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們坐在商場一家露天的飲品店裏,陳一平放下曲奇,坦誠說:“我們總是吵架。”她在校內學的一門外語是日語,大學假期,兩人一起去日本旅游,住民宿。争執起來,在池袋當街鬧翻,她揚長而去繼續游日本,陳一平直接定當日航班轉機回溫哥華。那時雙方都恨對方到咬牙切齒,他希望她在新幹線被查票找不到車票,她希望他航班回程座位排在大哭不止的幼兒旁邊,多麽好笑。

陳一平莞爾說:“現在想起來很有趣,我們在一起都是她話事。……她啊,嫌我太愛玩成天八歲小孩一樣,我又嫌她把八十歲要做什麽都計劃好了。争争吵吵,現在看都是很小的事,可當時真是氣死了。”

鄧特風問:“你……很愛玩?”

“你們這一代人都不會玩了,當然看不出我們怎麽愛玩。”

他們那時候,許多事都嘗試過,選擇遠比當下的青少年多。去天體海灘赤身露體開音樂會,揚帆遠航猜拳輪流被踢下海……直到現在,還會驅車跑遍全城商場,找一款新出的游戲。

鄧特風不服氣。“那現在有什麽好玩?”

陳一平看着外間的架空列車站,忽然問他:“開到淩晨兩點,為什麽開到淩晨兩點?淩晨兩點還有什麽乘客?有沒有巡警?有沒想過淩晨在空空蕩蕩沒有人的列車上開party?”

鄧特風咬吸管坐着,陳一平想到的事确實都是他不會想到的,他又一次,滿心都是“又輸給他了”。

又一次,陳一平覺得他很可愛。那種很天真像小孩的可愛,大概因為他是看似有刺實則無害的溫室花朵。

鄧特風恰好與他有同感,直直地瞪他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小孩?”

也不是。“我很讨厭真的小孩子的。”陳一平繞開問題說。

鄧特風就愣了一下,他很不像。雖然是大學講師,畢竟是老師,也曾經去那些按年級劃分的中學小學工作。更何況他幾乎帶大了米雪,又很愛她。

可是陳一平的語氣是說真的。他确實很頭痛小孩,牽牽扯扯,拖拖拉拉,米雪因為已經出生,是他小妹,所以他必定愛她。但是只要有得選,他連自己的小孩都不想要。他實在無法當一個好父親,甚至在畏懼自己成為父親後,會做出與他的父親一樣不負責任贻害他人的行為。

前女友十八歲認識他,認為男生比女生晚熟,他這樣的想法總會随着适婚年齡到來而改變。但是她那時不懂,有些話說出口下一秒就可能食言,有些話哪怕三歲說出口也是管一輩子的事,不可以用無心童言等閑視之。

她看低他的決心,三年、五年、七年,他們搬去同居,兩年後,自動財産共理,不分你我,可以如夫妻一樣一世生活下去。可是陳一平仍堅持不要小孩,她是早有規劃這輩子一定要做母親的。最終走向分開。

所以他們的狀況不能以尋常前男女朋友揣度,彼此間并無怨怼,舊情也被消磨了。這種故事,猶如一只郁金香香槟杯,一度以為汽水杯是同類,可以作伴,其實主人又怎麽會在開香槟時再倒一杯汽水呢。他們被分開歸置,剩下的只是遺憾與對對方的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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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特風聽得呆住,又咬着吸管在想,還好,我沒對他說過我喜歡小孩。轉念一想,更是慶幸,太好了,我根本就不喜歡小孩。

陳一平更覺得有趣:你該問問米雪是否喜歡小孩再高興,這樣打聽我有什麽意義,難道你……他驀地坐在咖啡店座椅裏怔住,鄧特風說了什麽,都沒聽進去。他僵着,鄧特風也就摸不清頭腦地僵着,一味低頭喝飲料。乖乖的樣子頗有幾分委屈。

——完了。這回大事了。

陳一平不知是先隐約察覺出“他喜歡我”場面更糟糕還是“我對他也不排斥”更慘淡。他應該早明白的,那些微妙的瞬間,那些奇異的反應,問題是誰會如此具備自戀傾向認定一個同性,妙齡少女的準男友,有暗戀我的嫌疑。

這一瞬間,他徹底失去應對的能力。但是他知道絕對不能再跟鄧特風這麽坐下去,就找個借口先走,說來日再見。總算勉強全身而退,手腳都不協調地平安到家。

這只是一種感覺,做不得法庭上的實證,要對江少傾訴,江紹都會當他發了神經。

一連幾天,整理課件都會走神。陳一平下一個短暫的暑期學期在一所私立學院講課,那所學校的另一位伊朗裔講師曾經是他大學時心理學課程的教授,後因心髒問題,放棄再在大學授教,轉而接受私立院校邀請。如今是他的同事。

近六十的同事Baraghani風趣地問:“哦年輕人,什麽使你煩惱?”

