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餐陳一平自己也不知內心在想什麽,并沒胃口。鱿魚異常滑嫩,澱粉的外層像油炸到膨脹的雲,又酥又輕。豬腩肉切成薄片,烤得酥軟,表面上覆蓋一層新鮮無花果的果醬,配着烘焙過的腰果吃。

兩道前菜相當于江紹一個人吃掉的,到他的主菜,他僅剩再吃下皇帝蟹肉的胃口。陳一平點了油封鴨,也僅是稍動,便用刀叉擺位讓侍者知曉可以撤下。

侍者愣了一下,主動問:“你享用這道菜嗎?”

陳一平安撫他。“非常美味。只是我缺乏胃口。”又加了百分之二十小費。

江紹八卦:“為什麽沒胃口,Peter哥哥。不像是為Jamie,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麽故事?”

要是被江紹知道鄧特風……中意的是他,又去做米雪的男友,江少本就看不爽鄧特風,不知會搞出怎樣的事。

陳一平和他分單付賬,這時簽過卡就賣關子:“以後再告訴你啊。”

他下午上完課後,在預約的辦公室時間裏,聆聽那要寫主題為在線非法下載論文的女孩Coco敘述她的論文方向,大致浏覽了她有意引用的資料,給出建議。時間已至七點。

學院裏雖然仍有少數學生在上課,這棟建築大廳及走道上已空空蕩蕩。天還未黑,陳一平向外走,經過休息室,那裏開着燈,僅剩下一個人。他心裏彌漫起一種無法形容的心緒,走過去推開門,鄧特風原本趴在桌上,察覺到有人就猛地擡頭,好像暴露在閃光燈下的鹿。

他呆住了。臉色蒼白,被燈光直射,好像血液都不是殷紅,漾着一層淺淺的藍。

陳一平問:“你不舒服?”

“沒事。”他聲音低低的說。垂下眼睫才補充:“低血糖。”

自動售貨機就在不遠處,他甚至不願去買一條花生牛油味的燕麥能量條。鄧特風身上有種毫無益處的固執,像被摔破的瓷器,不介意傷害自己,鋒利的邊緣又會割傷人。

他覺得自己沒用之極,不會表達感情,不會和人接近,像是一個被扔到地球上的外星人。又像一只被扔進海裏的貓。做什麽都是狼狽的垂死掙紮,卻濺不起半點水花。

鄧特風的心情混亂成一團亂麻,可能低血糖影響了他的神經遞質,可能陳一平這個人,他的出現足以影響自己的神經遞質,通過操縱腦內分泌物的濃度左右他的情緒。他的情緒像是有顏色的,各種顏料在他的血管裏交彙,在畫板一樣的心髒上傳導出圖案,壓得他說不出話。他聽見陳一平叫:“靓仔。”擡起頭來,陳一平姿勢和态度都很放松,說:“請你吃糖。”

他拆開一大包糖果,見鄧特風沒反應,一手抓兩粒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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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特風忽然松了口氣。他好像可以呼吸了,還是不能思考。被動地剝開一粒棕色的糖果,放入口中,又剝開一粒。糖果外面有一層白色的油紙,一層閃光的錫紙。他沉默地含着兩粒椰子糖,臉頰一左一右鼓起來,很小孩子氣。

若你手上有整袋糖果,怎麽可能不遞一粒給他。

明知不應該,陳一平還是忍不住去逗他。“好不好吃?”

“嗯……”鄧特風含糊地避開。

居然有一些可愛。陳一平也剝開一粒糖果。這樣鄧特風就不必為不知道說什麽感到難堪,因為兩人嘴裏都有椰子糖。

南洋椰子糖最早是周婕敏吃。別人家的菲傭捎給她家菲傭一包,她好奇,菲裔住家幫傭就給她吃一粒。後來發現溫哥華本地的小超市也有進口。她會每周去買,不僅自己吃,時時分給身邊人。吃到陳一平習慣椰子糖的味道。初與她分開那二、三個月,每每想起她,便以很多包椰子糖自我安慰味覺及心靈。

