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鄧特風跟在陳一平身後,他一直沒放開拖他的手,鄧特風盯着他的頭發看,渾然不在意腳下的路,那是種旁若無人的浪漫,他幾度三番被這浪漫攥住心髒心房震顫。人在愛情中,每個細胞都對美那麽敏感。這世界被花堆滿,他仿佛被自己的感官欺騙,發現花如人一般有狀态。一些花寂夜未眠,無聲碎語,一些花已倦着。——蘭花像燙卷發的女郎,跳舞至淩晨,濃妝眼線、玫紅唇膏暈開,更顯豔麗;荷花已收拾裙裾,在燈下俯卧沉睡。不是紫色花瓣尖尖的睡蓮,而是湖水裏的高大荷花,一個個渾圓的花苞浸着露水,緊密地頭挨着頭睡在大片荷葉裏。有一家攤檔用新鮮荷葉當紙,卷起花一桶桶地擺放。金盞花和菊花成袋堆積,茉莉一長串一長串賣,各色玫瑰、郁金香鋪滿桌臺。
這市場在泰文裏是運河口岸,就在湄南河旁,吹來的風帶着河水的潮氣,又混在各種花香裏。花如海,風如潮。鄧特風覺得他一定會銘記這個夜晚。不管鬥轉星移如何變幻,他想要銘記此刻與陳一平手拖手在夜市裏閑逛的心情。
陳一平在前方止步,松開他的手。鄧特風如遭大變,過一刻才反應出他是拿錢包。他們已走到這條路南面,編織花環的小攤販漸多。陳一平買下一串茉莉綴紅玫瑰的花環,茉莉花苞像編珠一樣攢成極粗的一串雪白花序,抓過他的手套上。那些花朵系在腕間既脆弱嬌嫩又沉甸甸地下墜,陳一平的神情動作,都與之前要他試紅寶石手鏈時出奇一樣。
那時的感情他已明白,那記憶仍珍藏。陳一平說:“很好看。”鄧特風忽然去吻他,撞到他在笑的嘴角,臉頰與臉頰間蹭到他微涼的頭發。這回不再包裹牙齒,鄧特風的嘴唇柔軟濕潤,一如潮水花香。他只傾斜上身,在一個滿是花環的攤檔前短暫地偷吻,卻碰得陳一平身後那挂滿芬芳花環的木車晃動,反被攤主注目。那是離開曼谷前夜市的吻,他的第二個吻,讓陳一平重新牽起他的手,感覺像被剛長出鹿角的小鹿抵撞一下。
他們逛到淩晨三點,一徑走一徑走,不提這條街這家店我們已轉過三次,那個人已三次看向我們。好像在一個不願它停下的游樂場騎旋轉木馬。
鄧特風困得很,卻不願承認,不敢睡去。那種感情,大概是挨到極晚極累,見到他才能安心入睡,又怕夢醒後要與他分開。便強撐眼皮不合起。
終于到再挨不下去,陳一平要他坐下,去水果攤買水果。鄧特風坐到一半已昏昏沉沉,不知睡過去多久,害怕陳一平不在地猛然驚醒,才看見陳一平就坐在他身邊,咬着吸管,手指松松拎個裝兩只椰青的塑料袋,見他醒來就遞他一只。
冰鎮的椰青被他拎了很久,殼外一層冰涼的凝水。鄧特風心中的浮躁平息了一點,可又生出另一種不安。他知道回到溫哥華,回到正常生活,感情就不再僅是他們二人間的事,不再這樣簡單。除開米雪與學院,尚有鄧特風的家庭。他預感到溫哥華将有狂風暴雨,他願熱帶這個花香水汽裏的夜晚不要結束,日出不要到來。強烈地以個人的期望無理幹預自然運轉的規律。
可清晨仍到來。花市的清晨比別處都早,淩晨四時未至,電燈通明,鮮花如潮水和朝霞一般從各個方向湧向曼谷,彙集于此。而天空還是墨水似的深藍紫色。
