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市醫院是離江曉父母家最近的醫院, 是臨海市最早的醫院, 聽說前幾年政府出資翻修了一次, 看上去比江曉小時候模糊的印象中幹淨整潔許多。不過政府向來講究樸素簡潔,到底還是不如巨資投入的臨大附屬醫院那麽高大上, 連一塊門板都用的最好的品牌定制。

江母的病房在四樓中風科, 江曉順着門牌號去找, 顧廷禹直接去了醫生辦公室。

江曉推開門的時候,江父正坐在病床旁邊整理床頭櫃上的藥, 聽見聲轉過頭, 便放下手裏的東西走了出來。

“你媽媽打針打得太難受, 這會兒好不容易睡着了。”江父關上門, 父女倆站在走廊裏。

江曉淡淡地“哦”了一聲,“顧廷禹說來找醫生了解一下情況, 怕您弄不清楚。”

“也是, 醫生說了那麽多,我都聽不懂, 只能照做,還怕照顧得不夠妥帖,病情又加重。”江父嘆了口氣,“讓小顧問問也好。”

“嗯。”江曉往邊上走了兩步, 坐在小椅子上, 想着等顧廷禹問完情況,差不多就能回去了。

江父挨着她坐下來,“不進去看看?”

江曉搖頭, “算了。”

“曉曉,你不要怪你媽媽。”江父弓着背,兩條胳膊搭在腿上,雙手交疊握住,看上去很疲累的樣子。

江曉不忍心和他争辯,于是沉默。

江父看她一眼,又轉回來,似乎是下了很大決心,才緩緩開口:“你媽年輕的時候是村兒裏最漂亮的姑娘,後來她被長輩安排嫁給我,所有人都羨慕我。說我是修了八輩子的福分,才能娶到她。”

江曉有點驚訝,這是二十年以來,第一次聽爸爸講起以前的事。

“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媽媽脾氣有多不好,但其實她心地很善的,沒什麽壞心眼。起初我們過得很幸福,後來,她懷了你。”

“爸爸雖然生在農村,可心裏卻不願意一輩子呆在農村,于是從小就拼命讀書,奈何家裏條件不好,大哥二哥又都沒讀出什麽名堂,你奶奶說什麽也不繼續供我讀了,于是你媽懷孕之後,我就跟你奶奶說,想出去打工多賺點錢,将來讓你們能過得好些。”

“這一走就是一年多。”江父嘆了一口氣,“我想盡辦法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先是打工賺錢,然後做點兒小本生意,寄回去的錢越來越多,你奶奶也就慢慢接受了。後來生意虧了,經朋友介紹進現在的工廠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這麽大個廠,也算是鐵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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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曉低着頭,緊緊揪着手套上的兔子耳朵。

“你媽生你的時候,正是我生意茍延殘喘,最艱難的時候。我沒有回去陪着她,後來,更沒臉回去見她。”江父用手捂着眼睛,“但是我後悔啊,如果早知道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就算是什麽都不要了,也會回去陪着她一起面對……”

江曉腦子一嗡,“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江父深深地嘆息。

“你奶奶是個思想傳統的人,你媽生下你,你奶奶見是個女孩兒,本來就不喜,後來村裏又生出流言,有大師說你是掃把星命格,将來會禍及家人。……話傳得越來越難聽,因為你媽長得太漂亮,甚至還有人說,大妖精生了個小妖精,會害了全村人。”

“如果不是你媽拼死也要護着你,你這條命,當時就留不下來了。”

“她月子裏出了這些事,沒法靜養,那段時間家宅不寧,你奶奶心裏有氣,就使喚她做粗活累活,那時候就落下了病根,心思也成天郁郁的。我回家的時候,你媽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我問她怎麽了,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後來我是聽兒時的玩伴講起來,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氣之下帶着你和你媽離開了村子。”

江曉想過很多種理由,卻獨獨沒想過會是這樣,心中澀澀的,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壓得透不過氣來。

“我在城裏的條件不好,雖然她不必再受鄉親們指指點點,也不必再受你奶奶虐待,日子過得也并不怎麽樣。那陣子她天天就躺在床上,身上的病可以養,可心裏的病……我們實在沒錢治,只能這樣幹等着,看能不能慢慢好起來。”

“後來我們有了浩浩,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在這個小兒子身上,精神才漸漸好轉起來。”

“曉曉,你媽媽這個人啊,本來就沒什麽文化,說話也不好聽,但是她心底裏,還是在乎你的。”江父握着江曉的手,“當年她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天天哭,醒着哭,睡覺也哭,還有幾次差點尋了短見,我說要不把你送到你二伯那兒養吧,省得她看見你就想起那些事兒,可是她說什麽都不讓,她舍不得……你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她怎麽會不愛你呢?”

