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待前臺講完迎接詞,鄧特風道:“我要找個人。”
前臺小姐張開雙唇。“……是另一位住客?”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裏。”
“也許……您可以打電話。”她找回微笑。“我們可以為您更換電話卡,酒店也有免費Wifi。”
“我不知道。”
前臺小姐幾乎是有些慌張地看向這位客人。鄧特風說:“我不知道他來這裏為什麽目的,我不知道他會去哪。我沒有他的聯絡方式,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來是否願意見我。”說到最後,他既使人感覺不可接觸,又無措,已經是說給自己聽的了。鄧特風很費力地問出口,看着櫃臺上的黑色理石面。“……有沒有可能,我能找到他?”
前臺小姐仿佛被他的目光釘在原地,連向英文更好的同事求救都做不到。只得按照标準程序,奉上笑容,說:“這裏……是酒店奉贈的曼谷地圖。您是否需要我們代叫一架計程車?”
在他展開地圖的那一剎那,若是擡頭,應該可以看到陳一平與端木厚森的保镖同行,在曼谷三十二攝氏度陽光照射下,穿過酒店旋轉大門。
昨晚端木厚森邀請陳一平去吃一間日本料理。他是這麽說的:“我個人不推崇泰國本土飲食,第一餐晚餐原想邀你去吃中國菜,可惜中國菜一離開國土就不是那個味道了。唐人街做得好的是潮州菜,你大概不會愛吃。”
折衷計議,就去一家日餐。
入門便是兩堵中空的玻璃展示牆,牆內用藍色鋼絲做骨架,白色帶一點藍調的紙镂空刻出花紋細膩的立體海浪和游魚,紙雕海浪好像兩條巨大白龍起伏環繞壽司臺。卡座桌面上鋪着深棕色蒲席。
壽司只點了兩種,兩件炙牛肉,兩件炙帶子。紅白的雪花牛肉上放着一小撮油蔥。帶子也口感滑韌沒有海腥氣。陳一平另點了三種菌類制作的菌菇沙拉,和新鮮剖開的鮟鱇魚肝。
醬汁腌漬的鮟鱇魚肝切成一個個小方塊,佐清淡的白蘿蔔泥和一點點本地香料粉。深海魚的肝髒口感接近豆腐,不過更厚實軟糯。雖然鹹味重一些,不能否認菜品不錯。
吃壽司時,端木厚森笑道:“陳先生,我們口味很像,經歷也那麽像。都有個不負責任的生父。”
“怎會一樣,你年少有為。”
“我只是比你更凄慘點罷了。”他笑着說:“我從母姓,媽媽是泰國華人,遇人不淑,被逼去唱歌養他。然後那個男人,也就是我爸爸,逼她賣給我繼父。唉,這個世界上沒什麽年少有為的,只是很早就發覺誰都沒得靠,只能靠自己發狠。我一直好好奇,如果換你在我的處境上,會不會做到比我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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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一平避開問題,笑道:“那就還好我沒有面臨你這種選擇。”
按理說這個季節,曼谷午後應有一場雨。今日卻只有幾點雨滴。
鄧特風坐上計程車,問司機:“來到曼谷的人會去哪裏,除開卧佛與大皇宮。”
司機說了一個他根本聽不懂的詞彙。他直接叫人開車,曼谷許多計程車沒有打表的習慣,他也完全不在意司機如何開價。鄧特風為有現鈔搭計程車,在機場取了一千美元,換三萬餘泰铢,錢包裝不下,厚厚一沓紙幣便裝在換彙處給的藍白信封裏,毫不避人。