陳一平帶他回酒店,退房,叫計程車到機場。鄧特風在路上又睡着,陳一平至計程車開到航站樓外才叫醒他,牽着他去排隊check-in。
五時的機場空空蕩蕩,咖啡館面包店都未開始營業,泰國國際航班只得一個櫃臺辦理業務,隊列長到占據半個廳。值機男工作員不着制服,态度冷漠,鄧特風擰起眉,他們見到幾組旅客都被指行李超重需繳數千泰铢費用。陳一平先遞紙袋給他:“吃早餐。”
紙袋裏有可頌面包與丹麥酥,一盒沙拉,一盒水果。他們的航班将錯過酒店早餐,于是陳一平向酒店取要了為客人準備的早餐盒。辦理登機時,鄧特風便站在一旁咬黃桃丹麥酥。
曼谷至溫哥華并無直飛,他們在香港中轉。泰國國際航班上冷氣開得十分低,鄧特風卻是首次搭乘某班飛機,機上靠枕、毛毯、拖鞋都備不全。他又冷又倦,吃過早餐,扯低衣袖第三次睡去。落地香港,飛機降低高度,離島區天氣晴朗,陽光透窗射入,艙外空氣如一塊玻璃。藍而高廣的天空與碧水清淺的海灘相接,再無其他建築。那海灘淺到令他想即刻卷起褲腳,赤足漫步。
這是與陳一平在一起。他以往從未發現旅程中每個地方皆有風情,從未對離島有這樣感覺。鄧特風身上還蓋着陳一平的外套,他低頭偷偷将臉埋在外套裏。
陳一平說,“到香港機場當然是先許留山再美心了”。辦過手續,先帶他坐扶梯,一人一杯許留山。再上美心翠園喝茶。和他在一起,什麽事都能很安心,哪怕要搭十餘小時非頭等艙,中途都能悠閑喝午茶。
在美心點寶蓮寺素方,鮑魚荷葉飯,腸粉,牛肉球,鮮蝦雲吞面,等等,擺滿一桌。素方是鹵得帶少少甜味的腐皮卷,口感柔軟清爽。鄧特風反複吃那一碟,一時想“跟他出門真是好好,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一時想“他說從前愛玩被前女友嫌,我只覺得他很好很好,不知當年他和前女友是怎樣”,沉沉浮浮,直到陳一平放下筷子叫他快吃,否則飛機餐可沒這麽好味道。
Advertisement
美心二樓可以俯瞰整個大廳,機場頂像錫紙一樣由一個個銀白的三角湊成,中間一線反射日照的光。後桌女士在講:“你看這些八卦都是不要錢的,寫得比要錢的好看……”
鄧特風猛然感到胃裏滿了,胃部沉甸甸地不舒服,不想離開這裏,想再喝兩杯茶。如若天明就要分開,我寧願天明不要來;如若再上飛機再落地就要和你面對風波,我寧願我們就留在這裏,午茶變成午餐變成晚餐。可這樣的話他無法對陳一平講。
他心中的不安像打翻墨水,越擴越大,一沾即黑。等到飛機上,陳一平大抵累了,很快靠在椅子裏睡着。鄧特風轉頭看他,凝視很久,伸出手指,只敢用指尖輕輕碰一下他的頭發。他的頭發已遮住眼眉,鄧特風心中仍是長草一樣癢癢的,在空中舉到手臂酸,又碰一下,這回是輕柔撫摸,隔空勾勒他散發間露出的側面鼻梁線條。陳一平睡眠平穩,鄧特風終于定下心思,即使前一天斷斷續續睡了許久,還是裝作也困了,滑向陳一平肩上。靠着他時,內心無比滿足,又有幾分對未來澀然的不确定。