愛?

江曉低低地笑了一聲,手背上卻落下一滴溫熱的液體。

人和人之間的因緣,還真是玄詭離奇,她以為她可以一心一意地責怪那個女人對自己的虧待,往後她生老病死都和自己沒關系的時候,卻被告知,她曾經為自己受過那樣的苦痛。

可那又怎麽樣呢……

“爸,我真的寧願她當初沒有護着我。”江曉吸了吸鼻子,用紙巾把眼淚擦了,臉上表情看上去很鎮定,“她何必這麽矛盾呢?不忍心讓人掐死我,舍不得把我送走,那這二十年來她任性地對待我,又何嘗不是一種傷害?她是我媽,她僅僅一個漠視的眼神都比陌生人天大的惡意更讓我難受。”

“爸爸知道……”江父握着她的手顫抖着,不住地點頭,“是爸爸沒用,爸爸對不起你們。”

“爸,謝謝您告訴我這些,好歹讓我知道從小到大,不是我哪裏做得不好讓她讨厭。”江曉扯了扯唇,“但是,有些事她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跟她之間只能這樣了。”

她從包裏拿出一張卡,遞出去,“這裏面是我的獎學金,還有這幾個月的一些零碎收入,加起來有四五萬,應該夠住院費了,多的您自己收着吧。”

“……用不了這麽多。”江父推回去,“住院費還有,現在浩浩那邊不花錢了,爸爸的退休工資就夠。”

“拿着吧。”江曉直接塞進他手裏,站起身,“我先下去了,一會兒顧廷禹過來,告訴他我在院子裏等他。”

“好。”

這會兒的陽光已經不如剛過午後那麽暖和了,醫院大樓前的門庭裏,有涼風迎面刮來,站在被太陽照射到的亮處,依舊覺得有些冷。

江曉把羽絨服的帽子戴起來,拉得緊緊的,仿佛整個人都進入了一個不受打擾的只屬于自己的小世界。

聽見江父講述那些往事的時候,她承認她是同情那個女人的。在封建迷信至上的落後村子裏,被诋毀被迫害,被親人虐待,身心都受到了重創。就算是聽見一個屬于陌生人的這樣的故事,也沒人會無動于衷。

除此之外呢?她幾乎已經感覺不到什麽特殊的牽扯了。

內疚?有一點點吧。發生那些事是因為她,可深究起來就算沒有她,愚蠢的人愚蠢的事還是會上演,只因為剛好是她。

感動……?有?或者說原本該有?但這二十年的冷眼相待,已經足夠将她所有的好感消磨殆盡了。和江母看見她就會想起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樣,是一根永遠無法拔除的刺。

所有的傷害,其實都是互相傷害,到了一個臨界點,就再也回不去了。所有的理由都蒼白無力,它們縫合不了人心。

今年的冬天太冷,連常青樹的葉子都落了淺淺一層,有人拿着大竹帚在掃,水泥地面上發出刷刷的聲音。

江曉呆呆地望着,手忽然被握住。

回過頭看見顧廷禹冷白幹淨的下巴上淡淡的一片青,她彎彎唇角:“說完了?”

顧廷禹站近了些,胸膛貼着她的背,雙臂繞到她身前,把一雙冰涼的小手包在掌心裏,揉了揉,想給她多一點溫度,唇也挨着她的耳邊說話:“不是怕冷嗎?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吹風?”

江曉指間輕輕地撓他掌心,語氣軟軟地說:“想讓你心疼,多抱抱我呀。”

顧廷禹笑了一聲,歪着頭親她的耳朵。

剛才去病房門口找江父,看見江父眼睛裏微微泛着紅,江曉又不在,他就知道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

這丫頭現在倒是養成了個好習慣,難過的時候就明目張膽地跟他撒嬌。

顧廷禹默不作聲地揉着她的手,直到兩人的手變成相同的溫度,才換成十指相扣的姿勢,“帶你去玩?”

江曉回過頭,差點親到他下巴,眼皮一顫,“玩什麽?”

