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賀嘉時眼睛通紅,他居高臨下,死死盯着賀軍,多年的怒火在心間積蓄,終于翻湧而出,他大聲朝賀軍吼道,“你以為我想活着?你以為我想活在你們家?”
他沒有說“活在我們家”,他是說,“活在你們家”。
這個家庭,這個姓氏,對他而言是災難,是詛咒,是擺脫不了的噩夢。
有時候,賀嘉時甚至想,就算他生來沒爹沒媽,沿街乞讨或是長在福利院裏,都要比活在他們一家的陰影下痛快。
賀軍定住了,像是被賀嘉時的話吓到了。
他沒想到賀嘉時這麽有脾氣,竟然連此等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說出口,他指着賀嘉時,氣得渾身都顫,“好小子!你總算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賀軍平日裏再怎麽尖銳刻薄,卻到底自诩“文化人”,“上流階級”,可如今在酒精與憤怒的驅使下,他什麽都顧不上了,用足了全力,從喉嚨中擠出尖叫,“你滾!你給老子滾!老子沒你這樣的孩子!”
照着賀嘉時以往的脾氣,他鐵定要摔門走了,去秦言那裏也好,去網吧呆一晚上也好,總好過與賀軍這貨同一屋檐。
可現在賀嘉時卻不再這麽想了。
曾經他最怕尴尬,最怕與父母争執,因為那時他還天真的對父母抱有一絲的幻想,因為他還想在父母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因為他還希冀着有一天與自己的父母能成為一家人。
可現在,賀嘉時卻終于明白了,不可能的,賀軍根本就是恨他。
于是,他便什麽都不用多想了。
不用想着讨好誰,不用想着回避矛盾,不必想着會不會尴尬,這樣一來,自然不會再覺得壓抑。
他又何必逃走呢?
賀軍就活該天天看着自己,就活該恨着自己還要養着自己。
賀嘉時從未主動要來到這個世界上,自己的存在本來就是那一雙父母的主張,所以現在也必須由他們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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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何必折磨自個兒?自個兒為難自個兒?
沒必要的,根本沒必要。
想到以往那些痛苦、掙紮、恨不得鑽進地縫裏的日子,賀嘉時現在只覺得可笑。
賀嘉時對賀軍的憤怒嗤笑不已,甚至不屑一顧,他冷笑道,“我還沒滿十八歲,滾哪兒去?嗯?”
說着,賀嘉時就掏出手機來,按上“110”,随後把手指放在綠色的撥通上,“我可以滾,我前腳走出你家,後腳報警讓警察來管我,怎麽樣?敢不敢?賀副行長?”
賀軍一怔,這才大夢方醒,他晃晃悠悠地超前走了兩步,伸手去奪賀嘉時手中的手機,痛苦而焦灼地打轉,“你給我!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什麽都不懂!”
賀嘉時個頭比他高許多,把手機往上一舉,賀軍就再也夠不着了。
賀軍渾身酒氣,氣得亂轉,幾次用力去夠,卻連賀嘉時的手指都摸不到。
賀嘉時冷漠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個小醜,過了一會兒,便覺得無趣極了,片刻後,徐徐說,“對,你說的對。”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不懂,可我也不想懂。”
說着,賀嘉時将手機鎖屏,随手揣進褲兜裏,轉身走進卧室。
他剛躺在床上,明明覺得這一切都可笑荒唐,可眼淚卻不知怎的就掉了下來。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試圖放空自己,下一秒卻聽到賀軍抄起拖鞋,用力砸在了自己的門上。
賀嘉時閉上眼睛,權當不知道。
這個周六,賀嘉時沒再給自己定鬧鐘,九點多的時候才爬起來,也不管會不會撞見賀軍,他大大方方地起床,洗漱。
倒是賀軍,看到他之後顯然有些尴尬,抿着嘴叫了他一聲,“嘉時。”
賀嘉時也擡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早”。
賀嘉時懶得管賀軍,賀軍卻一直看着他,于是,賀嘉時便挑挑眉,有些無奈地問道,“怎麽?”
賀軍哂笑,“昨天有點兒喝大了,醒來直接斷片兒了,看地上吐得亂七八糟……”
賀嘉時冷漠地看着他,覺得可笑。
賀軍又笑道,“我昨天沒說錯什麽吧?”
賀嘉時歪着嘴笑笑,還裝作一副思考的模樣,在賀軍小心翼翼的眼神中,終于搖搖頭,說,“沒,沒有。”
其實賀嘉時又哪裏會不知道,賀軍這一出根本就是裝的。只不過,他沒必要拆穿,也懶得拆穿,甚至覺得陪賀軍演戲還挺有趣。
走出家門以後,賀嘉時不由得想,看吧,“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別人”。只要我不在乎,我就是全家的大爺。
來到秦言家以後,秦言倒是很意外,問,“你今天怎麽這麽晚?”
賀嘉時半躺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腳下像踩了個縫紉機,很輕松的樣子,他看了秦言一會兒,平靜地說,“我爸媽離婚了。”
秦言張開了嘴,表情有些驚訝,而後又恢複平靜,喃喃說道,“怎麽會……他們感情不是一向很好麽?”
這話說得古怪,賀嘉時“噗嗤”笑了一聲,他仰頭看着秦言,問道,“你見過他們幾面啊?怎麽聽上去你跟他倆很熟啊?”
