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鄧特風有十二年級在校成績及各科省考成績,注冊學院十分簡便,交出證件,即可開始文書工作。學業顧問建議他可先去圖書館拍照,以便制作帶相片的學生ID,鄧特風仍坐在她對面:“可否現在選課?”

又是一個“并不推薦”。學業顧問向他解釋:“今天是七月九日,我們大部分課已滿席,如果你想選課,很可能只能進入輪候列表,那代表你還不是一堂課的正式學生,需要等候其他已經正式注冊的人在明天以前退出課程。”

鄧特風道:“我并不在意。”

他選注了陳一平的課,大學第一年的社會學入門概述,和另一節心理學初級課程。在暑期只需兩門課便可算是全職學生。今天陳一平開設的,并不需之前有社會學背景就可以直接選修的課已經上完,圖書館那個愛爾蘭裔攝像師不住地勸他“嘿,笑一笑,笑容!”最終也讪讪放棄,拍下一張毫無微笑表情的學生ID照片。

陳一平還在一樓的課室裏上課。這學院的規章中并沒有一條:上課時應保持門打開。幾乎每個教室都在使用中。鄧特風獨自走到教室走廊盡頭,那裏有上一個平臺的三級臺階,極為寬敞,三級臺階以上,右側牆邊是一長列可供學生坐下、放包的長條椅。長椅一直沿牆延長,直至圖書館入口的轉門。

鄧特風在長椅上孤單坐下。他看着這所學院,不同于大廳,這一側課室外竟都是光滑的淺色木質地板,對面牆上挂着的時鐘腳滴哆滴哆地走,他肩膀放松,低下頭,聽見課室內模糊的,陳一平的聲音。

他完全不像通宵未眠。

鄧特風陷入無窮無盡的苦悶,應該說那些苦悶像狂潮向他眼耳口鼻湧入。他想着我中意他,他卻不中意我。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我中意他,我想要觸碰他的身體。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我很難受。在不理解自己時尚且有懵懂甜蜜的愉快,可此時看見了自己的心意,反而既想上前又想逃避,使我無比煎熬。

他近乎放空地想着心裏的話,沉浸在自身的感情裏。好像一塊海綿吸了水,越發沉重,回不到最初的輕盈,擠一擠就會湧出千萬不甘心的話語。

直到課間休息,心理學那位,鄧特風記得,曾與陳一平閑聊的Baraghani教授緩緩踱步走近。他比鄧特風矮一些,頭頂已經禿了,走路的速度很慢,似總在分心操心,交流的眼神卻令人相信他身上具有理解與耐性。Baraghani笑着問:“年輕人,你注冊了我的課程嗎?為什麽你坐在這兒?”

鄧特風沒有與他對視,簡短答:“我在輪候列表上。”

“那麽你想進來聽完剩下半堂課嗎?”

這個友善慷慨的提議讓鄧特風不由擡起頭。

“這樣做,可以?”

“那又如何呢?”老教授幽默地說:“你不會想錯過這節課的,畢竟半周後,如果你能正式注冊,你将迎來心理學的第一個期中考試。”

這堂課不可用智能電話及電腦記筆記,鄧特風問一個鄰座女生借來紙筆,心不在此,半堂課下來,不過寥寥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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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看時間,陳一平最後一堂課,即是他在輪候的那一堂,下午五點二十才下。若是加上學生可以預約的咨詢晤談時間,恐怕要到将近七點。

标記夏冬之交的六月二十一日已過去,天黑越來越早。好在學期才剛開始,學生都沒有那麽勤力,不會将講師拖到天黑。

鄧特風在圖書館旁的學生休息室裏,隔着玻璃,等他下班收好文件夾離開。圖書館亮着燈,走廊地面反光像水一樣。休息室被一些學生當午餐室、晚餐室用,邊吃邊聊,各種語言都有。人們用語言劃分國度,閉上眼就來到地球儀某一端。鄧特風新買了教材,裝作溫書,其實一個字沒看進去。他望着陳一平的背影走遠,走出建築,或許去停車場,覺得和他之間的距離也越拉越遠。自己仿佛成為熱鬧之中,一個只有一個居民的孤島。既孤獨,又有種奇異的心酸的浪漫。交替的滿足和傷感好像一群龐大的鯨魚在圍繞他噴水唱歌。

