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主菜是澆上酸甜醬汁的大蝦。蝦殼炸得酥脆,背上破開一道,用刀叉可以輕易取出蝦肉。

刀叉被繁華酒店區的燈映到明亮反光,侍者收走餐盤,端木厚森端着酒杯道:“我中文名姓端木,是我媽咪的姓。你知道我爸爸姓什麽嗎?”他看進陳一平的眼睛裏,說:“如果我從父姓,應該姓,陳。”

陳一平想笑,自嘲的笑。他早該知道。

在離開他們,潛逃到泰國後,他的生父又做出了一模一樣甚至更卑鄙的事,把異國他鄉另一個女人的心力與淚水榨幹。他已經不知道該再說什麽。

端木厚森最後說:“所以我早就想見到你。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也想……像你小妹一樣,叫一聲‘大哥’。”

他們确實相似,生活的世界卻已太不同。即使同病相憐,也不是非做兄弟手足不可的。血緣關系能如何淡薄,他們早已領會。陳允成現今的身家來自他的岳父,如今落到岳父繼子端木厚森手裏。陳一平拒絕接受任何財産,那麽想必今後,沒機會再見。

陳一平起身說:“保重。”

端木厚森也坐在原位道:“保重。”

陳一平轉身,兩人心頭,都是一陣憐憫兼如釋重負。

回到酒店,在曼谷的最末一夜,陳一平忽然想吸煙。走出套房,推開玻璃門來到露臺,才發現并沒有帶煙。他俯低身,手臂撐着露臺圍欄。露臺下,面對一條橋一樣的木板走道,左側是熱帶常見的修長挺拔的植物,葉片狹長,表面光滑。一叢叢枝葉間,連綴着圓柱燭臺,玻璃燈罩內,點着真正的蠟燭。燭光帶來碧綠的暗影,深淺明暗,照亮低處,幽靜開放的另一種水生花卉紫色的花。

露臺的空氣裏混合着小白花的九裏香,比百合花瓣更纖長的水鬼蕉,以及紅花文殊蘭,混合在蠟燭燃燒特有的煙氣裏的味道。探照燈裏,絲絲縷縷的噴泉交織成水晶花籃,又彌漫起水景的濕氣。

鄧特風從木道另一端,前臺處走來。神思混亂地肩膀碰到了蕉葉,視線短暫停留在轉角處,夜色裏更顯潔白的一盆白色蝴蝶蘭上。他向前向上看,陳一平早已望見他,他們終于,在這誰也沒想到的時間和地點看見對方。在池塘邊露臺上,草木萋萋的微風夜晚,在原地一時大腦空白,好像患了失語症,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停擺。

他們大概不會知道這一次遇見經歷了幾次錯過,不會交流幾日幾時幾分幾秒你在哪裏。宇宙是一間機械精密的陳列室,地球被夜幕掩蓋,在一個玻璃罩子裏。每個人都有既定的軌道,有些人一世都不會交彙。而此時,他們像兩尊凝固的相望的雕像,周圍靜靜地響起蟬鳴,噴泉還在揮灑水聲。在最不可想象的地方見到最不可想象的人,就好像精疲力竭得到一粒糖果。鄧特風忽然不知該如何應對,盡管他白.皙的臉上并沒有表情,他怕他稍微有些表情,就會像銅像那樣不明所以眼裏有一串水流出,面孔卻完全不見悲傷。

他自己都不理解,只害怕自己走進了一個夢境,太過難受出現了幻覺,只有觸碰到他,進一步擁抱他才能緩解。噴泉的水濺濕木道邊緣,幾秒內,鄧特風不确信而憑借直覺地匆匆邁步,竟不慎到滑倒踩進水池裏。他扶着木道,被噴泉出水口擦傷,站起來,水濺濕到胸口。怔怔地望向露臺,而那裏空蕩無人。

能在露臺上對望的人消失,他不知如何是好,還站在水裏。酒店服務人員忙碌地奔來,追問“您是否還好?”畫面與聲音淩亂像手持攝影鏡頭。他開始恨自己的行為,為何要上前。恨得那麽深刻,那麽真切,用恨意就可以把自己埋葬。直到他又看見陳一平出現在樓梯口,他呆呆看着他的臉,被拉上岸,被一條大浴巾包住。

