富家公子何必你擔心。”

這時是五月末,陳一平在大學教書,今年他不開暑期課程。十周後是篇論文截止日,不過他進度大大領先,如今只等分享署名的同事從柬埔寨傳新數據。

小妹米雪每周和他吃四、五次飯,平均下來搬出家和住宿舍沒區別。他去小妹宿舍看過,高大的白色聯排建築,窗臺有數十米高的巨杉枝葉伸入,松鼠浣熊頻繁出沒。要到那個男生電話以後,她不再翹課去游戲廳窺視。或許是那男生勸她不要如此。那他還算懂事。

陳一平覺得這一向真是順風順水,下午接到老友電話,叫Peter哥江湖救急,他義字當頭,勇為人先地去了。

老朋友姓江名紹,英文名Shawn。前幾個月,忙着在41街新開一間咖啡,取法語的“市郊”,起名叫Faubourg。今天第一天開張。

店裏窗是鑲嵌彩色玻璃的圓花窗,松木長臺,木質桌椅,紅色方格地磚,藍白拼接牆壁,收銀臺邊有顆樹枝都是小燈泡的發光樹,很有浪漫情調。進門就能聞到濃郁咖啡香,牆櫃裏玻璃器皿盛放着馬芬長餅幹馬卡龍,冰櫃裏有提拉米蘇和大理石芝士蛋糕。

陳一平停車,從後門遞外賣袋給他。

“江少,下次這種裝神弄鬼的事,不好再惠顧小弟了。承惠十二加幣。”

江紹理個搞怪的莫西幹頭,染白金色,仍是和陳一平一樣帥到一塌糊塗。此刻感激萬分地避開他的手壓住他,身材相仿,幾乎把他推到背貼牆,還嘟起豬油嘴湊過來:“Peter哥哥,幫多我一次嘛,最多人家以身相許……”

陳一平及時推開,忍不住笑場:“喂!你滾開!——敢搞我頭發?劈死你!”鬧得太大,外間僅一桌的女客發聲問:“阿紹,什麽事?”

江紹飛快藏外賣盒入背後,和陳一平兩個乖乖牌大男生一般,手背在後,立正站好。“沒啊,趙阿姨,我們換工作服嘛。”

陳一平鄙夷地掃江紹一眼,望向那位四十歲年紀,着一身精致套裝的女士。之後他看見,老友那趙阿姨身後定定回望他的赫然是前些日子見過,他寶貝小妹米雪要追的游戲廳王子。

人生何處不相逢。他想他也該笑笑,畢竟今日陽光這樣暖,咖啡店裏雞飛狗跳鬧成一團,也悠閑安逸。隔壁面包房的香味慢吞吞飄過來,不記得叫什麽名字的GTR車主改頭換面,穿白襯衣,取下單側鑽石耳釘,骷髅戒指,好似剛從熱水裏洗出來一張臉,鼻梁高挺,睫毛濃長,嘴唇淡粉,年輕幹淨到叫他驚嘆。

陳一平大方招手:“嗨。”對方抿緊嘴唇,從江紹看到被江紹肩并肩黏着的他,刻意移開眼。“我想加杯美式,謝謝。”

“好啦好啦!”江紹招呼趙阿姨離去,把圍裙扔給他。“幫忙啦Peter哥!”

陳一平的視野被兜頭蓋住,他抓着黑色圍裙一角從頭上扯下,頭發散亂着回個“你等着死”的殺氣眼神。——淩厲的架勢統共維持住兩秒,然後他就嘆口氣,脫掉外套,卷起襯衫袖,很居家地把圍裙系在腰上。端咖啡杯,加咖啡豆,專心做事,一絲不茍。

他之前用力一扯,把圍裙腰帶紮起,勒出胯部上方緊繃的線條。江紹将打包盒裏的吐司裝飾一番端上桌,鄧特風也沒有動刀叉,一直在用餘光關注做咖啡的人的側影。

江紹與他低聲閑聊。

“一平,還是你夠義氣,好兄弟。”

陳一平一手濕巾一手咖啡杯,眼都不擡。“你今日請的part time工不來、烤箱壞掉,還做什麽生意。麻煩你關門回家了。”

江紹厚臉皮答:“我有你嘛。”又道:“這回這個阿姨專程從西雅圖過來帶兒子捧場我開門第一單生意,我也不好講明白。”

陳一平掃了眼那桌,正好與鄧特風目光對撞。“那兩母子關系不好?”

“別盯住看。”江紹搭他肩膀。“怎麽好?她那個兒子收到大學錄取直接撕掉,還不氣死老媽?”