他就這樣固執地靠着他,靠到頭頸僵硬亦不放棄身體接觸。好像他本身是一塊有了感情的岩石,貼緊他才感覺溫暖。
直靠到陳一平亦從睡夢中醒覺。肩上承擔鄧特風的重量,卻是頭發柔軟毛茸茸的一團。他以為鄧特風仍在睡,被枕到酸痛也任他睡醒。鄧特風卻怕被他發現裝睡,閉上眼抿起唇,但覺有一點點兵荒馬亂,胸口被馬蹄踐踏,猶拖延着,挨着辰光默數,一秒、三秒、五秒,再讓我靠一下。戀愛最傻便是明明靠得不舒服、被靠亦不舒服,還是想維持這狀态。
終于都要到站,下機,過海關。機場廣播說:“各位旅客,溫哥華是你入境加國的第一站……”
他們走在出機場一樓大廳的通道,周遭是推着箱包行李的旅客,而舉牌迎接守候的人潮就在前方。
他沒有再握住他的手,陳一平的手插在褲袋裏。更不要期望他給分別吻。
鄧特風停步,說:“我會送你的衣服去幹洗。”
“好啊。”
他身上還披着陳一平的外套,強調道:“但我不會還給你。”
洗淨後壓在枕下或許太過分,但挂在衣櫥裏應當還好。每次看見,都能回憶起前一夜的晚風,有面紅耳赤、頭腦發熱的好心情。
都即将分別,陳一平還想逗他,說:“随你。”
鄧特風果然有些不高興,他生氣的表情分外生動趣致,可是叫他生氣太久也不好。陳一平叫住他。
“Good-bye kiss就沒有,抱一下吧。”對着他張開手臂,走上前兩步。
他們接過吻,卻還沒抱過。不知算不算本末倒置,可就是不敢做牽手外更進一步的行為。親吻更像是控制不住的意外。
鄧特風不敢置信地等他上前,臉貼到他肩頭,被他抱住。那一秒不明所以地吸氣,幾乎要落下淚來。
同陳一平相遇後,鄧特風仿佛脆弱許多,他厭惡自己這個樣子,又再想這患得患失是否是愛情中的常态。
陳一平曾深愛過,曾被人深愛過。談過一段很真的戀愛與兩三段你情我願似真似假的關系,往昔情感經歷對此時與鄧特風的相處毫無裨益,他想好好對待他,卻不知怎樣才是好好對待他。最後只是揉揉鄧特風頭發。
鄧特風先走,從一樓出門,上一輛計程車。陳一平正要上另一架車,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哥。”
一轉頭果真是米雪。
她束起長發,v領無袖真絲裙,長到腳踝以上,露出的手臂和頸脖更顯潔白,一張臉也白得有些令人心驚。他與她兩兄妹都僵在當場,米雪說:“我想給個驚喜……我真是沒想到……”眼裏閃閃爍爍,全是水光。“我真是不該來,不對……我真是來對啦,否則我什麽都不知道!”
陳一平看鄧特風的車已走遠,已拉開車門,又對計程車司機說句:“抱歉。”向米雪走去,她竟倒退。本來可以慢慢解釋,揭露卻這樣突然。好像一層紙被突兀的火燒穿,好像人忽然被撕去周身皮膚屏障,陳一平無力招架,如同旅行疲憊一瞬間湧上來。
米雪臉上有遮掩不住的痛苦之色,她自己也分不清是Alex喜歡的不是她更重要些還是她大哥居然和Alex……重要些,克制幾回,還是壓不住激烈沖擊,脫口而出:“我真是沒有想到,為什麽有一天……我大哥也會同我搶!”
她無暇去辨認是委屈還是嫉妒,為不再受重視而委屈,又為什麽而嫉妒,該嫉妒哪一個?