鄧特風的肩膀被白色浴巾蓋住,浴巾吸幹水。這不是怕他感冒,更像一種柔軟幹燥的撫慰,讓一個失足落過水的人有些可以抓住的東西。他的心終于安下來,低下頭,轉身對酒店的人說“我很好”,像一只剛從游泳池爬出的白色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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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沒有說話,靠得太近,一條手臂的距離,陳一平在用浴巾擦他身上的水,好像隔着浴巾,擁住他。褲袋也濕透,鄧特風伸手進口袋,抓出什麽,在陳一平眼前攤開手。他的手掌很白,也是濕的,掌心一小堆纏在一起的鉑金紅寶石,是那條那一天,陳一平曾經親手扣在他手腕上的紅寶石手鏈。

他從溫哥華帶到曼谷。那天下午,陳一平要他試卻沒有買,他生了一場氣。那天陳一平提到前女友,提到給她驚喜,提到他們在一起時曾怎樣争吵鬥氣,然後莫名其妙地告辭留他一個人。鄧特風坐在咖啡座,飲完飲料,驀地起身走進那家珠寶店買下這條女式手鏈,唯恐與陳一平相識的店員從午休中返回認出他,如躲避洪水猛獸,匆匆刷卡結賬,不等店員包裝,連收據都不要。可他那時竟不懂,他中意他,那感情是一百分一千分的喜歡。

鄧特風的感情就像紅寶石,顏色光彩都有種決絕燦爛意味。陳一平将手放在他掌心,觸碰那條手鏈,錯覺被紅寶的銳利切割劃傷。他撿起手鏈,抓在手中,就硌進掌心。

陳一平說:“跟我來。”這一次居然握他手腕牽引。

鄧特風貪戀他指腹的溫度,內心膨脹到幾乎要滿溢。那種液體是熱酒,是眼淚。也許很多年後回想,鄧特風會讨厭這一天,羅密歐與茱麗葉維羅納的露臺下沒人跌倒沒人落水。但他此刻一點也不在意。

他下意識跟着跟陳一平走上套房,陳一平在門口刷卡,暫時放開手。還未開門,身邊風平浪靜變疾風驟雨,猛地被鄧特風抓住手臂,鄧特風的雙手按着他肩膀,将他推到門上。動作中的急切仿佛怕他下一刻會發怒離去。

他膽怯得很,睫毛不斷顫動,緊閉雙眼想要吻他,不管不顧地鼻梁牙齒俱撞到一起,疼痛亦不退縮。陳一平看他近在咫尺的臉,如看見一只野生動物狠狠踩進捕獸夾。明知會痛,還要把自己送到獵人面前。可我不是獵人,陳一平想,我寧願不見你鮮血淋漓,我寧願放你走。

燈火燭光如此晦暗,一盞燈在套房門口。鄧特風吻一下,便再不知該如何。嘴唇才碰到又像兩個島嶼分開,他低下頭,又重新仰起頭,本能地用嘴唇再追尋陳一平的嘴唇。

他沒有尋覓到方才吻過的地方,陳一平的手指已扶住他下颌。鄧特風頓覺戰栗,像被驚醒,他只比陳一平少很少的高度,只能維持微微仰面的姿勢,等待被親吻。像閉着雙眼的水晶棺裏的公主。終于,屏息到一個世紀那麽漫長,感覺到陳一平靠近,側低下來咬他的嘴唇,頭發掃到他的肩頸,用吻的溫度驅趕他頭頂重重陰影,教會他,如何向人表達親昵與愛。

氣氛如被打發的酸奶油,愈發膨脹和粘稠,攪出一層層螺貝般細絲累積的花紋。陳一平的吻既不容他抵擋抗拒,又如游戲般輕松,鄧特風心內如有一支蠟燭,一點燭火飄忽搖晃,轉瞬就瘋狂燃燒發光,把他整個胸腔到頭頂照亮。他覺得自己的胸口都要透出熱光,整個人将似蠟般融化。