就連賀嘉時自己,都不敢說跟這兩口子很熟呢。
秦言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連忙低頭說,“對不起……我,我就是……直覺吧。”
賀嘉時沒太在意,他笑笑說,“你怎麽說起來‘對不起’了?有什麽可對不起的?”
賀嘉時不太喜歡秦言對自己說“對不起”,顯得太過生分了。
秦言這才舒了口氣,過了半響,又說,“嗯,離婚了也挺好。”
沒等幾分鐘,秦言又忍不住問道,“是因為什麽?”
賀嘉時只當秦言是太過于關心自己,于是聳聳肩,說,“誰知道啊。其實你的感覺是對的,在來N市以前,我也覺得他倆感情很深……”
這些年,賀嘉時與父母團聚的日子不多,可就算那不多的時日裏,姜岚與賀軍也總是争吵。可吵歸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姜岚很愛賀軍,甚至可以說是依賴。而賀軍也一直敬畏着自己的妻子。
他們在全家面前吵了那麽多年,都從未有誰提過要分開。
賀嘉時沉吟片刻,說,“可自從我來了N市……他們之間就變得很奇怪。”
賀嘉時不懂的,秦言卻一下子領悟了,他臉色慘白,又急切地問道,“那你媽,有沒有跟你說什麽別的?”
賀嘉時有些詫異地看着秦言,“什麽?”
秦言連忙搖頭,過了幾秒鐘,又解釋說,“勸你要好好學習之類的呗。”
賀嘉時有些不耐煩,“這不廢話麽,你問這幹什麽?”
秦言幹笑了兩聲,“沒……也沒什麽。”
于是,秦言便不再談論姜岚與賀軍的事情了。
賀嘉時依然半躺在沙發上,心情看上去并沒有太差,可卻不太講話,直到大中午了,還渾然呆在那裏。
秦言知道,賀嘉時表面上再輕松自在,心裏肯定是不舒服的,于是起身,到廚房炒了個西紅柿炒雞蛋,又把饅頭餾上,做好了飯才叫賀嘉時過來吃。
賀嘉時坐在餐桌前,拿着筷子,卻沒夾菜,他愣了一會兒神,秦言便看着他。
賀嘉時突然硬邦邦地來了句,“昨天晚上的時候,賀軍喝醉了,非說我害了他、毀了他。我跟他吵了一架。”
秦言又張開嘴,表情更為驚訝,問,“他……他怎麽能這麽說你?你們吵架了?那怎麽不來找我?”
賀嘉時像聽到什麽笑話一樣,他夾了兩塊兒雞蛋,塞進嘴裏,吃完後,才反問道,“我憑什麽來找你?”
秦言:“?”
賀嘉時知道秦言沒理解自己的意思,于是又說了一遍,“憑什麽我被他莫名其妙地臭罵一頓,還要我走?我他媽還是個未成年,憑什麽要我躲着!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以後誰都不用躲着了,我也不需要他關心,更不需要他們的什麽狗屁親情。”
說完,賀嘉時還覺得不夠洩憤,輕飄飄地來了句,“給錢就行。”
秦言張開嘴,他失笑道,“你……”
賀嘉時沒理會秦言,他的臉色漸漸變冷,半響,譏諷道,“我看得出來,他很恨我。”
秦言心裏一涼。這一刻,語言竟變得如此蒼白,他連安慰的話都找不出來。
賀嘉時盯着秦言,又重複了一遍,“他竟然恨我。”
“他竟然有臉恨我。”
秦言的心髒像是被人攥得生疼,他定定地望着賀嘉時,直到許久,才說,“嘉時……你別這樣。”
賀嘉時歪了歪嘴,“啧”了一聲,仿佛覺得秦言的關心是小題大做,他冷冷地說,“我偏要跟他耗着,看誰能耗得過誰,我還非要看看他究竟要鬧出什麽幺蛾子。”
秦言抓住賀嘉時的手,用指尖摩挲着他的手背,放緩了聲音,“你別跟他鬧了……嘉時,搬來我這裏吧。”
賀嘉時卻冷漠地拒絕,“不,我不,憑什麽他們想生孩子就生,想丢在J城就丢在J城,想愛就愛,想恨就恨?”
秦言生怕賀嘉時往牛角尖裏鑽,他放下自己的碗筷,走到賀嘉時身邊,蹲下,看着他的眼睛,溫聲說,“嘉時,嘉時,你別想這些了!”
賀嘉時卻甩開秦言的手,說,“我算什麽?算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笑話麽?”
秦言的心髒一顫,他摟住賀嘉時,把他的頭摁在自己的肩膀上,撫摸着他的後背,“不是!不是的!”
賀嘉時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他突然說,“我從沒想過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他們非要生下我。這條路不是我自己選的。”
秦言一怔。
一種巨大的悲哀将他包裹,他的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一邊輕輕拍着賀嘉時的後背,一邊說,“可我希望你來啊,我希望認識你,希望跟你一塊兒長大。”
賀嘉時勉強笑笑,他“嗯”了一聲,過了許久,聲音都變了調,說,“對,至少我遇到你了,還不算太差。”
秦言心中傳來一道道尖銳的刺痛,他捧着賀嘉時的臉,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說,“以後會更好的,現在所有的難關都會過去的。”
大多時候,賀嘉時對秦言有一種骨子裏的信任,他發自內心的相信着秦言說的每一個字。而這一次,他卻第一次覺得秦言竟然是這麽的天真幼稚。
以後不會更好的。
難關也不會過去的。
這些傷害已經與“賀嘉時”這個人綁定在一起,永遠分不開了。
作者有話說:
很粗長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