曼谷白晝街頭車水馬龍,色彩紛呈,堵成一條長龍。紅色綠色藍色電單車,橘色公交計程車,黃色銀灰黑色轎車貨車,單車與行人夾雜其間,在天橋上透過車窗下視,人流車龍渺小到如五顏六色的蟻群。一旦可以松動就一潰千裏地散開,倏忽全不見了。
司機在一座橋下放下他,背後是百貨,前方許多游人聚集,圍繞一個佛壇轉圈。他直接給司機要的車費,按他的習慣加50泰铢小費,司機再三感謝。下車夾在過馬路的行人裏走向佛壇,看着面前見所未見的一切。
一尊佛像四面欄杆上全挂滿信衆穿上的花環,小棚裏,貨車上,都有人在叫賣茉莉與金黃金盞花制成的禮佛花環。頂上一排平鋪的白茉莉,其下一圈小小白燈籠般的玉蠶花苞,最下是一長串多層大花瓣的金盞花。一簇簇雪白金黃的花環被從白色塑料箱中取出,連同束香遞給顧客。
鮮花本來芬芳可愛,佛像邊的香燭煙火上升成一片紗狀白霧,鎮日盤旋上空,嗆得鄧特風咳嗽不止。“40 Baht”“80 Baht”議價聲亦不絕于耳。他連退好幾步,卻被人大聲道歉繞開,原來背後已退到青銅水壇邊,信徒用壇上杯盞或是掬水飲用,或是澆洗雙手。
他從未與這樣多人共處一個場景,這比江紹的派對狂歡更甚。
他并不知道這尊城市中路邊的佛像便是大名鼎鼎的四面佛。天氣悶熱,幾滴雨打濕他面頰,人們卻沒有散去。鄧特風錯覺那水滴是他的汗水,然而他并沒有出汗,只是呼吸不過來,在藍天白雲以及疲憊和喧鬧下頭腦發昏。
他固執地想,陳一平該在這個時候出現。該像他以往很多次那樣,帶他去別處休憩。若有他帶領,有他将這文化沖擊力極強的城市畫卷在他面前展開,曼谷會是個很好的地方。
一個長裙女孩沖到他面前大聲用國語問:“你是一個人來的嗎?我也是一個人,你今天計劃去考山路嗎?”
他打個暫停手勢:“抱歉……”
跟随呼啦一下如烏雲散的行人過馬路,那女孩落在身後,沒有追上來。
他不知考山路在哪,他不知自己所在何地,拿着地圖冊不願去翻,像白日夢游一樣在這座好像夜晚不會到來的城市走着,漫無目的地努力去看迎面而來的每個行人,上橋又下橋,路過噴泉,花卉,廣告燈箱。走入不知名百貨商廈又走出,好像只有這樣不斷往前走,才能增加找到陳一平的機會。明明是東南亞大都會,卻似到了荒漠。
四面佛所在十字路口前高塔一般的酒店窗邊,受邀嘗試泰式午茶,陳一平頻頻走神,向煙霧缭繞的露天佛壇望了一眼。沒緣由的,他想到溫哥華的那靓仔。隔着時差,他在大洋彼岸做什麽?想完卻好笑,在溫書吧,期中考試還不夠他焦頭爛額?
這一瞥,他看見四面佛,看見馬路,看見綠樹,看見斜角的伊勢丹百貨,晚了一步,沒看見鄧特風剛剛推門走入百貨大樓的身影。
找到夜晚,沒有收獲。鄧特風在暹羅廣場的其他百貨裏來來去去,一些百貨全是他未見過的品牌,一些百貨是他在世界各地都能看見的标志。走進一座建築,門口有植物的綠牆和水池噴泉,來往男女衣着靓麗,好幾處鐘表及珠寶廣告。一家百貨一層是巴黎香榭麗舍;一層是東京相撲燈籠招財貓;一層是倫敦紅色雙層巴士郵筒白金漢宮守衛;一層是中東燈飾色彩;還有舊金山金門大橋。鄧特風仿佛回到他熟悉的世界,又像陷入更大的時間與空間的洪流。随他人走出去,上步行天橋,亮如白晝的暹羅廣場百貨外竟已是黑夜。
天橋下人來人往,車燈鋪呈一條金光般的長河。大小車輛俱都沐浴在這光河中,光融彙了白日各種顏色,只可見車殼和車輪黑色的剪影。
曼谷之夜光怪陸離,好像把五彩缤紛的寶石裝進玻璃黑箱裏。天橋下是光河,天橋上是人河。東南亞高而茂盛的綠樹枝葉婆娑,川流不息的人河裏,鄧特風是一塊阻礙水流的河石,異國不同膚色人種的人們步伐迅速在他兩側繞開,似乎都有明确方向。他擡眼望着天橋對面大幅黑白廣告燈牌,走過了最高端的一段,現在樓層上Lanvin是兩名濃妝盤發女子耳鬓厮磨,Phillip Lim獨得一個骨感到不辨性別的模特隐沒在暗影中。