他想再說一次,“我中意你”,可已經說過了。他想問“你中意我嗎”,可陳一平已經吻過他。鄧特風置身于恍惚之中,又有些不滿足。他擡頭,一雙黑沉沉又含着光的眼。

陳一平牽着他手腕,帶他走入浴室:“先沖涼啊。”

取下浴巾放浴池邊,然後為他帶上門。

陳一平就聽着浴室中不絕的水聲,獨自面對窗外異國夜晚。

他有很多恐懼,不為人所知的恐懼。或者說恐懼并不恰當。

陳一平的父親駕車撞死人,警察在車上搜出致幻劑,他怕坐牢,棄保潛逃在九七年前就從香港過泰國。讀書那陣,他常被人叫,“罪犯之子”“殺人犯之子”,他還記得幼年總是搬家。直至終于随母親移居加國,被托付給溫哥華的外祖父母,在好幾年裏,陳一平都在想,是否要在與人初次見面時便廣而告之:我十分不堪是命案犯人的兒子。以免數月數年後熟人态度一百八十度轉折,視他為致命傳染病毒,當他的不告知是蓄意欺瞞,圖謀不軌。

到十六、七歲,像練習踩騎腳踏車,摔到滿身青紅流血,才能轉過這個漫長的彎,學會不在無可改變處責難自己。交到朋友,談起戀愛,迎風而去當人生是一場游玩。陳一平上百次感謝婕敏在愛情中的勇氣,她簡單笑說一句“我想和你拍拖,又不是你爹地”就将他拯救出深淵。

但他仍是自我懷疑,也許有朝一日,匪夷所思地,他從床上醒來,突變成他父親那樣,然後自私自利害人不淺。這隐隐的預感因與婕敏分手而證實。——情侶分手豈有不痛的,即使再不想,他終究使她受傷。

陳一平不知如何面對鄧特風,他覺得他自己變成一個索然無味的人,再潇灑不起。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他們間條條種種關系,隔着米雪,尚有那許多個“不可以”的禁止。但他會對他坦誠。

良久,鄧特風從浴室出來,熱霧缭繞,肌膚暈紅。臉頰濕濕潤潤,如同打了柔光。

他浴巾圍在腰間向上,再向上的位置。只露出也被熱水蒸至泛粉的胸膛,根本不慣更不想在人前裸露身體。黑發也潮濕,擦過尚未擦幹,更襯出皮膚的白與嘴唇的紅。他的嘴唇莫非是被吻到這樣豐滿?

陳一平感到咽喉抽緊發幹,第一次對一個同性的身體産生一種混合禁忌感的欲望。甚至像十五歲面對異性,看胸看腿都是唐突。

鄧特風咬了很久唇,這時松開,低垂眼的速度卻很慢。在浴室中,水流下,他反複撫摸自己的嘴唇,回想那是陳一平吻過的地方,不由自主一陣陣全身發熱,竟在熱水中射了出來。望着自己手指間的液體面紅耳赤,像是打碎瓷器的小孩,立即開大水流沖洗又倒出很多沐浴露,唯恐精液的味道被陳一平發現,把他看作縱欲的人。

推開門前,他看着鏡中光裏朦胧的沾濕水的赤裸身體,追問自己對他可有吸引力?他第一次自問:我可好看?第一次為外表松一口氣:我看起來應該不差。深呼吸才推開浴室木門,每一步都精神緊繃。

鄧特風一雙黑眼睛裏如有火在燃燒,被他掩蓋住,他說:“我知道你不喜歡男人。”垂在腰側的手,碰到腰間浴巾掖起處,抽開,那白色浴巾滑落,他偏要表現得無所謂,光腳邁過浴巾,對陳一平說:“我不介意你當我,是女人。”

明明堅強,若無其事,卻像海上泡沫下一秒要破碎。

放低自己到這個地步,你可以任意對我做些什麽,好過什麽都不做。他這樣倨傲又迫切地想把自己的全部,交到另一個人手上。他的全部裏沒有其他,僅有他的身與心。似賭桌上決絕的一把all-in,推倒一切籌碼。陳一平若不接納,他也不要了。

他已成了賭徒,卻對自己有多珍貴一無所知。陳一平看着他,激情沖動驀然成一把刀,如果我是壞人,他想,你會遭遇怎樣傷害?

