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晚上,他倆話都不多,仿佛單單是應付除夕夜的這場團圓戲,就已經掏空了他們全部的力氣。
他們一個有家不像家,一個再難團圓,任誰,在今天這個日子都鐵定高興不起來。
對岸的鞭炮聲與禮花聲漸漸停歇,整個世界終于又恢複了安靜,唯有空氣中飄散着的一股股濃烈刺鼻的硝煙味兒,昭示着老舊沉悶的礦島裏,昙花一現的熱鬧。
秦言側過頭來,看着賀嘉時英俊的臉,他定了片刻,徐徐說,“我就猜到你會來這裏。”
他倆實在太熟悉了,從咿呀學語就呆在一起,對彼此的習慣秉性都再了解不過。
賀嘉時小時朋友不多,他從小沒有父母管教,脾氣臭、性子大,旁人家的小孩兒都大老遠地躲着他,唯有陶英,瞧着他實在可憐,時常将兩個孩子一起帶着。
從那時起,賀嘉時與秦言就是最好的朋友,兩個人一起長大、一起上學,雖然一個活泛,一個文靜,一個喜動,一個愛靜,卻礙不住兩個人感情好。
賀嘉時願意用打籃球和上網打游戲的時間陪秦言看書寫字,而秦言也願意在放學後,等着賀嘉時跟玩伴鬧完了、瘋夠了再一起回家。
他們都覺得,自己與對方會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賀嘉時平時缺乏管教,父母遠在省城,與他向來生疏,就算是過年、暑假,也頂多不鹹不淡地問一句成績。而爺爺奶奶呢?年紀大了,管不動也不想管他,看他吃好、喝好、有錢花也就罷了。
是以賀嘉時從小就沒人束縛,小時候陶英還能說他幾句,後來,他便學會了陰奉陽違,陶英到底不是他父母,不能整日監管着他。漸漸的,他也就愈發的不着調起來。
打架、逃課、喝酒、抽煙,樣樣不落下,還交了一堆混跡在街頭巷尾的朋友,與他們打牌、唱歌,半點兒沒有學生樣。
秦言起初說他,罵他,甚至揮起拳頭錘他,可他卻蠻不在乎,只歪着嘴笑笑。
秦言的怒火就驀地滅了,想到母親私下裏幾次三番、欲言又止透露出的那些故事,只覺得賀嘉時可憐。
秦言看着賀嘉時日益沒個正經,心中既覺得陌生,又覺得難過:他最好的朋友,正無可避免的、離他越來越遠了。
可饒是秦言對賀嘉時有氣、有怒、有失望,感情卻沒變,這點誰都改不了,也不可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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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如此這般的關系,賀嘉時心裏想些什麽,秦言總能像今天一樣的一猜就中。
冷風呼嘯,雪落滿地,整個世界一片寂靜,廣闊的黑夜中,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
賀嘉時聽了秦言的話愣了幾秒,接着,他笑笑,挑了挑眉,問道,“猜這麽準?算你厲害。”
見秦言不說話,賀嘉時又湊上去,問道,“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秦言看了他兩眼,說,“你家裏人都在呢,打電話不好看。”
賀嘉時攬了他一下,捏捏他的肩頭,“不管他們,你叫我、我肯定出來。”
秦言笑笑,卻沒搭腔。
他們都知道,他們不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卻是彼此唯一能在這大年夜一同咀嚼痛苦的朋友。
賀嘉時喝着秦言買來的酒,他喝酒急,幾瓶下肚,酒氣就往頭上冒,腦子中混混沌沌的。他看着秦言,攬住秦言的肩膀,放軟了聲音,小聲說,“別怕,媽媽走了,還有我陪着你。”
秦言愣了一下,心中動容,他望着賀嘉時,心底裏的那些不愉快漸漸消散,片刻過後,他又笑笑,沒說什麽,只“嗯”了一聲。
賀嘉時一瓶接着一瓶地往肚子裏灌着脾酒,秦言卻沒像曾經一樣地攔着他,自己反而也喝了起來。
自打陶英去世後,秦言就喜歡上了喝酒時的感覺:渾身都輕飄飄的,仿佛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賀嘉時起初看到秦言喝酒後,心裏還有些悻悻的,他倆以前可沒少因為賀嘉時抽煙喝酒的事兒吵過。
可後來,賀嘉時又覺得心酸:秦言再也不是以前的秦言了。
他與自己一樣,失去了快活随性的資格。
賀嘉時自己活得不痛快,卻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能過得好一些。
想到這裏,賀嘉時不禁看着秦言的臉頰,心中湧動着隐隐的悲哀,他摸摸秦言的頭發,沒什麽意味,然後與秦言靠在一起,就像小動物一樣,在這天寒地凍中依偎取暖。
秦言沒反抗,他也靠在賀嘉時的身上,久久沒有動彈。