陳一平本欲開句玩笑,“意料外的暗戀對象”。結果只講得出口:“一些個人問題。”

全是他個人問題。有句話說無知才是幸運,鄧特風就是例子。陳一平有意疏遠小妹的準男友,鄧特風發消息來邀他去打游戲,全部用忙推掉。

周末閑得無聊,江紹從新加坡回來,陳一平約他打球。在江紹一處獨立屋,廳中挂了個三分一比例的籃球架,兩人靠在沙發上,輪流拿縮小的充氣球投。投不準又跌落下地,滾回沙發腳。

室內僅得籃球撞擊聲,就這麽一人一球,無所事事半日,聽江紹把近期感情問題都傾倒出來。前兩天發給Ruby的消息發錯給Rudy,就被後者甩了。

陳一平心不在焉地講:“告訴你了,遲早翻船。”

“不是啊!”江紹抗争。“在一起前我就說過我有別的girl friend的,她也ok啊,我也說過不介意她有其它男伴或者是女伴。”

到頭來還不是被甩。陳一平客觀說:“她有她的點,知道和真正看到是不同的。沒發生前,人總會高估自己的承受力。”

江紹長籲短嘆,感情局坐莊那麽久,她是一個值得銘記的玩家。知道何時留牌,何時全出,牌品一流,更知道何時可以坐下,何時應轉身離場。要走就不再看一眼桌上籌碼輸贏,都無需留戀了。

他複又低徊地哀傷一陣,突然憤憤指責:“你講不講義氣?都不安慰我!”

“你該的。”陳一平還在研究投籃。

江紹笑嘻嘻去攬他。“Peter哥哥,我後天生日……”

“我當然記得。”陳一平再單手投籃,提醒他:“叫了米雪一起,你收斂點。”

到了那天下午,陳一平一個人去江紹的生日派對,米雪先斬後奏帶了男伴。

可能是心理作用,陳一平總覺身上有人時不時投來沉思的目光,讓他如被針刺,見到戴着尖頂生日帽,一身穿紅挂綠的江紹,當即得救似的疾走到他那裏。

“一平一平!”好友興沖沖招呼他,鄧特風果然移開眼光。

陳一平這才松一口氣。可隐約有幾分失落,要怎樣排遣。

今天午後的場面很熱鬧,壽星喜愛熱鬧,于是加倍熱鬧。頭頂都是一組組紅白綠三色彩氣球,把房屋大廳裝點得好似意大利日慶典。而落地窗外,泳池邊,已經團團圍住許多賓客,都是年輕的俊男靓女。江少穿着椰林圖案綠襯衫,黃色寬大及膝褲,頸脖上挂着一大串夏威夷花串,不由分說,先塞給陳一平一杯浸着冰塊綠檸的莫吉托。

原來寂寥都是暫時的,你不去找熱鬧,熱鬧自然會将你包圍。那麽喧嚣,容不得一絲細膩心緒。

碧藍色的游泳池區域外,花園裏,巨大陽傘下架着烤架,兩片鐵網之間夾着雞翼和香腸,不斷翻烤,油脂滴滴,誘人的肉香油煙味彌漫。

鄧特風心如油煎,又像火燒。完全不是所謂刀割一般利落的疼,格外使人焦躁。

江紹賴在陳一平身邊讨要禮物,陳一平毫不慚愧:“花完預算在結婚禮物上了。”

“什麽意思?”

“你沒禮物的意思。”

江紹一臉受震:“要不要那麽絕情!”

“你要不要那麽物質先。”

江紹眼珠一轉,又嬉笑道:“不送也沒事啦,兄弟嘛。”附到陳一平耳邊竊語。泳池邊有位身材凹凸有致的美女,比基尼外罩松垮白襯衫,襯衫還半透,正含笑睇着江紹。江紹不由得神魂颠倒,險些倒在陳一平身上。

“真的?”陳一平扶着他講價:“先說好,要幫你,明年我也不送了。”

“明年我送你都得!”江紹死皮賴臉推他去。

那美女英文名Rita,姓大概是錢。陳一平到來之前在與江紹拼酒,酒量、膽氣都十分豪爽。

江紹拉好友來助拳,忙不疊改變規則,準備靠陳一平幫他喝酒。誰知Rita和她的女伴笑語一陣,另一個女孩說:“可以是可以,不過會不會不公平?”

