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葉展眉這一擡頭,霍卿雲放下去的手剛好擦過他用來束發的發帶。

這種觸感很熟悉,在之前十多年的相處時間裏,他用這樣的發帶給他綁過很多次頭發,剛開始還會抱怨他選的束發方式太麻煩,後來習慣了,反而綁的比自己束發還要快。

他第一次跟着師父出征之前,到山莊去找葉展眉,進門的時候,見他正将頭發梳起,嘴裏叼着白色雲錦制成的發帶,含混不清地打了個招呼。

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借着從窗戶透進來的那麽點稀薄的光,可以看到少年布滿薄繭的手上指節微微凸起,看上去顯得有些滄桑,挽着頭發的動作卻奇妙地帶着那麽點孩子氣。

霍卿雲走過去接過發帶,一絲不茍地綁到了他高高的辮子上。

葉展眉正襟危坐,表情卻調皮起來:“我打算過幾天去蜀中玩一圈,要一起嗎?”

霍卿雲利落地紮好發帶,道:“我要出征了。”

葉展眉聞言一僵。

“去南屏山。”霍卿雲伸出一根手指,“這是秘密行動,不要跟別人說。”

葉展眉遲疑道:“……去多久?”

霍卿雲想了想:“兩個月?也許三個月……要看情況。對了,最近有些不太平,這你知道吧?如果出門的話,萬事多加小心,狼牙軍很可怕。”

葉展眉鼓起腮幫子,表情糾結了半天,伸出一只手來:“給錢。”

“什麽錢?”霍卿雲一愣。

葉展眉不悅道:“出去那麽久,我又見不到你,還要天天擔心,實在太吃虧了,給錢!”

與此同時,早課剛剛結束的佛堂裏,震蕩四周的磬聲仿佛還未完全消散,僧人們已經陸續離去,唯有最前端的蒲團上還端坐着個雕塑似的人。

扇骨裏藏着一點寒意,悄無聲息地探出頭來,抵住了他的後背。

悟心早在身後這個人靠近的時候便感覺到了,但他仿佛無知無覺一般,依然雙手合十跪在原地,連眼睛都不曾睜開過一下。

“啧。”身後傳來這麽低低一聲,人就轉到了悟心面前,手上半開的扇子卻不曾稍移,那一點從扇骨中露出的鋒芒映着佛前長明燈,閃閃爍爍。

悟心這時方才恩賜般地睜開了雙眼,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人。

來者是個長得極好看的男人。

他的眉眼,鼻梁,唇角,每一處都恰到好處地好看。組合到一起,卻又有一種近乎于刻薄的氣質——這使得當他正視着你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不是覺得美,而是覺得怕。

特別是在這種光線昏暗的地方。他那一雙眼睛在暗處黑得簡直不像話,偏又閃着懾人的光芒,好像凝視着哪處,哪處就要被他活生生吸走了一般。

對了,就像是個……妖精一樣。

玉傾城輕輕轉了轉手中的扇子,那一點鋒利就又往悟心單薄的僧衣裏鑽了一點,堪堪沒有戳破,他看着這個面色平靜的僧人,忽然笑了一下。

他就這樣笑盈盈地說道:“聖僧,多有得罪。”

他的笑意是這樣真誠,整個人都像是一個天真爛漫,而不小心犯了錯正請求原諒的孩子。

霍卿雲放在少年頭上的手,很沒有誠意地囫囵摸了一圈,便收了回來。

“嗯……你乖一點啊,要聽娘的話。”他想了半天,最後很沒有創意地這麽來了一句。

多年來由于兩個人的親密無間,連帶着兩家人都熟識了,彼此早就管對方的娘親都當成了自己的,就連霍卿雲那常年漂泊在外的爹,也都知道自己憑空多了個小兒子出來。

葉展眉伸出來的手完全沒有縮回去的意思,還示威似的又用力晃了晃。

霍卿雲幹咳兩聲:“你還真要啊?”

葉展眉用“不然呢”的表情瞪着他。

“你這個人怎麽不講道理……”霍卿雲抱怨。

“哪裏沒道理了?”葉展眉反問。

霍卿雲深思熟慮了半晌,竟然沒說出話來。

還沒出征打仗,倒先被人勒索了一把,霍卿雲覺得十分郁悶:哪來的錢給這位少爺?

“那這樣罷。”霍卿雲左右看看,從桌上抓了把花生米,挑了兩個放在他手心裏,“先用這個抵着,以後我們發了饷銀,你用這個來跟我換,多少個花生米就代表多少個月的份,怎麽樣?”

葉展眉眼睛轉了轉,收回了手,臉色和緩了些:“當然不能用銀子抵,誰缺那點銀子!”

霍卿雲道:“那要怎樣?”

“這個我先收着,以後用他來買你的時間,多少個花生米,你就要留下多少個月。”

若是常人被人用武器從背後頂着,總該有些害怕或是焦慮的心情。

擔心這人手中一個不穩便把自己捅個對穿,或者想想該怎麽逃脫現在的困境,又或者想想自己什麽時候惹過這麽一個仇家。

但是悟心早練就了一身清淨,此時卻是半點紛亂心思也沒有。

他在幾米之外,即使閉着眼睛,也可以分辨出來人身上究竟有沒有殺意,如果有,又有幾分。

也可以分辨出來人究竟有沒有武功,如果有,又有多高。

正因為此,悟心早已不會擁有驚慌或是畏懼的心情。不如說,他早已失去了任何稱得上“情緒”的東西,連悲和喜都被日複日的經文輪轉刷洗光了,只剩下赤條條一個靈魂。

他靜靜地看着玉傾城那可說是帶着些調皮的神色,開口道:“施主有何貴幹?”

