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米雪驟然說:“Alex,送我走,好不好?”她喝了好幾杯飲料,Alex只喝了幾口。現在她臉色緋紅,還在喝,已經不是最初他們拿的低酒精飲料。那些酒水被她喝進,好像轉瞬就要從一雙出奇的亮和鎮定的眼睛裏流出。
酒精燒灼着她的喉道和胃,天旋地轉,她放棄似的遮住眼。“不要跟大哥說了,我不舒服……我不知道怎麽跟他說……我們先走。”
鄧特風領會到一些事。在他領悟自己的心意後,就像一個人一定要迷過一回路,才會理解其他旅人所描述的那些誤導人的迷宮路徑是什麽樣子。喝醉過才知道什麽是酒,心酸痛苦過才懂得這就是愛了。他說:“好。”像年輕卻沉默的騎士那樣,帶女孩子退場。
陳一平換衣完,查看電話,收到米雪的短信,說先回家了。Alex送她。
他忽然停下動作,沉重地坐在客房衣櫃對面的床上。事情發生的速度太快,不僅是今晚,而是每個人與每個人之間,那些潛在卻未被留意的感情。好像一個慢鏡頭的世界忽然被喊“卡”!一雙神,或是導演的手撥快了時間。然後所有被準備好各就各位的情感從再“Action”那一刻開始發酵膨脹爆炸。他不明白該怎麽辦,自身也被卷入暴風雨,而不再是局外旁觀者。他應當現在回家嗎,安慰小妹,可他能夠說出怎樣安慰的話。他可否引用王爾德,說“心生來就是要破碎的”。可心碎的痛苦,他替代不了她。
掩住的房門響起清脆的叩聲。陳一平深呼吸,還是用通用的英文問:“是誰?”
“是我。”她足夠自信。你忘不了我的聲音,我是Tonie。
他轉頭看眼客房,才打開門。“請進。他們要你來催我?”
“不。”她扯了張椅,就在陳一平對面坐下。“玩得差不多了。如果你現在回去,你的好朋友可能會嫌你打擾。”
“那你?”有床,有酒,不打不相識。這樣的發展,像是又一場飛來的一次性豔遇。
而另一邊,鄧特風停下車,差不多是同時,下午的公路旁,米雪無力地推開門,朝着野草嘔吐。鄧特風從車上取紙巾盒,不斷遞紙給她。他從沒看見過一個女孩子這樣難過,不僅是身體,更是心情。她再擡起頭來時,巴掌大小的雪白臉孔上都是淚水。雙眼腫了,楚楚可憐。
“Michelle……”鄧特風皺眉。“你還好?”
“我不好!”她哽咽地大叫,又撲進他懷裏。“怎麽辦,我喜歡他,我才發現我好喜歡他!我只能看他換女友。他不會為誰停下來的……我不想喜歡他呀!我想喜歡你,喜歡你,好不好?”
她的手抓緊鄧特風的衣襟。他卻只是僵直地立在原地。
與此同時,江家距泳池最近的客房裏。
拉起的百葉窗遮蔽了花園中叢叢月季和碧藍色水汪汪的泳池景觀。房內氣氛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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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想多。”Tonie眨眼,手扶着椅背,很運動女孩地坐着。“我是想說,有人中意你。那個小男生,你沒看見他看我的眼神,好似要把我吃掉。最有趣的是他自己不知道,你知道,還裝。不願面對自己的BI真是讨厭。”
面對一個女孩嬌柔的指控,是男人都不會生氣了。是啊,現在問他性向,他還會第一反應straight,那不過是過去廿餘年積累的條件反射。陳一平從不認為世上有人是百分百異性戀的,人不是電腦,選項不是只有1和0。絕大多數人的性向或者用百分比來表示更确切,80%異性戀可能性,20%與同性發展關系可能性。這個比例随時會變。他以前大約是80/20,現在是70/30。如果鄧特風不是米雪的……他不會抗拒與鄧特風順其自然地發展,可能未來定位在朋友,可能未來定位在情侶。可是命裏沒有“如果不是”。
在一切發生以前,該成為必然的已經都成為必然。
公路上,鄧特風扶抱着米雪上車,她像一只面無血色的幽靈,依靠在座位上。陽光照得她近乎透明,強烈到殘酷的地步。
他也喜歡她,他不會表達,可和她一同赤足海灘漫步,吃Gelato喝奶茶,聊他們熟悉的人,都很美好。如果此時不開口,或許他再也沒有勇氣說出注定要傷害她的話。可在他心中,既然明白愛,那麽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沒有将就,不能把沒有當有,不能隐瞞。
要花費許久,鄧特風才下定決心,說:“Michelle,我想我們不合适。”
而遮蔽了日光的房間裏,陳一平說:“他是我妹妹的男友。”
這感情與關系複雜得超出她預料。
“……抱歉。”Tonie反射性地說。她張了張口,卻沒其他可說。她終于站起身。“我該回去救Rita了。哦,忘了告訴你們,我不是Rita的‘friend’,是‘girl friend’。你朋友注定要落空的,我們和Rudy是朋友,代她教訓下你那個自命風流的朋友,要他以後擦亮眼。”
報應不爽。江紹不是米雪,陳一平不擔心江紹受傷。可以看戲。
“為什麽告訴我這麽多?”