女士果然提前離場。陳一平去送咖啡,見桌上壓張百元大鈔。鄧特風僵直在座位裏,其實蠻可憐,像他自己都沒覺察出被遺棄了。待他媽咪走後,他才動刀叉切冷了的吐司,道:“她付她的,我另外給。”

又喝口咖啡掩飾,低頭說:“好巧。剛才見你……還以為你換了發型。”

陳一平方才弄咖啡前,從收銀臺一堆別針裏找到根套文件的橡皮膠箍,稍微紮起頭發,才去洗手。他身上挂着圍裙熟練地收鄧特風媽咪沒喝過,沒留下口紅印的咖啡杯。“這樣做事方便。”

他的手臂手腕在鄧特風眼前一晃而過,皮膚被曬成有光澤的淺淺蜂蜜色,好像真是黏喉嚨的蜜糖,鄧特風咽喉都發緊,他點點頭。

“你還記得我?阿風。”

見陳一平端着咖啡杯不回話,又提醒他:“Alex啊。”

“是,Alex。”陳一平如鄰家大哥般。“怎樣,和米雪?”

鄧特風當即道:“她昨天約我去海邊。我不得閑,沒去。”怕陳一平以為是他推脫,執着地強調道:“是真的有事。去機場接人。接我媽咪。”

昨天去機場接人,轉頭又搞到現在這樣,鬧翻了。這個兒子真是年紀還小不懂事。陳一平說:“都好。放輕松,你和米雪的事我不管的。你們年輕,合适就在一起玩。”

“一平!”江紹在收銀臺閑得無聊叫。

陳一平回:“來了!幫你收錢!”

拿錢回去,江紹笑嘻嘻問:“我記得你講課時薪還高過這些,不另收費?”陳一平哂道:“不急,人走就關門揍你。”

江紹光明正大攬他腰貼近,比鄧特風。“認識?”

陳一平想想,還是照實讓他知道。“還不是米雪公主,二八年華春心動。”

江紹搭在他身上的手臂驟然僵住,陳一平明白他的心境。少女的芳心難測,他一路看破卻無法幫兄弟。就不多說地擡起手臂,摟過江紹脖子,拉他在自己身上靠一靠。江紹澀然想:就是那一個?不待陳一平安慰,誇張地感同身受:“大哥不易做。但是,為什麽我沒個這麽好的大哥?”

陳一平也當方才沒事發生。“你死得了。”

鄧特風見他們閑聊,聽不清聊什麽,只看見兩個身軀親密無間摟摟抱抱,心裏又莫名其妙一陣接一陣堵得水洩不通。也是的,他哪次見過媽咪心情會好?都心裏憋一股氣,想到車庫砸東西發洩。他打斷道:“不好意思,這裏可不可以給杯水我。”

“叫你。”江紹不負責任地推陳一平出去做事。

鄧特風問:“你……在這裏幫手?”

陳一平放水上桌給鄧特風,動作很平穩。“這間店我有份開的。和老板,那邊那個,幾十年朋友了。”

鄧特風心裏更不爽。他深呼吸,突然想對這個不熟的人說,你能不能,陪我坐一下?說出口就變成:“吐司好好吃。”

不想戳到陳一平的笑點,陳一平盯着他笑起來,扯開膠箍,頭發立時散落。他搖兩下頭,扯開圍裙系帶解下放手邊,如鄧特風所願卻不敢說出口的那樣,平平常常坐在他對面,道:“Alex是吧,告訴你個小秘密。”

鄧特風一時有一點移不開眼,眼珠好像被膠水黏在他身上。陳一平說:“這個吐司當然好吃啦,今天第一天開張老板烤箱壞了,吐司是臨時托我從市中心那家排第一的吐司店打包來的。所以你一下不要付錢給他,給回錢給我。”

他一番抱怨都說得風趣,鄧特風也不由抿嘴想笑。“那咖啡也是你做,照你這樣講,我一分錢單都不該埋。”

“是,看你今天心情不好,我請。”

他說:“上次你可以掉頭走掉,或者喝完杯奶茶就走。但是你陪她坐足一個半小時。”陳一平端起那杯倒給他他又不喝的水,流暢地碰下鄧特風手上咖啡杯。“多謝你。”

鄧特風心裏不知變了什麽味道,被他碰下杯,卻是因為那個小女生。他也喝一口咖啡,藉着嘴裏都是苦澀,任性地吐露:“但我還是不開心。”

陳一平不緊不慢道:“我今天有空。”他笑:“那麽喜歡打游戲機,你走運,要不要我陪你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