所以結婚禮物,陳一平贈她曲奇,她回禮椰子糖。大概是“你是否還愛吃曲奇呢”與“我仍鐘愛椰子糖”的對話。

陳一平坐在桌面邊沿仰看牆上挂鐘的針腳,鄧特風從側後幾次三番看他。糖果在牙齒間碰撞,他捂住心髒的位置,不是低血糖帶來的心窒和顫抖,是他想到陳一平吃着一樣的糖果就想去吻他的嘴唇,看見他轉身時耳邊發絲滑下就想去摸一摸他的發尾。

夜間欲望泛濫,想着他自慰,被知道是否會很過分。鄧特風想,他現在應該拿起包就走。可他第一次感覺到這間休息室的燈光那麽溫柔,像水一樣。像情人的眼眸裏有酒晃動。他小聲說:“你不讨厭我。”

是,不讨厭,還有一些喜歡。可是感受和行為是需分開的兩件事。

陳一平當成沒聽到,對着電話屏幕處理郵件。又過了五分鐘,鄧特風下定決心站起來,被陳一平叫住。“去吃飯?”

“不想吃。”

像第一次游戲廳見到一樣,在反應過來以前,陳一平已經扯住他的背包帶。“那陪我吃。”

“陪我吃”是“因為你不會照顧自己所以我帶你去吃飯”的另一種表達。

鄧特風愣愣地看着他,又趕緊轉開頭去,還是望着牆壁,問了一句:“還有沒有糖。”

之後鄧特風咬着椰子糖跟陳一平向外走,他那麽問完,陳一平直接倒給他半袋。

這個時候天剛剛開始暗,兩人的車都停在車場,陳一平帶他步行,去學院外一家小壽司店。

整間店只有兩張桌,兩排靠壽司臺的座位。牆上挂着折扇,燈籠,玻璃門上貼着老舊的和服美人畫報。溫哥華日式料理店很多,這裏臨海,終年氣候溫和,自一八七零年代起便有日本移民來此定居。

手寫菜單右側是一排“創意卷”,照例是卷的名稱,加上材料和簡要做法說明。

鄧特風不吃魚生,就選了有炙燒西冷牛肉和蘆筍的德州撲克卷。陳一平又替他加有烤鳗,牛油果,中間包裹蝦天婦羅的Dragon Roll。最後是一個日落卷。

日落卷裏有蟹肉,牛油果,薄片的煙熏野生三文魚,頂部卻是切得紙片厚的兩片草莓。紅白紋路清爽甜美。他們坐在壽司臺邊,鄧特風不發一言地看着陳一平在他右邊夾起一個日落卷,心中說:他是真的喜歡草莓。

遲了一會兒,又想:我是真的喜歡他。

鄧特風反而什麽話都不敢說,怕一出口就是表白,吓壞他。感情就像洪潮一樣,來都來了,淹就淹吧,備受折磨也好,萬一它突如其來退卻,留下一片泥濘斷壁殘垣才令人沉重失望。鄧特風很怕陳一平從他生命中退卻,覆水收回似地收得涓滴不剩。

其實陳一平哪會被他吓到。他甚至比鄧特風更了解他的心緒,只是因了解而棘手,所以他加倍小心地對待鄧特風的感情,不忍一時大意傷到他的心。那種感覺,類似第一度被騎單車環城游行時認得的白人少女親吻臉頰,既受寵若驚又悵然。我也很喜歡你,可我們大概不能在一起。至少不是現在。

他坐在壽司吧臺吃壽司卷,吃到一半,襯衣袖口卷起。鄧特風幾次偷瞥他,陳一平細節處是看得出愛玩,踩住臺桌下面的橫杠撐起高椅,椅子腿僅剩兩條着地,卻能一直維持微妙平衡。看似很随意很娴熟,內心也有些迷惘,在自問是不是有些話不說穿比較好,有些事不看透比較好。見到一顆種子,不要過早認定這會生成參天大樹。

外面的天空,就這樣一點點暗了。壽司店的老板娘客氣而冷淡,唯二的客人埋單出門,背離燈光那一刻,夜風猶如揚起黑紗,包裹整個世界。他們站住了一時無話,反正從之前到現在都無話,陳一平的頭發被拂到遮住眼睛,他向後抓一把,這時笑:“車停在哪?”