Rita介紹:“這是我朋友Tonie,在機場做事。”那名字聽起來像男孩的女孩穿雙亮銀夾腳拖鞋,小熱褲,走到陳一平面前,尖尖下颌正好與他肩膀齊平。“這樣了,我替Rita,可是我喝多少,你要兩倍。還要由我選,不喝的話你要照我說的做。”

江紹早就做好賣老友的打算,這時對陳一平擠眉弄眼,意思是“你一個我一個”。

陳一平望着站他身前的女孩,一笑。“好。”

喝了幾輪酒,有輸有贏。好在酒精度數都不高。其他賓客都被吸引,圍攏過來起哄看戲。

Rita看人越圍越多,當即黠笑說:“先暫停,今天是你生日,我們來玩點傳統節目。”

江紹已經被她撩動得她說什麽都好,一只巨型蛋糕在鮮花香槟車上推來,Rita先切一小片,用纖纖手指蘸一點奶油用舌頭含住。“我們來劃拳,輸了不用喝酒,要被塗蛋糕,還要做一件對方要求的事。”

“嘩!”江紹別有用心問:“什麽都可以?”

“什麽都可以。你不會在想點太過分的吧……”Rita欲拒還迎,如同引誘他。

“脫衣接吻也可以?”

“可以!”場面立時沸騰,雖然玩得瘋,但是女生脫了都有泳衣打底,也不算太瘋。江紹叫道:“那還不來!快快快,一把定輸贏!”

結果輸了。江紹張口結舌,從自己的手看到她的手。最後一甩頭:“得了,來吧!”被一雙銷魂蝕骨的玉手塗滿臉蛋糕奶油,這種親密接觸,苦也甜。更何況塗完奶油臉,還有香吻奉上。江紹心癢地享受她的手在臉上混着奶油撫摸。“塗完了,該親一口了!”閉着眼要湊上去。

Rita狡猾地推開他肩膀。“等等,我沒說我們要吻你的。現在我贏,我說了算,我要你叫你朋友吻你。”

江紹一愣,卻見那個Tonie被Rita牽着并肩站,兩個女孩用好整以暇的眼神在他和陳一平間巡游。

江紹玩得起,捏着把喉嚨嬌嗲道:“Peter哥哥……來親給她們看!呿,又不是沒親過!”耀武揚威,好似示威狐貍精的正房原配。

又一次,人群裏爆出擊掌、口哨、大叫,陳一平配合地摟住愛情戲女主角一般的江少,在他臉頰吻一下,還要維持一兩秒,努力不破功發笑。

然後牽着江紹的手,朝人群做了個舞臺上鞠躬謝幕的動作。

幾乎人人都在笑,胡鬧着塗奶油。豔陽下,唯獨鄧特風端着蛋糕碟,久久不吃。陳一平為避他,一直沒朝他的方向看,便也沒見到米雪和他站在一起,盯着江紹緊纏Rita調情,逐漸滿臉蒼白。

在鄧特風眼裏,他眼前上演的一幕是電影院幕布。他可以把這一幕撕掉、燒毀,再心平氣和坐下來喝汽水。這場景令煩惡,可他沒有掌控力。這并不像游戲或是他畫筆下的世界。

他和米雪坐在陽傘下,各懷心事地喝酒精含量極低的飲料。那邊江紹在贏了一局,令Rita脫下系在腰間的襯衣,露出美好身段,雪白肌膚後,又色迷心竅地輸了。

Tonie掃眼陳一平面前的空杯,笑道:“不要喝了,我要你吻……”江紹抱他頸脖嘟起嘴送上去,“不是!”Tonie掩口笑,叫停他們:“這回換個人!”拿着太陽鏡的手一指,向全場最引人注目的人指去。

“要麽你就去吻他。”

鄧特風站不起來,他從與陳一平對視起就動不了了,只看見陳一平朝他走來,他們已經成為目光焦點。

米雪也恍如夢醒,對着大哥掩飾地笑,陳一平并沒有察覺出她異樣。

他只是越走近鄧特風,越覺得Tonie看似天外飛來,無厘頭的指定是件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鄧特風的确好看到在人群裏奪目而出,第一眼定格的必然是他。有些人的好看是街頭人潮中擦肩而過,你看個大概,發型衣着皆加分,滿打滿算下來得一個“好看”的大致概念,你絕不會想湊近放大他的睫毛根和毛孔。鄧特風這種,卻是一看見,眼睛便再移不開,滿心都是疑惑:他怎麽會這麽好看,究竟哪個部分使他這樣好看?被這種強烈的疑問驅使,非要仔細把頭顱骨骼和肌理毛發都透視一遍,才心有不甘地承認,——他确實有這樣好看,每個細微處都這樣好看。