“嗯,這個嘛——”玉傾城眼底笑意更甚,尾音撒嬌似的拉長了,慢慢道,“聽說聖僧你保管着一本,很有趣的書,不知可否借在下一看啊?”

玉傾城微微偏過了頭,燈光正好打在了他的眼眸上。這雙眼睛在有光的地方幾乎是透明的——那瞳色實在是太淺了,根本攔不住一點光線,讓人看了忍不住覺着心疼。

于是他那極具侵略性的氣質,便被這可稱得上是楚楚可憐的眼光完全化解了。

但悟心的臉上仍然沒出現過一絲一毫的波動,他用一貫的語調道:“不知施主說的哪一本?”

玉傾城一直死死地盯着他,此時心中不由疑惑了起來。這個人,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賭氣一般地湊近了悟心,對方身形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于是他起了玩心,更加惡劣地朝着悟心的耳朵緩緩吐出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就是那本啊……妄行摩诃,無我心經……聖僧去拿給我可好?”

當時的霍卿雲和葉展眉都沒有料到,他們這個臨時起意的小約定,就這麽一直持續了六年。

他們都默契地執行着它如同執行一個儀式,其實霍卿雲心裏非常明白,這只不過是葉展眉想問的一個期限,誰也不會真的把它當成籌碼、欠條,或是什麽類似的憑證。歸期若至,雖千萬裏亦斬荊而返。

當然沒有人能準确預言一個軍隊在完成一項任務所需要的時間。

然而霍卿雲卻奇跡般地,掌握了這項技能似的……他的确每次都猜得八九不離十。

六年後,當葉展眉真的跟随他體驗了一回天策府大多數人的生活的時候,他才明白這六年來他幾無失手的預判有多麽神奇。

他們需要守株待兔地等着一隊狼牙經過,沒有人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來,也許明天,也許下個月,也許明年,也許永遠不會來。

他們需要短時間內斬殺一個城裏的叛軍,而沒有人教他們怎樣分辨敵友,他們的敵人也許有一百個,或者一千個,乃至上萬。

他們需要劫殺對方的軍需隊伍,燒光糧草,但往往他們的人數完全不夠阻擊敵人可能經過的所有道路,只能埋伏最有可能的點。如果押不中,一切的部署都是白費。

更重要的是,他們不知道何時會遇到比自己的隊伍更強大的敵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會不會在下個轉角被突來的一支冷箭結束。

葉展眉很久以後才意識到,霍卿雲輕描淡寫地遞過來的那些花生米,重逾千鈞。

而那個清晨的他,心裏只是裝滿了單純的不舍和不情願,或許還有一點淡淡的傷感。

霍卿雲從初見的那一面,就是強大而冷靜的,他無法想象這個人會有慌亂的時刻。

玉傾城覺得悟心這個人很可能是石頭做的。

他懷疑自己就算真的把扇骨裏那柄小刀捅進去,刀刃也會開裂,然後他就會發現面前這個人真的只是一座會思考的雕塑而已。不過,當然,他并沒有這麽做。

悟心只是淡定地點了點頭,便閉上眼繼續默默誦起經來。

凡發菩提心者,其行于世間,心如金剛,可度一切衆生,是無上意。

游于無量生死,能無憂無懼。

諸所愛重,無有增減,是諸佛所成就之法,是諸佛所言,不為魔相所惑。

玉傾城平生第一次沒了主意,他盯着這和尚平靜無比的臉研究了半天,終于放棄地收回了紙扇,塞回了腰間,悶悶不樂地盤起腿坐在了他對面。

悟心誦完剛才被打斷的經文,就睜開了眼,正撞上了玉傾城有些郁卒的眼神。

“請。”悟心站起來,手微微向身側伸着,示意玉傾城先走。

“去哪?”玉傾城愣住。

“施主不是要那本心經麽?”悟心道。

玉傾城:“你真的要去拿給我?”

悟心微微側身,手依然伸着:“請罷。”

玉傾城見狀只好起身跟着他出門,心裏有些嘀咕,感覺是碰上個摸不清套路的主兒了。

他一向我行我素,拜別了親傳師父出來闖蕩,專挑那些記載着奇異武功套路心法的地方去。一路碰上有的人被他三言兩語便迷了心智,雙手送上秘籍;有的人打不過他,被他毫不客氣地搶走了寶貝;有的人一個疏忽大意,被他設計偷走了書;也有的人滴水不漏,讓他觊觎了許久都沒能得手;還有很多時候,馬失前蹄被人揍一頓扔出來,沒幾天養好了繼續天涯海角地鬧騰。

他就像是個初涉世的、再好奇不過的孩子,看到什麽好玩的,想方設法地要弄過來,也許玩玩便厭了,隔天便随手送給了不認識的人。

只不過他卻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石頭一樣的人,一面把他無視得徹底,一面又對他有求必應。

好像在他的眼中,人和人沒有任何的差別,武功秘籍和街邊的小畫本也沒有任何區別,萬物都是空有皮囊,看透了,便什麽都不在乎,又什麽都可以容得下。

玉傾城拿着悟心遞過來的那本書,随手翻了翻,是真品。

于是他就像得了玩具的小孩,眼裏亮起了一點格外欣喜的光芒。

這真是太有意思了,他想。

“多謝了。”玉傾城依舊笑眯眯地,說道,“敢問聖僧名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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