兩人的車停在反方向。于是在街燈下一左一右,連道別都沒有,身影拖得長長地分開遠走。

鄧特風找到自己的車,拉開車門坐進去,才趴在方向盤上,像被抽空所有氣力。那種空虛感幾乎要化成心酸,但他沒理由、也不至于流淚。他狠狠捶了幾下儀表臺,想下車對這車踹打,明知任性不能充當發洩。他的脾氣都是無用的,對車發,對天空上的月亮發,對車庫發,都是對自己發脾氣。他原本冷漠,卻絕不狂暴。

最終深呼吸,駕車回家。丢開車匙在石桌上,就這麽坐在花園裏。綠光的景觀燈透過噴泉池和參差花木,影影綽綽照到他身上臉上。他有那麽一瞬間,雪白得像一尊塑像。然後猛地站起,走進建築中,噔噔噔地甩開大門飛速下樓梯到地下車庫,在儲藏室翻找,紙筆散落一地。成沓畫紙像一群白鴿撲到牆角。他拿起筆,想畫,卻下不了筆。素描鉛筆的筆尖在顫抖。——是他的手在顫抖。

他第一次領悟到絕望,像好端端擺在花園中的一尊塑像被塞了一顆心,第一種感覺便是痛。

劇烈的、強烈的,沒來由的痛。

他想他完蛋了。這一定不叫正常。繼承自生父的神經質是否已在他體內醒來,毒素一樣迅速擴散污染血液。他第一次很想畫一個人,保存他的畫像,可筆下空空如也。畫不出來。亡父說過一句:我最想保存的,偏是最無法描摹的。那一點最後逼瘋了鄧特風的父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藝術家。而鄧特風對藝術并沒有那樣的追求。

他只是躺在地上想了很久,一個鐘頭,兩個鐘頭,對着吊燈光到眼睛裏生出黃色藍色的高光光斑。鄧特風慢慢掃開紙,取了本畫卡通的舊畫冊,靠着牆壁,在燈光下畫起來。

高層公寓裏,陳一平從浴室出來,換了圓領T恤和系帶長褲,頸上搭着毛巾,頭發還在滴水。他赤腳走到房間開電腦,米雪在社交網絡上發了班芙雪山山脈下的紅磚小鎮,鏡面一般蔚藍倒影山頂白雪的湖泊,她坐在紅白的小艇上,展露笑顏。悄悄給大哥發私人信息:我才不要再喜歡花心鬼Shawn!我決定等回去就去找Alex喔。哥哥哥,你說我有沒有勝算?

緊接一長串煙花炸開的缤紛表情符號。

陳一平過了很久才記起要擦一擦頭發。他說什麽都像有私心,就并沒評論,單手回個笑臉表情,說:回來再講。

之後有一個周末未見,到周一,鄧特風竟沒遲到,帶一本筆記本來上課。

陳一平換幻燈片,走下課室,發現他在畫畫。那不是一本筆記,沒有行線,更接近素描本。他也就拿着圓珠筆畫卡通。

其餘學生在探讨一個辯論,聲音的海洋裏,陳一平問他:“這是什麽?”

鄧特風擡頭看着他,又低頭停筆,說:“Mr. Strawberry.”聲音像風浪裏的一只小船。

這是他們一天中說的唯一一句話。

鄧特風不再坐在休息室內等他離去。他們再無糾葛。

那天收工,走去停車場路上,黑憧憧的途中,陳一平不知為何,停下腳步,摸出電話,在網絡上搜索“Mr. Strawberry”。

他找到一個小的新的fc2blog,需要密碼,試着輸strawberry,正确。裏面是這幾天內斷斷續續上傳的果汁店卡通。

一間名為8 Juice的小果汁店裏,檸檬暗戀草莓先生,可先和草莓的妹妹櫻桃在一起了。檸檬有好友菠蘿,又很讨厭草莓先生的朋友香蕉。偶爾會涉及草莓的前女友藍莓。

陳一平看着他的喜怒憂傷,從一杆畫筆下流露,看着看着忘記時間。如能感受鄧特風繪圖時的感受,明明在微笑,又伴随一點心疼。倚在車門看到最近一幅,再回頭天已全黑。

開車出去,幾點星亮閃閃的挂在深藍色高空。像小時讀的故事,天是藍絲絨劇幕,一旦拉開,所有浪漫童話都可成真。鄧特風也讓人願意相信,和他一起,拼死浪漫,到盡頭那些浪漫也都能成真。