她步伐輕盈,走路好似蹦跳,一回頭道:“你像我第一個男朋友。”
“你不是只喜歡女孩?”
Tonie回他個笑容。“沒交過男朋友,怎麽知道只喜歡女孩?”
午後走出去,江紹果然一副倍受打擊的樣貌。Rita見到女友,抱住她腰,從鬓發吻到嘴唇。江紹更沮喪,陳一平坐到他身邊攬住他,安慰這一臉了無生趣的花心大少,江紹便将臉埋在他頸邊,嘤咛道:“一平我要和你在一起。”
兩個女孩道別後離去。陳一平說:“好啊你去拿號排隊。”
江紹哀怨道:“當年一起看成人片叫我達令,七年之癢過了叫我排隊!”
“我和你看的是成人片,又不是斷背山。”
江紹低低笑起來,陳一平也笑,然後江紹第一次跟他講實話。“米雪那件事,對不起啊,兄弟。”
陳一平叫他收斂,他故意放縱,想米雪對他死心。江紹知道自己愛一片森林,不會為一朵小白花駐足。他疼惜米雪,對米雪心動,卻不會是她的良配。愛情觀念、性觀念都太不同,如果嘗試,只會是傷害她。而陳一平最無法接受的,就是她被傷害。
“知道了,兄弟。”
一棟別墅裏,又剩下他們兩個,在日光下、泳池邊看水看雲。有時友情真要比戀愛長久。
可是就連對最至交好友如江紹,陳一平都沒辦法開口說,我被一個人中意,不對,是我可能中意一個人,那個人是我最在意、最不忍她傷心受痛的小妹米雪的男朋友。
他其實不那麽明智,也很懦弱,比如今天,很想就呆在江紹這裏,不回家,避開米雪。否則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然而他只坐了幾分鐘,還是選擇回家。他是不能看見她難受,不能看見她流淚,但他更不能想象她一個人傷心。
那天直到晚上,米雪都緊閉房門不開。陳一平總有種電流一樣斷斷續續的心靈感應,他小妹撲在床上啜泣,他只能尴尬地站在門外。
像是五、六年前她初潮到來,把自己閉鎖在卧室的盥洗室內。陳一平确信她一定經受過完整的生理和性教育,可她劇烈地抵觸自身變化,好像一只蛹不願咬破繭化成蝶,變成一只叫陳一平手足無措的小怪獸。那一天他也是,匆匆出門去超市詢問售貨員,替她買幾個牌子的生理用品。她仍不願出門,足足兩個鐘頭,到頭來,陳一平什麽男人尊嚴都放下,走投無路,電話已分手女友幫忙。
很多時候,陳一平體會不到她的心理。或許因為性別,或許因為年齡,在他為前程煩惱,她又叛逆時,他們争執過,吵鬧過,但是陳一平從來沒有忘記,她小時候對兄長的依賴。小學寫作,她曾經寫過,她的理想是長大後要嫁給大哥,這樣他就不會是一個人了。兩三天後,陳一平下午接她回家,她又突然大哭,抽噎着說,別人告訴她她不能嫁給大哥,和近親結婚這被叫做in…incest。她生怕他将來無人陪伴。她害怕将來陪伴他的人不會像她一樣需要他。
做兄妹是一輩子的事,什麽都要講先來後到。在遇到鄧特風以前,米雪已經是陳一平唯一的親人。
她是他過去的篇章,相當重要的一個章節。要是寫一本書,已知下一個章節會與你已寫完的部分矛盾,或許比起修改前文,你可以在這裏停筆,不要再繼續這一條劇情線。中止一段感情有多痛苦,他已經知道,往昔的記憶會變成刀鋒來切割心。但避開一種潛在的吸引力,是否是一件簡單的事。陳一平想,若是為米雪,他不介意不開始一段還沒有開始的感情。
次日早晨,米雪即将回學校。吃蜂蜜谷物酸奶麥片時,她才說:“我和Alex分開了。”眼睛紅紅的,沒有休息好。
陳一平手停了一下,放下早餐匙。“為什麽?”
“可能是,Alex他發現,我并不喜歡他。”她似懂非懂,長長的黑發垂了一縷到臉頰。“可我想了整晚,我其實是……有些喜歡他的。”
如果她說的是江紹,那麽她不止是“有些喜歡”。她很喜歡江紹,卻已意識到那是個不可能的選項。感情像一個不合時宜的花苞,在不顧一切即将綻放時被疾風驟雨打落。她無所依恃了,在這時唯有本能地抱緊僅有的東西,告訴自己我沒有愛這個人,我愛的是那一個。那一個不會像這個人一樣使我痛苦。
陳一平盡力保持公正。“你們并不合适。”
米雪忽然說:“但我就是想喜歡他呀!”生硬地叫喊出聲,好似這樣做就可以說服別人,更說服自己。
只過了幾秒,卻像過了很久。
“好。”陳一平說:“随你們吧。”
他打開報紙來讀,許多許多新聞。購物中心槍擊,西敏路車禍,諸多社會事件,難道不比一團亂麻的情感更值得人去關注?