眼前的男孩有修長漂亮的軀體,腳踝與膝蓋皆适合被握住分開,筆直的小腿大腿用力即可留下指印……陳一平勉強揮開沖動,生硬地移開視線笑他:“你哪裏像女人?”

“Michelle曾說我像你前女友。”鄧特風針鋒相對一般走上前,卻半酸楚,半驕傲地在腦海裏補充:可我不信她有我這樣想要你。

鄧特風又說:“我中意你。”靠得那麽近,跨越那樣遠,聲音低,卻極虔誠認真。好像一個小孩這樣殷切地注視,相信熔爐中黃銅可因心誠變為黃金。

他的肌膚險些貼到陳一平身上,陳一平猝然不及地在咫尺間感到他身體在冷氣中裸露的涼和浴液栀子花香氣。溫水沖過栀子花,花香又在夜晚山谷月光下轉涼。陳一平幾不可見地嘆氣,從旁撿起浴衣,遞給鄧特風,看他從倔強不接受到最終在陳一平的堅持下軟化,冷淡地接過穿上。陳一平說:“我中意你。”說出這句話其實不難。向人示愛,當愛盤旋在心時,忍住不去說才難。

鄧特風當即停下系衣帶動作看他,層層絲線把他束縛住,再也不能扯斷,左一個“不可”右一個“不能”。不能在未告知米雪的情況下與她先心儀的人發生什麽,不可和你的學生搞在一起。他最不願鄧特風受傷,卻不能在此時接受。仿佛吻他都是一種錯,不吻便無法安慰,可親吻亦是一種傷害。他無論如何都會傷害他,可他最想避免他受傷害。為什麽感情如此複雜,為什麽每次想讓鄧特風幸免于難的嘗試都提供一股反作用力。克制于事無補,不管不顧沉湎于愛結果更糟。陳一平說:“我想和你在一起。但現在大概不可以。……不僅是米雪,還有我們現在的處境和身份。”他仰頭看天花板,說:“我不知道。”

他們都不知道前方有怎樣的漩渦,若手牽手被卷進海浪之中,能否不放開猶共同生還。

但現在不必去想,異國他鄉是個寧靜港灣。陳一平已坐在沙發上,鄧特風低頭看看,走到他身邊坐下,攏緊浴衣,說:“我沒衣服穿了。”

“酒店外面是商場。”

“我想穿你的。”

“喂。”陳一平問:“要不要那麽直白?”

“好不好?”

陳一平的航班在早晨六時,先抵達香港,再轉溫哥華。鄧特風要和他一起走,改過票,換過衣,突然對他提出:“我睡不着。”

今晚不睡可不可以,多相處一陣也好。陳一平停下關燈動作看他,穿着他的T恤,叫人想起一個詞,“男友式樣”。穿男朋友的寬大襯衣,似是前幾季流行。“睡不着是嗎。”陳一平笑起來,扯住他的手,鄧特風見他抽卡還十分不解,就被他帶跑出去,穿越廳廊到街中央。

夜裏十點,街上仍有人來往,他跑到頭發揚起,鄧特風氣喘心跳,不知他要去哪裏,可兩人在一起,去哪裏都很好。

陳一平帶他上一輛綠色黑篷的tuk-tuk車,剛好夠坐兩個人,然後對司機說:“By Pak Klong.”

夜幕像車尾汽油煙霧一樣離他們遠去,陳一平說有人告訴他,泰語裏去哪裏的去與by同音,這回嘗試看來沒被騙。鄧特風看他頭發被晚風吹亂,平淡地“哦”一聲,心中不忿,原來你這幾日有人陪。

陳一平知道他這幾日都在酒店裏,計程車內,還不曾對這地方有真切感受,帶他來帕空花卉市場。

這裏和7-11似的,晝夜不停24小時營業。7-11有車仔面,這裏賣花。

昏黃街燈下,這市場密布一把把傘。白天遮蔽日光,夜裏在傘下憑借小燈的光勞作。偌大市場不見其他游客,商販亦都好奇地瞥他們:你們為何到此,游客會在這個時候買花?花上插着50泰铢到200泰铢的價格紙牌,一瞥之後商販們又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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