果汁店的故事是個未完結的故事。檸檬和櫻桃說了分手,仍每天去買一杯草莓西米冰沙。要說未來,他對前路全無概念。每天能見到草莓,他已足夠高興和酸澀。又很怕草莓知曉,其實他心裏酸到牙痛。

陳一平心裏好像被扔進一顆泡騰片,冒着檸檬味咕嚕咕嚕的氣泡,将胸口塞滿,頂撞肺腑,卻又讓人緊閉口鼻,不願将這膨脹逼迫內髒的氣發洩出來。

如果……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否則他一定不會視若罔聞。想到這裏,又覺那靓仔行為好笑,為何偏要用做我學生接近我?在本已存在的“不可以”外又再增加一個“不可以”。

陳一平将他的fc2設了書簽标記。這個小小的fc2一天天上傳卡通圖,在陳一平看來,簡直是個秘密盒子。

他許多年前背着背囊去箱根,見過一些寄木細工手藝店制作的秘密盒子。用色澤不同的木頭薄片拼成萬花筒般光彩燦爛的幾何圖案,需要密碼打開。他發現了鄧特風的盒子,試出了他的密碼,像大人發現小孩子埋在沙灘裏的寶藏,明知道窺探不對,仍克制不住每天隐匿了形跡去挖開,看看他可有藏起新的寶貝。

偶爾看鄧特風上傳卡通,他趕在漢堡店打烊前才去點外帶,會想留言:為何這樣晚才吃飯?陳一平對着電腦,等上傳新連載到淩晨一點,刷新之餘又會想告知他:不要這樣晚還不睡。

過了一周,陳一平獨自去吃帶鄧特風去吃過的店,總覺味道變了,不那麽美好。一周三天邀江少作陪,周末還找江紹打游戲。雲吞面吃着吃着,會中途放下雙筷子,評點說“湯太鹹”或“面堿水重”。江紹三番五次瞟他,邊夾牛河邊問:“Peter哥哥,怎麽最近都不潇的?”

“什麽潇?”

“潇灑啊!”江少裝腔作勢。“你一向不知幾潇灑。怎麽,最近壓力大啊?”

陳一平口不對心:“還好。”

江紹感覺他有事,但怎麽可能猜到是什麽事,只當他被工作折磨,深情地攬他肩膀講:“做事太累就不要做啦,來幫我開店。”

陳一平答:“等我被開除,就來投靠你。”

“你怎麽可能被炒?別玩我了。”

陳一平忽然笑:“講不定我會想不開,和學生發生‘不正當關系’。”

“丢!”江紹被吓到愣一愣,又嗤笑:“別人有可能,你,我不信。”

陳一平無話可說。他想傾訴,至交好友都不信。

他的暑期課程進展有條不紊,期中考試以前,一個占課程比重百分之十的論文主題presentation,需每個學生獨力完成。五分鐘講述演示後的導師提問讓大多數學生焦頭爛額,鄧特風也不例外,他本就無心做論文,被問到毫無招架之力,直接答“我沒想過”“我不知道”,轉身走下臺。

那天下午有一個意外,最後上臺的女生讀PPT上的描述,一個詞斷三次,雪白小臉漲到通紅,極為痛苦,到後來已在臺上無法自制地崩潰哭泣。她自上課起終日怯怯未與人交流過,低着頭抗拒目光對視,據說是中葡混血的澳門移民,這情态,已不是壓力和羞赧,明顯是有困擾她的心理障礙以及對大衆的恐懼。學生們全沉寂一片,幾個人眼神對望,鄧特風立即轉頭去看在教室最後的陳一平。他仍抱臂站着,很是鎮靜,可見作為講師早就對她的心理狀态知情。鄧特風就如被他安撫,也心中平靜。

一節課被女孩脆弱的啜泣和堅持讀完每張PPT上描述的努力覆蓋,好像梵高的畫,哭聲和不斷拭淚是藍白色的幽靈拖着鬥篷,而滿堂死寂是星夜那樣深灰藍色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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