麥當勞外是一片綠黃燈光,他遠遠仰頭看見披在紫光中的酒店,面孔也被映出各色的光。他想我是找不到的,我是找不到的。為何要嘗試在恒河中撈一粒沙。
回到酒店,精力耗盡,什麽都不想再去想。打電話叫客房服務送餐,一身汗味讓他潔癖發作,拖着身軀去洗浴,才發現連置換衣物都沒有。又撥電話,前臺再送上一個服務生即時收取衣物幹洗,明晨八點前完成。
窗簾外那城市至今不困不眠,軌道車與巴士好像血液不斷更新循環。
酒店的送餐是包着鹹碎雞肉的煎蛋,有泰式香料的調味,伴餐前酒,水果,甜品,共香薰精油蠟燭。鄧特風囑咐侍者将餐盤放到浴室,換上酒店絲質白睡袍,稍微動叉子吃一點,思維遲緩地想起要放熱水,卻最後困得再動不了。來到曼谷的第一夜,側靠在浴缸中沉沉睡着。
半夜被冷氣凍醒。
浴袍系帶未系上,胸襟敞露,浴缸冰冷,肌膚也平滑冰冷,在旖旎燈光下,浴室鏡中,幽幽反光。浴缸邊的幹花花莖只不過是在他皮膚上打下栅欄般黑色陰影,居然都顯得殘酷。鄧特風醒來,失手打翻餐盤,滿地乒呤乓啷的碎片。浴缸被油膩污染,他呆站很久,覺得發生的所有事都不是他可以承受的,他不加考慮地來到曼谷,這兩天就如同這套房浴室此刻一團糟污。
鄧特風站在浴室裏想了很久,直到天明,又縮進被裏睡。起床簡單淋浴,幹洗的衣服送來,他叫住離去的服務生:“通知前臺,我要計程車去機場。”
他想:我放棄了。
律師樓裏,陳一平說:“我放棄。”說出口的一剎那,整個人都輕松。
來到曼谷,等待遺囑宣讀,他其實執意想親自見證,生父把他放進遺囑,會留給他什麽?他從沒做過一個好父親,做不做得到留下一些能令長子以後追憶他,不再憤怒和怨恨的東西。——甚至不必是實物,一二句歉意的話語就很好。
可這時陳一平忽然想通。他根本無需聆聽遺囑安排,生父死前是否悔改愧疚與他無關。端木厚森笑着看他,猶如陳一平的舉動完全在他意料之中。陳一平居然笑起來,說聲“不打擾了”,當着這些親屬的面離開,拉開門,聽見律師叫他,才回身說:“我拒絕接收陳允成先生的任何財産,他跟我很久前就沒父子關系了。如果這筆錢你們不知道要怎麽處置,我代你們決定,捐了吧。捐了多好,做善事不用交稅。”
門外陽光燦爛。
鄧特風坐計程車出行,不知是司機車技太差,還是道路并不平坦,一路搖晃急剎,不到十分鐘便開始暈車。
鄧特風一陣陣眩暈,再看不下去電話屏幕。車輛遠離市區和人煙,又是幾滴午後小雨灑上車窗。同往機場的公路兩側水泥矮牆被陽光映照成土黃色,藍天極高,白雲柔軟像扯開的棉,被日光照至半明半暗,不是成片飄蕩在空中,而是立體的成團漂浮。
唾液分泌越來越多,胃酸上湧。鄧特風說:“停車……停車。”推開門撲出車外,一陣幹嘔。
地平線蔓延到遙遠處,這裏不再有高樓,至多兩層粗陋的建築。少了遮蓋頭頂的摩天大廈做比例尺,地平線能延伸多遠,天就能有多高。在這樣廣闊的土地與高遠的藍天之間,半道彩虹像紫紅橘黃綠的發光扶梯從地面連接到雲層中去。
看到彩虹,或者會幸運。像個諷刺,鄧特風覺得他的狀态已經糟糕透頂。
來到陌生國度,遠離經濟發達國家,他無所适從,生理心理的穩定都維持不住。他鼻塞好像要感冒流涕,熱得頭腦發昏,明知要放棄,只能放棄,還是不想放棄。
他扶着車站起來,臉色蒼白頭暈腦脹,用計程車上的礦泉水漱口,說:“返回。”見司機不解,又執着重複:“價錢不變。回酒店。”
鄧特風的大腦強調,我再給自己一天時間,最後一天,然後就結束這場荒唐徒勞的熱夢。