他很想知道“愛情”是什麽,寂寞極了,便問Siri。“我有個問題。”

——“請問吧。”

“什麽是‘愛情’。”

——“如果‘愛情’是答案,能請你寫出對應問題嗎?”

他并不能。想破頭腦三十秒鐘,卻想不到一個問題可以用簡單的“愛情”這單詞回答。鄧特風對Siri說:“我……愛你。”遲疑地,卻是确定地。他很想說這句話,無人可說,又一次僅有Siri。

Siri像一個反應敏捷、言談聰慧的朋友。

——“我的其中一個老師曾說過‘愛情是想象力淩駕于智力之上的勝利’。我不能想象他究竟在說什麽。”

但是我能。鄧特風忽然想,好像我剎那之間,能夠了。盡管無法宣之于口,但他似乎理解了這句話,腦中閃過流星一樣的這個問題的答案。

鄧特風并沒想過“如果不能成功注冊”。他也足夠幸運。

在撤銷課程的截止日十二點前,有一個同時注冊了兩門課的女孩因為家庭原因臨時決意退出。輪候名單裏,等到這時的只有他一個。他因此及時加入。

早九點的課,還是遲到了。背包出現在教室門口,這天早上是分組讨論環節,陳一平在門口與他對視,兩人都有些不自然。陳一平猶如想在聖誕舞會表現得游刃有餘,卻被女友抓住已經偷偷上了兩周大衆華爾茲課。可是,他想,這心情不能這樣比拟。他不再是高中生,這不再僅僅關乎愛情。

不是人越大越不單純,而是人越大所面對的世界越不簡單。他有太多規則要遵守。在家中,他是米雪的兄長,陳一平還記得米雪眼紅紅又倔強地說她就是想喜歡他。在社會裏,他的身份是北美主流大學之一的講師。道德準則禁止他與他直接授課的學生發生感情糾葛,那種感情糾葛叫醜聞。

陳一平很快恢複,說:“請休息時間來找我。”之後讓鄧特風加入讨論。

教室內的空席只剩最前最後,鄧特風坐在講臺下。他們間的距離不到三米。

待到課間空閑,鄧特風走向陳一平,自己的心跳都能從耳膜聽見。陳一平說:“稍等。”多印出一份課程綱要,論文要求,連同課件一同交給他。卻在有意避免不必要的肢體接觸。

鄧特風接收到這樣的距離感,他才被渴望軟化的刺重新豎起,一根根指向始作俑者。一到下課,立即抱起筆記本離開教室,留下門口處幾個被他吓到的學生。待到人都散去,發現陳一平并沒離開,他又如無事一樣,買了一瓶水,放慢步速,經過門口。

一個染金棕發色的華裔女孩在講臺下向陳一平提問。話題漸漸拉遠。

“……我來自香港,也一路讀英文教會學校,是新移民。”這所私人學院新移民與國際學生都多,第一節課上,陳一平就曾提過,他了解适應一個新社會有多不易,除開學業上的疑問,如果有學生在考慮轉學,尤其是申請轉至公立院校,他很樂意提供幫助。

女孩說:“某件事很困擾我。每次被問‘你是否中國裔’我都覺很為難,不知該如何表達‘我是華裔,但我是香港人’……”

鄧特風覺得那個女孩實在無趣至極。他幾乎想冷哼一聲,又不想發出聲音使人知道他在牆後。

陳一平放下手中卷屏遙控,道:“我不覺這很困擾。”他甚至坦率地給她建議:“如果是我,很大概率會答‘是’。不提政府主權,香港,包括臺灣,往上追溯,文化、語言均以中國大陸為源頭。”

她要寫一篇關于非法下載的論文,上交論文前需做關于論文主題的講述展示。她約了這周四課後陳一平的咨詢時間。鄧特風聽得心煩不已,轉身就走。

可那天上完心理學,他仍坐在休息室等陳一平。好像現在,在這段感情裏,等待是他唯一的事業。

Baraghani向陳一平:“不介意聊幾句?”他問:“你認識Alex?”