陳一平無話可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就是她想的那樣。說“你冷靜點”,明知她驟然撞破難以冷靜。只能等米雪站定不再動,握住她手臂将她拉到懷裏,任她扭打,把她按在懷裏說:“有事我們回家講。”
他們上了一輛計程車,女性司機是猶太裔,一開車便将行費用條例說明冊向後遞。陳一平答:“都好。”此後再無話。車內他與她像被冰凍,又像冰塊浸在火辣的烈酒中。米雪當他不存在,強裝鎮定地打個電話。
“Kelly?是,是我啦。你爹地媽咪去歐洲度假,你不是邀我同住嗎,說我們可以一起在你家游泳開party的。我想過了,可以的。……沒什麽原因的噢,就是想通了。你呀說你歡不歡迎我嘛?……ok,好。”
她要搬走。挂斷電話,作出來的雀躍笑意如沒存在過。她不想講,不想聽他講。滿心滿腦子是被背叛了,明知自己沒資格沒立場這樣覺得,就是脆弱地這麽覺得。以往以為最堅實的依靠竟成為最大的變數……她已不知有什麽還可以抓住。
陳一平說:“我送你去。”
“不要!”她被激發似的說,又平複一點,想要緩和。“Kelly她,換了駕駛照,可以載人了。……我收好東西她下午來接我。”
于是米雪也離開,陳一平在公寓裏坐一陣,打開冰櫃,空空如也。
再看時間,就沖涼換衣去學院上課。
鄧特風來了一條短消息,說今天要補眠,從今天起亦都絕不可能再去上課。
那意思是很鄭重地告知陳一平:我已不再是你學生。
陳一平回:好好休息。
他去上課,一開始就為之前缺席取消課程致歉,說是家庭因素導致。而這兩天并未得到充足休息,或者課上會露出疲态,或郵件回複不及時,無法及時回應問題。
到下堂,課室人都走了。一個西裝革履,同是亞裔的年輕人走向他。
“Peter Chan?你是陳一平陳先生?”
他一副職場新鮮人模樣,陳一平問:“你是?”
“這是我名片。”他幾乎在遞上名片的同時,就飛快地說:“趙女士認為,陳先生你的妹妹,不應和她的兒子鄧特風,即是Alex Tang,發展關系。趙女士不同意,他們的關系是沒有前途的。長兄如父,趙女士希望至少陳先生你夠理智,勸令妹及時停止與Alex來往,不要再浪費時間,也好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陳一平一笑,居然彈着那張名片卡問:“這種事都要律師出面?”
他身上有種莫名親和力,年輕人也無奈:“比較威風吓人吧。”又道:“我還在實習,趙女士同事務所合夥人很有話聊。”
鄧特風的媽咪不會想到她的兒子愛上個男人。她以為是米雪,已這樣明确地表示反對蔑視。更何況,是——
陳一平只說:“請轉告趙女士,我絕不會幹涉我妹妹的正常交友。我幫不上她。——不好意思,趕時間。”稍微推開他,走出門去。
他走進停車場,又上車,對着車內鏡盯着自己雙眼。過一會,動手指給鄧特風發了條短消息:睡醒call我,有事找你。
開到四十一街,鄧特風那裏仍無回複。看來是沒醒。江紹今日不開店,陳一平與他通電話簡要說幾句,江少三分鐘熱度,直言今日住游艇明天出海,都不會開店。陳一平便拿備用鑰匙開店門,開燈,站着守在咖啡機旁做一杯咖啡。
外面的天色已經和咖啡一樣,他浮在半空中的心思也與咖啡彌漫整店的複雜苦香合拍。再晚一個多小時,才接到鄧特風電話,急切地問你是不是等我很久,我即刻過來。
陳一平說都沒事,叫他路上小心。一時又想起之前忘問,鄧特風大概醒來還沒吃過東西。咖啡店周圍開車五分鐘距離內,僅得一家越南餐廳仍營業,陳一平去打包了蔬菜沙拉,越式春卷,及腸粉似的越式蒸米粉卷,兩杯可樂,回咖啡店,正看見鄧特風下計程車。
他随便穿件襯衣,匆匆跑向他,白色衣袂上都有被壓皺的痕跡。陳一平扶穩他,遞外賣盒。“先吃完,吃完我跟你講。”
鄧特風被他扶住,沖進他臂彎,突然就放松了。在店裏坐下,分開一次性筷,慢慢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