高校工會聯合教師罷工,拒絕為學生填寫正式成績單。省府待公立中學教師越來越差了。主流白人家長普遍表示支持教師維權,亞裔家長則表示憂心,關鍵時刻會對孩子申報大學帶來不利影響。
陳一平的領域是社會學,每年五月到八月的暑期學期,他大多數大學任教的同事都出外旅行度假,偶爾在社交網絡上交流。他們這樣的年輕講師,收入其實不像人們想象那般高,哪怕是在北美主流大學任職。薪金不高,社會地位亦不高,說“我想當個老師”與“我不想離開學校”和“我夏天不想上班”同義。陳一平一個意大利裔的同齡女同事至今抱怨,她媽媽稱她為“懶惰的女孩”。逢到與教職相關的新聞,她言必提冰島。在冰島任教需具備更高的教育程度,在冰島任教可享社會普遍尊重,在冰島無論任不任教都有政府提供免費的嬰幼兒托管,問她為何不移居冰島,答曰:太冷。
自七月六日起,陳一平接受一所私校邀請,餘下的暑假學期會在那裏授課,因為在私校上課,一堂課學生至多數十人,比公立大學清閑,支付的薪金又普遍令人滿意。
在這樣的忙碌裏,他可以輕易放開很多事。江紹生日的兩日後,他半夜接到一條鄧特風的短信:已與Michelle分手。錯在我。
仍是極簡口氣,陳一平沒有認為這是生硬,他更像是懸浮在空中,親眼看見鄧特風捏着電話,翻來覆去才碼出寥寥幾個字母。手指在屏幕上,隔空躊躇,反反複複,點不了發出。他要用怎樣的勇氣發這一條信息,好像做夢夢見背包野營,如此疲憊,還要不斷邁步行進找一個可以露宿的地方。陳一平僅是設想就要代他感到沉重。如果感情已經成為一個負擔,不如放下背包,返轉頭吧。
窗外是街燈和黑暗,溫哥華同一輪月亮照耀兩處不同的建築。據說幾夜前,這座城市上空曾出現綠色與紅色的極光。又是許多人相約,驅車郊外翹首仰望。
只是讀了一遍那條短信,就放開電話。陳一平沒有回複。課件已經備完,他關上門窗,開燈,決定花時間拼航模。拆開零件鋪滿一床,模型膠及各種工具擺在旁邊,如同這樣全神貫注地做別的事,心就可以從一些繁雜裏靜下來。直到淩晨四點,清晨的光從百葉窗縫隙間穿透。
陳一平去私立學院上課,第一堂是早九點。他承諾過,會在第二周前盡量記住學生們的名字。
上完課近十二點,他走出長廊,心理學的Baraghani也踱步出來,正在寒暄,意外看見有人推開正廳大門,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入。
陳一平拿着裝印刷完成的課程綱要的文件夾,愣了一下,回神才對Baraghani說:“不好意思……可否重複一次?”
近退休年齡的老教授開懷地笑。“某個你認識的人?”
又是一場,本想避開的不期而遇。
陳一平聳聳肩,低頭看他的文件夾。七月初的陽光從鄧特風方才推開的玻璃門外照入,平滑大理石面上,來往的若幹人都拖着長長的影子。
另一邊,鄧特風站在前臺,擋住陽光,待接待女郎挂斷電話,才敲桌面。
“我想注冊。”
金發紅唇的女郎訝然擡頭,親切地甜笑。
“……我希望你知道,學院現在的暑期學期是七月六日開始的,也就是說……”
“唯一一件我想知道的事是,現在是否還可以注冊課程。我不在意錯過二或三節課。”
“好的。”她用“随意吧怎樣都好”的眼神看了看他,慢吞吞伸手去拿桌上的電話,通知Admission Office。然後放下話筒,禮節性地笑:“向左直走,112室。我們的學業顧問Sally在等待你。”
鄧特風走過陳一平面前,兩人都不曾開口。擦肩而過,鄧特風甚至沒有多朝他看一眼,表現得猶如素不相識。
或許是負氣。像一只被踩到尾巴得罪的貓,高傲地豎起尾巴,在犯罪者面前橫行,再不接受任何誘惑,更拒絕主動示好。
在走過陳一平身邊後,鄧特風才深深吸了口氣,在與他背對的方向牙齒咬着嘴唇。那是種太過複雜的情緒,他不懂自己是在氣惱還是委屈。我發消息給你,我費盡全身心氣力,才發出一條消息給你,你卻視我如無物。
但他還是着魔一般地追到了這所學院。如果暑期陳一平不在此而在那所大學,他大概會致電大學的學生服務處,妄稱他當着媽咪面親手撕掉的錄取通知是丢失了,詢問能否補錄或是重新申請學位。
總要不計一切代價,像行星環繞恒星運行一樣接入陳一平的軌道。即使冒着無法預料、無可預計的與彗星沖撞的危險。
可正因為太沉浸于自己的心思,他沒能發現陳一平外露的心情,也忽略了那份他以為是單方面作用,其實是相互吸近的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