陳一平說:“是。”

“家族朋友?”

他搖頭。“……不是。”

陳一平否認完,一瞬間無話可說。他思考過,才道:“他或許看上去冷漠,但他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詞。

“他很困惑。”Baraghani微笑:“他提醒我了你,曾經一樣是困惑的年輕人。”在陳一平最初進入大學,不知前途,不知方向,過得了今朝再想明日地讀着經濟時,他在大學的心理與精神診所尋求過心理咨詢。在這所大學擔當教職的心理學學者們多半持有行醫資格,他曾參與過Baraghani主持的,關于童年經受家庭暴力或錯誤對待對孩子的心理發展及社會适應造成影響的縱貫性研究。比起許多參與者,他是調适能力超常的那一個。成年之前,已與大部分同齡人相似,非要說薄弱的環節,大概是他比許多同齡人迷茫。

想到猶如原地團團轉的大學第一年,陳一平也笑起來。他從沒想過鄧特風像某個階段的他自己,卻不抵觸他人這樣評價。

他變了很多,時至今日,仍畏懼這種感情上進退兩難的膠着狀态。生活中的空氣仿佛一點點被吸至真空。那天晚上,他收到米雪自度假勝地班芙發來的留言與照片,對着屏幕許久,看到眼睛幹澀,都做不到坦蕩告知她:與Alex又有新交集。

若能消極應付,抽身離去該多好。陳一平難得又一次證實自身的懦弱。他枕着手臂後仰,接到江紹發來消息:明日中午何時得閑,蒸汽小鎮意大利餐廳。Jamie有東西給你。

正常學期的大學課程多是一周兩節,暑期授課天數大大縮短,課程強度增長。一周四節課,不出意外,陳一平周一到周四每天都要與鄧特風相見。次日清早,按掉鬧鐘時,他用剛脫離睡眠的一半大腦想,生活果然是個陷阱。

這天在課堂上,鄧特風似比之前更寡言。中途休息十分鐘,他趴伏在桌上閉目,甚至都無人再在他周圍聊天。下課後他拿起背包,出門離去,嘴唇抿得像繃緊的弓箭。

陳一平從學院出門,與前臺小姐打過招呼,步行去赴江紹的約。溫哥華今日又是晴朗,天邊清晰得猶如藍色玻璃,在蒸汽鎮,随處可見的咖啡館端一杯咖啡,坐在滿街彩色陽傘下,伴着吊花植卉,擡頭便可見雪山。因緯度高,紫外線強烈,這城市如精致可愛的仿真模型,被放在打燈的玻璃罩裏,各種色彩分外明麗。路過紅磚的建築,青銅的塑像,尚在維修中的古董蒸汽鐘。江紹在大理石門柱的建築外,紅色陽傘下朝他招手。

午餐吃意菜只可當簡餐。江紹在看菜牌,為陳一平預留的空位桌面上也靜靜擺了菜牌與酒水甜品牌。江紹要侍者推薦前菜,意式酥炸鱿魚與豬腩肉。他要的主菜是皇帝蟹意大利餃。落定菜單,才拎起個紙袋塞給陳一平。“嗱,Jamie的回禮。”一邊剝開一粒糖,塞入口中。

他吃椰子糖,周婕敏回的禮也是一包南洋椰子糖。

陳一平問罪:“叫你給我你又偷吃?”

