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J城礦廠一共有三萬多名員工,單是家屬院就有足足十二個,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半封閉的區域,當地人都叫這裏為礦島。

凡是住在礦島這片兒的,不是礦廠職工,就是跟礦廠沾親帶故的,大家左攀右攀,總能夠上點兒關系,構成了礦島裏的特殊生态。

礦島裏有醫院、有超市、有學校,有廣場,幾萬戶人家,靠着一座煤礦,過活了十年、幾十年。

如今,礦上的效益遠不如前了,不少年輕人都說吵着鬧着,想要出去看看,可老一輩的人卻總是固步自封:礦廠是大國企,怎麽着都比去外面強。

賀嘉時對這種說法卻瞧不上。

賀家的老爺子退休以前是礦廠的老領導,生有兩子一女。賀軍、賀民都是讀書的好手,紛紛考上了省城的大學,最後順利的留在N市工作,如今皆是事業有成;唯有一個女兒賀照,初中一畢業就被老爺子安排進了礦廠技校,後來則留在了礦上做工人,現在,随着礦廠待遇愈來愈差,賀照的丈夫又常年生病,她也成了兄妹三個人中生活條件最差的那個。

所以,賀照一直在家裏擡不起頭來,每每年初二回來,忙裏忙外、最苦最累的總是她,做飯、收拾家務,可饒是如此,賀老爺子卻從來不肯給她好臉色看。

可無論賀老爺子再怎麽冷落她,瞧不上她,賀照卻總是好聲好氣地挨着。

賀嘉時對這個沒脾氣也沒性格的姑姑算不上喜歡,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賀照實在是過分懦弱了。

可他卻忍不住同情她,同情她生而是兩個哥哥的陪襯,是家庭的奴隸。

賀嘉時從小就想要逃走,逃離這個家,逃離這個島,他只恨不能快一點兒。

正是除夕夜,礦島的路上四下無人,一片靜谧,破舊的路燈壞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幾個,還微弱的亮着。

賀嘉時裹了裹自己的羽絨服,他順着家屬院後面的河幹走了十幾分鐘,而後過橋,對面有個觀景臺:以前他與秦言閑着沒事兒了,總喜歡出來逛逛,逛着逛着,又總會走到那裏。

想到秦言,賀嘉時心裏總算舒暢了些,片刻過後,又覺得心酸:這是陶英去世後的第一個除夕夜,秦言此時,難免會傷心難過吧。

賀嘉時掏出手機來,一邊給秦言發短信,想要問問他在做什麽,一邊飛快地過橋,然而,一條短息還沒編輯完,他卻突然在觀景臺的路燈下見到一個瘦消的身影。

那身影實在太熟悉不過,化成灰他都認得,只肖得一眼他就知道,那就是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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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嘉時把手機塞回兜裏,卻沒急着走過去,只遠遠的望着秦言。

他很想跟秦言說說話,哪怕只是随口說兩句也好,就算是被秦言譏諷幾句,也可以讓他暫且排解掉家中的那些不痛快。

可他又明白,此時的秦言,大概是在悼念自己去世不久的母親。

賀嘉時不太想打擾他。

于是,他只是遠遠地看着秦言,許久許久。

秦言的影子被晦暗的黃色路燈拉得老長,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陰影落在兩頰,像是一對翅膀,忽閃忽閃的。

他指尖夾着根煙,煙氣在冰天雪地裏袅袅飄散,腳邊放了一打青島啤酒,被拆的七零八落。

雪還在下着,落在秦言的頭上、衣服上,留下一朵朵晶瑩的花。

賀嘉時的心髒不由得一顫,一瞬間,他感受到了來自秦言的、同樣的寂寞。

他本以為自己習慣了寂寞,可這一刻,秦言的寂寞仿佛感染了他,他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忍,于是,他走過去,拍了拍秦言的肩,問,“在想媽媽?”