這天晚上,他們喝了太多酒,北方的狂風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在他們的臉頰上、耳朵上,劃出一道道細密的口子,半醉間,實在熬不住酷寒,一同尋了家沒停業的小旅店。
賀嘉時砸開門時,店家一邊低聲咒罵,一邊讓他們進來。
小旅店的房間狹小,窄窄兩張床幾乎要并在一起,他們分別躺着,卻仿佛肩并肩,腳挨腳,就像以前睡在同一張床上那樣。
其實他們已經有挺長時間沒在一起睡覺了。這段時間以來,他們總是争執、吵鬧,現在想來,都是些雞毛蒜皮、零零碎碎的事情,實在沒必要。
可秦言有時候偏偏忍不住。
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就越來越依賴賀嘉時了,後來,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對勁,于是他只能想方設法地冷落賀嘉時,試圖拉開兩個人的距離,至少要恢複以前的軌跡才好。
可疏遠自己最好、最重要的朋友讓秦言分外難受,更何況,賀嘉時又不是只有他一個朋友。
所以,當他看到賀嘉時與別人勾肩搭背、形影不離後,心裏就更難受了。
于是,秦言一邊冷落着、疏離着賀嘉時,一邊又忍不住地跟賀嘉時吵架、鬧別扭。
賀嘉時脾氣大,性格很沖,一點就着,可因為陶英的死,他對秦言卻格外縱容,無論秦言說什麽,做什麽,他總試圖耐着性子,陪着他,順着他,生怕他情緒不對勁。
也正因如此,秦言反而更別扭了:就像是千方百計的,想要以此來證明自己在賀嘉時心中的分量一樣。
他們吵吵鬧鬧,到最後,上學放學也不一起走了,吃飯也各吃各的了,更別提一起睡覺了。
如此算下來,這種狀态已經有三個月的時間了。
他們分別躺着,喝剩下的酒瓶倒在地上,煙灰彈在桌上,賀嘉時困極了,卻又不想太快睡去。
他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麽好的氛圍了。
于是,他突然伸過手來,抓了一下秦言的胳膊,語氣裏有些自嘲,又裝作不在意,“言言,媽媽去世了,我也很難過……她走了,以後就你一個對我好的人了。”
秦言心中酸酸的。他扭過頭,久久地望着賀嘉時。
賀嘉時也望着他。
窗外的月光穿過未合上的百葉窗,照在秦言清秀的臉上,秦言眨眨眼睛,長長的睫毛仿佛掃進了賀嘉時的心裏,讓他有點毛躁。
他盯着秦言的臉,突然想起什麽,于是起身,跨到秦言那張床上,掀開秦言的被子,正要鑽進去,秦言卻猛地把自己的被子拉上,問道,“你幹什麽!”
秦言的聲音有點兒大,讓賀嘉時不明所以,“怎麽了?以前不是也經常一起睡麽?”
秦言亦覺得自己的反應不正常,他連忙松手,低下頭去,含含糊糊地說,“床太小了。”
賀嘉時沒理他,自顧自地側趟進來,像以前那樣,很自然地把手搭在秦言的腰上,然後笑道,“這有什麽的?”
這沒什麽的,幾個月前,陶英剛去世時,他們也是這樣,睡在同一張床上的。
經過賀嘉時這麽一折騰,兩個人都沒了困意,索性說說話。
“秦言,咱們以後一定要去個遠遠的地方念大學,北京、上海、深圳,反正絕對不要留在省內。”
賀嘉時從未想過與秦言分開,自然而然地覺得秦言一定會跟他去同一個城市讀書,再不濟,也要在同一個省裏。
秦言“嗯”了聲,說,“好,走得遠遠的。”
賀嘉時又說,“到時候咱們還一塊兒,我照顧你,給你做飯吃。”
這話不是賀嘉時第一次說了。陶英走時,秦言哭得昏天黑地,當時賀嘉時把他抱進懷裏,一邊拍着他的後背,一邊對他說,“我一直陪着你,以後也會照顧你、給你做飯吃。”
不知怎地,賀嘉時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撓撓頭,沒等秦言說話呢,就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去,要去浴室沖澡。
浴室中很快響起“嘩啦啦”的流水聲,秦言突然舒了口氣。
賀嘉時沖完澡後,酒氣下了大半,出來時,秦言已經睡了,背對着他,留下一個纖瘦的身影。
賀嘉時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的一角,躺進去,照樣将自己的胳膊放在秦言的腰上,像是個環抱的姿勢。
他瘦了很多。賀嘉時心中想着。
這個晚上,賀嘉時折騰了太久,此時沖過澡,更是困倦不堪,不過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早晨,賀嘉時是被一陣響過一陣的鞭炮聲驚醒的,他“嘭”地從床上彈起來,迷茫地揉了揉自己的腦袋,接着轉過頭看看身邊,秦言卻已經不在了,就連昨晚喝剩下的啤酒罐與滿桌的煙把,都被收拾的幹幹淨淨。
就好像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今天又是加班加班加班加班的一天,希望大家看的開心,多多評論投海星~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