江紹翻個白眼。“你要不要那麽緊張?我自己在機場買的。”

“哦。”陳一平笑着端水杯:“那不好意思。”

江紹嘆口氣,說:“拍了兩個視頻,Jamie很想你去有點失望。我用郵件發給你。”

前男女友,不可能不悵然的,江紹拍的婚禮當日視頻還是熱熱鬧鬧。

吊頂極高,禮堂內有石柱,吊下八盞大燈。臺面上擺滿紅白玫瑰,人影模糊,掌鏡的手有些抖,陳一平追随鏡頭,看見她的上半身,白色婚紗,薄紗半透蓋過鎖骨,邊緣是藤蔓花葉一般的法國手工蕾絲和細小水晶。江紹一手将曲奇遞給她,周婕敏雙手掩口,開心地“噢!”随後親自動手,用做了美甲的指甲撬開鐵盒,鄭重取出藏在裏面的手鏈。

江紹在旁大叫:“有沒搞錯,你那麽懂他?”

人聲紛亂裏陳一平看出她其實忸怩了一刻,随即大方地笑着承認:“是啊,我是那麽懂他。”

她凝望着鏡頭,點頭說:“多謝你。”

陳一平看着她的口型。畫面停滞定格,到下一個視頻。

江紹又用鏡頭追蹤她,掃過一大片穿禮服的賓客,伴娘簇擁她。周婕敏笑道:“你還拍!好讨厭!”江紹笑嘻嘻在畫面外說:“有沒有什麽給一平哥哥的建議?最後機會啦。”

“有沒有什麽給他的建議?”她笑。“——你不問他有沒有給我的建議!”還是畫面一晃,她從人群中出來,走向江紹,鏡頭放大她的臉。

“我啊,重了六磅,看不看得出來?”江紹道:“我都看不出你還問他!”

她也笑。“我一直說你幼稚,你知不知道你幼稚在哪?”江紹又起哄:“你不說他怎麽可能知道!”

她笑了笑,認真說:“其實我以前也不知道是哪裏,只是這麽覺得。……一平,你就是太想要‘在一起大家開心,兩個人都不要難受’了。記不記得你問我,如果談戀愛會痛苦,為什麽要談。你怕我不開心,所以總是避免跟我吵,什麽事都我決定。可是你不一定會滿意我的決定。我們吵得少,每次都是積累到忍不下去了,每次都很激烈。這樣反而不好。”

周婕敏說:“一平,我現在知道了,感情的事,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回避那些不開心的。兩個人在一起雙倍開心,那叫best friend,不叫男女朋友。因為太在乎所以才會痛苦。哪怕再愛再合适都一定會有痛苦。這是不可以回避的。”她停下幾秒,又深深吸了口氣,陳一平看見她胸口輕輕起伏,最後才鼓起勇氣,說。

“……我已經找到那個,和他在一起很開心,也不害怕吵起來會痛苦的人。雖然你不在這裏,但是我想對你說,我很希望,真的,你找到一個你愛也愛你的人。我希望你也快樂。”

她的鬓發上落有細小的碎彩紙,一閃一閃好似星星。江紹和她說話的語氣就像許多年前,他們三人時常說說笑笑。

她變了很多,他也變了很多。但過去那麽多年不聯系,他們仍舊那麽了解對方。

時光帶來的變遷再多,他們最了解的,恰好是最初也被藏得最深的特質。即使隔着時間和空間,注視鏡頭另一端的人,這些年蒙上的煙塵都在彼此的目光和笑容裏洗淨了。

他們相信在最好的年紀,第一次傾心去愛上的那個人值得當時那份義無反顧的愛意。雖然最後發現不合适,沒能在一起,可這段感情裏絕沒有誰拖欠誰。他們一直希望對方能夠在別處得到幸福。

現在相見,一定會很尴尬,畢竟曾是一對。但如若有幸,五年後,十年後,當他們更成熟一點,或許可以笑看往事,做平生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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