賀嘉時與秦言同是礦廠子弟,家住在一起,上學也在一起,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

當初,賀嘉時的父母生下姐姐賀嘉佳後,礙不住家中老爺子的封建思想,又瞞着各自的單位,偷偷生下了賀嘉時。

姜岚與賀軍一個在醫院工作,一個在銀行工作,雙雙都算是半個體制內的人,是以當初他們為了躲避計劃生育,不敢将賀嘉時帶到省城的家裏,賀嘉時便從小就只能跟着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也正因為從小沒能與父母住在一起的緣故,姜岚與賀軍夫妻倆對賀嘉時異常冷淡,較之對姐姐的寵愛與在意,賀嘉時算是被放養到大的。

爺爺奶奶雖然把他的生活照顧得不錯,平日既沒有缺衣少食,也沒少了他的零用錢,可到底隔了一層,雖不至過分冷漠,卻也算不上親密。

更何況,賀嘉時從小就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半點兒話都不聽。老爺子、老太太年紀大了,不想管,也沒這力氣管了。

賀嘉時與秦言同年出生,打小兩個人就經常在一起玩兒。秦言的媽媽陶英看賀嘉時不在父母身邊,心生憐憫,所以很心疼他,包了餃子要叫他一起去家裏吃,做了餡餅也要讓秦言給他送上幾個,更別提時不時就帶他一起去商場買衣服、買玩具了。

陶英年輕時曾在省城教書,後來,是為了秦言的爸爸,才回到了礦上的子弟高中。她性格要強,凡事都要求個第一名,所以,她對秦言要求分外嚴格,連帶着賀嘉時都要受她管教。比起賀軍與姜岚對賀嘉時聽之任之的态度,陶英對他的學習與品行反而更為關心。

因此,賀嘉時與陶英一直很親,起先叫他幹媽,後來,有一次喝大了,賀嘉時非要拉着秦言拜關公結義,醒來之後,連幹媽的“幹”字都省了,直接管陶英叫“媽”了。

陶英聽了,先是一愣,接着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佯怒道,“叫你爺爺奶奶聽見了,打斷你的腿!”

後來,陶英體檢查出了乳腺癌,他倆初三剛一開學,人就沒了,到如今,還不滿五個月。

秦言轉過頭來,似在回味賀嘉時剛剛的話,卻沒言語。

賀嘉時用肩膀碰了碰他,努努下巴,朝他要了根煙。

秦言修長的手指為賀嘉時拿出根煙來,沒放在他手裏,反而直接遞到了他的嘴邊,接着,秦言低下頭,用自己手裏的那根為他引上火。

兩根香煙對在一起,在晦暗中隐隐發出暗紅色的火光,而後,兩縷煙随着風的方向一同飄了出來。

兩個人一同站在路燈下,看着冰封的河道。

這一刻,賀嘉時心中有些傷感:陶英還活着的時候,秦言是從來不抽煙的。

過了幾分鐘,秦言想起什麽似的,遞了瓶啤酒給他,兩個人都沒說話,只一直喝酒。

河對岸的家屬院裏,亮着一盞又一盞的明燈,此刻,這一束束燈光後的一戶戶人家,都該是阖家團圓吧。

不知道有沒有在看春晚,有沒有在聊天?

他倆不知站了多久、沉默了多久,直到身後響起于整個礦島千萬戶人家傳來的鞭炮聲,旋即,煙火劃破厚重的黑夜,一朵接着一朵飛向天空,帶着光明與絢爛綻放。

煙花劃破黑暗,震耳欲聾代替了寂靜無聲,新年到了。

在賀嘉時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他就時常異想天開,倘若每年的除夕夜可以不在家裏,倘若可以與陶英、秦言一起度過該是多好。

如今,陶英不在了,可他總算與秦言一起過了一個年。

秦言指着河對岸的一排排樓房,突然說,“挺沒意思的,對吧。”然後,他轉過身,對賀嘉時說,“新年快樂”。

賀嘉時終于笑了笑,他伸出手來,在秦言的頭上摸了摸,而後摟住秦言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懷裏扯了扯,像小時那樣,讓他與自己頭碰頭。

兩個人依偎了片刻,心中都溫暖了許多,片刻過後,賀嘉時也對秦言說,“新年快樂。”

秦言笑笑,他們碰了個杯,将手中的啤酒喝盡。

作者有話說:

兩個角色都正式出場啦~希望大家喜歡的話收藏一下,多多評論、投海星,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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