“走吧。”顧廷禹笑了笑,沒告訴她,兩人進了車裏。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江曉被顧廷禹牽進了歡樂谷。

江曉“噗嗤”一笑,“你帶我來玩這個?”

“聽說小朋友都喜歡。”他低頭看她一眼,“你不喜歡嗎?”

“喜歡啊。”江曉點頭,“可是你為什麽突然要帶我來?”

顧廷禹臉色很淡定,“想來就來了,哪那麽多為什麽。”

“嘁。”江曉努努嘴,“三句話就不耐煩,果然是狗——”

顧廷禹皺了皺眉,“嗯?”

差點脫口而出狗改不了吃屎,江曉智商現在還在線,當然不會主動送命了,讪讪地笑了笑,抱着他胳膊說:“你敢坐過山車嗎?”

顧廷禹輕哼了一聲。

“跳樓機?”

“……”

“大擺錘?”江曉激動起來,“我最喜歡大擺錘了!我可以坐一年不下來!”

“随便你,想玩什麽我都陪你。”顧廷禹停下腳步,望着她,“你剛才想說狗什麽?”

“……”轉移話題,失敗?

因為是工作日,大白天來游樂園玩的人不算特別多,沒有項目要排隊。

江曉率先跑到了距離最近的跳樓機前面,晃着顧廷禹的手,“先玩這個。”

男人唇角彎了彎,跟着她上去。

“先說好哦,你沒有高血壓心髒病什麽的吧?”江曉問。

顧廷禹眉梢一挑,“你看我像?”

江曉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有點囧:“……我就是随口一問,哈哈,沒有最好。”

系好安全帶,她握起他的手,“怕不怕?要不要我給你勇氣?”

顧廷禹被她的過度亢奮弄得十分無奈,“……還沒開始。”

“你以前不是沒玩過嗎?怎麽一點都不緊張?你不會無趣到對這種東西完全沒感覺吧?”說完意識到不對,咬了一下舌頭,“我不是說你無趣……”

“呵……”男人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

這讓江曉覺得有點不安。

不過沒有多少時間讓她不安,一圈人坐滿,跳樓機開始運行了。

起初上下的幅度都很溫和,高度一點點上升,幾個來回之後,猛地蹦到了中間偏上的位置,所有人都尖叫起來。

除了江曉身邊的這個男人。

兩人的手始終十指相扣,她能感覺到這人是真的不緊張,自己的手已經冒出一層薄薄的汗,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周圍叫聲此起彼伏,顧廷禹就像是躺在家中的搖椅上,雙眼微閉,氣定神閑。

結束的時候,他走下來,對着江曉說了一句:“挺舒服的。”

江曉嘴角一抽:“……舒服就好。”呵呵。

她記得上初中的時候曾經跟舒藝說過,将來找男朋友一定要找能一起玩得開心的,結果?不提也罷。

接下來兩人去坐了過山車,這個男人依舊很淡定,也依舊握着她的手沒松開。

江曉跟着前後和旁邊的男男女女一起放聲大喊,仿佛将心底的陰郁全都趕出了胸腔,她轉過頭去看顧廷禹,迎着傍晚的夕陽,男人清俊的臉上被鍍了一層金色的光,面容溫暖,輪廓也柔和了許多。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穿着一身整齊的西裝,不茍言笑、渾身寫着生人勿近的他。時間過得好快,每一個節點都是那麽不可思議。

他是她的丈夫,曾經彼此抱着湊合的心态在一起,可如今他們已經成了彼此最重要的依靠,不可或缺。

他們很相愛。

過山車還在呼呼前進着,比剛才的速度更快,在旁人震破天際的尖叫聲中,江曉緊緊握着顧廷禹的手,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朝着天空喊道——

“顧廷禹!我愛你!”

他确實被驚到了,眉梢一動,轉過頭來望着她。

她對着他笑得香甜,眉眼彎彎。

這個男人,向來對一切鎮定自若,包括大部分時候,對她。他從不會說自己為她做了多少,但他都做了,有時候會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有時候甚至都不告訴她;他不會把多喜歡她天天挂在嘴邊,也不會像她那樣不依不饒的非要聽到一句我喜歡你才肯罷休,但是他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是打算一輩子兌現的承諾。

他不會像她這樣對着天空喊我愛你,但是在那之後,他會靜靜地抱着她,很溫柔、很虔誠地說,“我也愛你。”

過去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是非對錯,都抵不過眼前這個人。

她已經擁有了這世間最好的,以後也會一直擁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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