我不敢讓他知道我在找他,甚至不敢出現在他面前,可就是想要用最愚蠢的方式看到他,親眼看到他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鄧特風回到酒店續訂一天,前臺小姐禮貌地說:“請稍等,我要先确認……”
女性經理送上一張卡片:“您可以先到酒廊等候,就在樓上向右……”
鄧特風說:“不必。”
站在前臺直至前臺告知他先前所住房間可以再次入住,他收下房卡,立時叫一架計程車出門。
卻不知此時,陳一平正取過那張“Meet me at the bar”的酒廊卡,反複看了幾遍,決定去那裏點杯東西喝。
他明天即将搭上回程航班。這是陳一平留在曼谷的最後一夜。
異鄉短暫旅途如一次逃避,避開米雪,避開鄧特風。有時他也想不負責任,不去想那些感情的難題。
他們頭頂有個無形的鐘表在嘀嗒嘀嗒倒計時,還剩十餘個小時。今夜見不到,就沒有再在異國這特定時間遇見,發生些什麽的可能。
晚六點,陳一平接到端木厚森來電。
“我要去金三角處理一些事,八點動身。這樣就提前為你餞別了。”
二十分鐘後,陳一平經過卧佛寺,在湄南河岸上船。
寬敞甲板上只有一張餐桌,其中擺放一叢嬌豔的明黃色鼓槌石斛及白瓣紫芯的石斛蘭花。鮮花堆成塔狀,中央是三個燭臺。端木厚森示意開船,在風中道:“這條河泰國人叫昭披耶河,華人叫湄南河,是河流的母親。來泰國,很多游人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都可以不去,但夜游湄南不可不做。我也很喜歡在船上吃飯,但我想你和我一樣,不願和人共享一艘游艇。”
侍者拉開椅背請他在端木厚森對面坐下。鬓邊戴花的少女送上一杯清水。
陳一平道:“這麽多天我一直沒想明,你想要什麽?”
“吃飯呀。”端木厚森先拆開餐巾,輕聲笑:“吃完這餐,我告訴你。”
這一餐泰元素終于多了,前菜是炸得偏硬的豬肉,一條條如薯條,配着橘紅的稀薄醬汁,和白紫蘿蔔絲與洋蔥生菜的沙拉。另一道直譯過來,是魚的梳乎厘。真像香橙梳乎厘一般輕盈蓬松細膩,同是橘黃色,被碧綠箬葉蛋糕紙似包成方塊,并不是甜的。嘗不到魚肉,卻彌漫着魚汁與檸檬草、香茅的鮮香。
游艇在兩岸燈火中推移。湄南河沿岸許多酒店與建築,他們經過玫瑰聖母堂,水上的市集與酒家,智仁堂,鄭王廟又稱黎明寺,是湄南河畔的埃菲爾鐵塔,如今在修繕。
湄南河上的這一個夏夜沒有月光,取而代之是燈火。潮水帶來兩岸繁星一般的彩燈,他們經過龐然大物靜靜伏在河面的一世王橋,八世王橋。當陳一平在風中夜航船上晚餐,想到鄧特風時,鄧特風租用的計程車正沿着唐人街河邊一段開過。
這是一場仲夏夜奇妙之旅一樣的旅行。如果鄧特風不是滿心焦躁卻不抱希望的在游車河中尋覓,他将被燈火的顏色迷住雙眼。八世王橋橫在空中,從人字橋塔的至高點,左右各拉下四十餘條鋼纜承托橋體。他方才見過唐人街區臨河落寞的碼頭,竹竿上紅燈高挂,水上小小的寺廟裏不知祭拜潮汕人家哪戶神明。而再過橋,與轎車比肩再行一段,湄南河兩岸輝煌燦爛,酒店密集。半島與東方文華,毗鄰東方文華是香格裏拉,皇家蘭花喜來登與千禧希爾頓隔水對峙,紛紛種種,湧入視野,而各家酒店的燈船游船一艘艘争相劃過夜幕。
威尼斯适合夜游,或者曼谷日夜皆宜。這條湄南河流經中國城,帶走許多上個世紀末無可奈何的故事。當鄧特風的計程車在橋上駛過時,陳一平正在橋下游輪甲板上晚餐。明明睜大眼即可看得到,有建築車輛遮蔽,幾十米間,仍在滾滾江流和如江流滾滾沖刷的漆黑夜色中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