陳一平走到他面前,他站立的陰影落在鄧特風臉上,後者茫然地坐着仰望他,捏緊了手中雞尾酒杯。

陳一平轉頭對Tonie道:“不行,換一個。”他抱着手臂,頭發從肩上滑過。鄧特風又只看到他背影。

Tonie走近,對着游泳池眨眨眼:“不同他kiss,就罰你跳下去。”

陳一平很大方地問:“跳就行了,沒別的要求?”

“你願意的話,脫衣服務大衆是最好。”

大衆都附和。“脫衣!脫衣!脫衣!”“脫什麽衣!脫條褲啦!”江紹都在振臂狂呼。

陳一平環顧一圈,回應說:“有什麽好脫,誰沒見過裸男?出來我看看。”走到池邊,幹脆利落往下跳。

水花四濺,群情激動。泳池面晃動不已,波光粼粼,衣物在水中鼓蕩飄起,又随他再度打破水面而緊貼身軀。他的黑發在水中散開,被他一把向後拂去。他游到岸邊,扶住泳池邊沿,笑着問:“夠不夠?”

“喔!”Tonie打趣地給個誇張表情。

他一縷縷頭發連同眉睫都在滴水,Tonie被他感染,微微笑着,主動走到她捉弄過的人面前,彎下腰遞過一張面紙。

陳一平道:“謝謝。”沿着護欄爬上岸,鞋都浸在水裏,身後一條反光的水路。

他穿有彈力的棉質白T,這樣一泡,貼在身上成了半透明的。貼在腹部,好像是一格格朱古力上那層若隐若現的白紙。膚色是海灘上常見的蜜糖色,味道卻使人聯想到不加糖的黑朱古力,可可含量或許到了百分之九十,既苦澀又吸引人不自覺地品嘗那苦澀,刺激人體制造多巴胺和腎上腺素,陷入一種狂亂炙熱的戀愛般的錯覺裏。

鄧特風幾乎不能自拔,然後看見他轉身,與江紹說笑兩句就去借房間換衣。他T恤下擺露出一線皮膚,竟半顯出一道橫壓在後腰最凹陷處的刺青,大約有兩根食指的長度和寬度。鄧特風不該細究,但是他就是睜大眼盡力看到眼睛發疼。不是字體或是前女友的名字拼寫,外圍纖細的線條像植物抽象畫的深青色枝葉藤蔓。

那是一個單純的同色線條裝飾圖案。陳一平所在的大學在東南亞設有若幹觀察站,前兩年他在柬埔寨的首都收集資料分析。臨走前,與同僚們去以外國游客為主的酒吧街享受時光。一個從未醉過的人一旦喝醉,就注定要發生點懊悔終身的事。次日,伴随紗布下的刺痛,他醒來,在頭痛夾擊下難以接受自己多了一道不知長什麽樣的刺青。而同事們全部圍攏過來,驚魂未定地表示,你要做的,嘿,你太過堅持,我們拉不住你,難道要和你在金邊街頭拳擊?

那家刺青店叫“吳哥”。這圖案,後來亞洲研究部門的女同事告訴他,來源于小吳哥內的雕刻。

鄧特風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他只覺得,那花紋仿佛來自于某個小國已被湮沒沙化的古代文明。不含任何關于陳一平這個人感情生活的暗示,卻有種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妖異。

像一朵顏色暗沉的花,沒有花瓣,舞動着花絲,一點一絲地勾動他。纏繞在他身上,散發出熏得人昏沉的香氣,在烈日下焦土上展現妩媚。不可理喻,自相矛盾,好似一條溫熱滑膩的蛇。

沒有半點像陳一平這個人,卻像他的欲望本身。那是壓抑的欲望。當你瘋狂地想要親吻一個人,并一并用嘴唇膜拜他的刺青時,你會知道你抱着怎樣的感情。雲霧消散了,今日的陽光以令人眩暈的亮度照耀在他頭頂。鄧特風頭上的陽傘像不存在,他不知為何,輕輕觸碰自己的嘴唇,而被冷飲冰鎮的嘴唇竟變得柔軟滾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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