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跟葉展眉的相識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子,正是鬧騰的時候,而自己也才剛剛過了調皮搗蛋的年紀。有一次坐船去秀坊探望娘親,正站在船頭跟着揚州河上的水流悠悠蕩蕩,忽然淩空沖過來一個黃澄澄的小炮彈,嗖地一下撞進了水裏。
周圍人驚叫連連,霍卿雲來不及思考,跳下船使出登萍渡水踩過幾個水花到了他落水的地方,一個縱身便躍入了水中,把這個小東西提着領子拽上了船。
水流并不急,但衣服浸水濕透以後是極影響行動的,他這一來一回也花了不少時間,爬上來的時候船夫大大呼出一口氣:“小公子真是勇氣過人。”
霍卿雲顧不上回話,拍了拍剛救上來那小孩的臉頰。
這孩子年紀雖小,倒知道一進水便閉氣,因此除了模樣狼狽了些,也無甚大礙,他先是緊張地眨了眨眼,随即後知後覺地開始大口呼吸。
霍卿雲放了心,拍了拍他的頭:“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家。”
童年的葉展眉每天無憂無慮,山莊的少爺自然是從來不缺吃穿用度,那時候的他活脫脫是個小胖子,每天叽叽喳喳地穿着那身黃澄澄的衣服,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黃鳥一樣。
而當時,落湯雞一般灰頭土臉的葉展眉盯着霍卿雲看了半天,就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心翼翼道:“恩人,謝謝你。你可不可以教我水上輕功啊?”
霍卿雲以為自己聽錯了:“……啊?”
“好難!我試了很多次都掉下來,這次不小心跑了太遠游不回去了,幸好有你救我,你是大好人。”葉展眉大力一揚手,“教我吧!我會好好學的!”
霍卿雲哭笑不得:“你是在練輕功所以掉下來的啊?”
葉展眉點了點頭:“是啊。少俠,教我吧,教我吧,我可聰明了。”
霍卿雲忍笑,蹲下來與他目光平行:“讓我考慮一下。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葉展眉。所以可以教我了吧,少俠?”孩童稚嫩的聲音毫不遮掩地表示着與人親近的意味。
霍卿雲每次想起初遇的時候,都要重複在心裏感嘆一遍,這個小孩真是太不一樣了。後來有一次他終于忍不住問,你掉到那麽深的河裏,難道不害怕麽?剛剛死裏逃生,為什麽第一句話是要拜師學藝啊?這到底是個什麽思路。
葉展眉嘴裏塞滿了甜玉米粒,含混不清道,你說什麽呢,掉進什麽河啊?
霍卿雲無奈,把初遇那天的經歷又重複了一遍。
“哦那個啊。”葉展眉把啃幹淨的玉米丢到野地裏,拍拍手,笑嘻嘻道,“剛掉下去的時候可害怕啦,但是後來光顧着欣賞你在水上如履平地的英姿了,完全想不起來別的啊!”
霍卿雲摸了摸鼻子,那完全是江湖上最普通的水上輕功啊……不過說起來,這個人一直到現在還不是很會,難道就是因為怕掉進水裏去?
幼年時期留下的心理陰影真可怕。他這樣總結道。
葉展眉在衣服下擺上蹭了蹭手指,觀察了一下霍卿雲的表情,警惕道:“你在想什麽,我警告你,不要提起來我練輕功的時候挂在樹上的事情啊。”
完全是你自己先提起來的啊!霍卿雲保持着臉上的鎮定在心裏崩潰。
“那都是因為太高了!”葉展眉有理有據,“你飛得那麽高難道不會怕?”
“我不會。而且,你為什麽要往下看啊?”霍卿雲很想不通,“往前看不就好了嗎?”
葉展眉不服氣:“那時候那麽小,怎麽可能想那麽多。”
霍卿雲提醒:“你上個月挂在樹上的時候還是我去救你的。”
葉展眉拔腿就走:“……前面好像有賣糖葫蘆的走我們過去看看。”
霍卿雲笑笑,跟了上去。
小時候的葉展眉體型圓滾滾的,還是山莊裏有名的大嗓門,跟他娘一模一樣。
霍卿雲把他送回山莊,葉安然千恩萬謝了一番,便帶着兩個孩子進屋換衣服。霍卿雲穿着花紋繁複層層疊疊的直裾有點眼花,葉安然善解人意地過來教他衣領和腰帶的穿法,葉展眉就在旁邊跳來跳去地嚷嚷着今天的經歷。
“還有還有,我告訴他我的名字是娘給我起的,意思是希望我每天都開心!”葉展眉總結一般地說道。
霍卿雲也穿好了衣服,笑着接話:“對,我也是啊,我叫霍卿雲。”
葉展眉聞言扁了扁嘴:“什麽,娘你不是說只給我起過名字的麽?”
嗯?霍卿雲沒反應過來。
葉安然揉了揉他的腦袋:“這個哥哥的意思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娘親給起的,大家不是都有娘親的麽。”
“這樣啊。”葉展眉又開心了,“那哥哥的名字是什麽意思?”
霍卿雲想了想道:“這個……似乎是娘懷着我的時候常聽的一首曲子,名字便叫做《卿雲》。”
葉安然笑道:“那是一首寓意吉祥的歌,這也是個好名字。”
真的麽?霍卿雲之前一直覺得自己名字的來歷頗為潦草,聽了這話也不由心裏高興起來。
因為娘親所住的秀坊和山莊距離也不遠,打那以後,他同葉展眉的來往便密切了起來,經常到彼此家裏去作客,一住便是好幾天。
那時候正是他和玉傾城兩人不對頭的日子,每天看彼此都不順眼,現在有了借口,自然是往山莊跑得更勤一些。
玉傾城是娘親收養的孤兒,後來便收了作親傳弟子,本來二人應當兄弟相稱,奈何他們第一次見面都正是不服輸的淘氣年紀,互不相讓,從小就開始打架。娘親無奈,每次他來秀坊小住光是勸架就要費上不少力氣。
再後來兩個人都漸漸懂了些事兒,沒多久便能和平相處起來。其實玉傾城完全不是個善茬,從小就跟各種人打架鬥嘴,霍卿雲一直想不通他那麽溫柔似水的娘親和秀坊那一群善解人意的姐姐們怎麽能帶出這麽個刺兒頭來。
不過更想不通的是,自己跟他冰釋前嫌之後,反而關系還越來越好了,明明之前完全不對盤。
這大概只能用“自己長大成熟不再跟他一般計較”了來解釋吧?畢竟玉傾城那個家夥直到現在還是小時候那副橫沖直撞的死樣子,遇到看不慣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拔劍。
霍卿雲現在想想,認識葉展眉似乎就是他開始成熟的一個時間點。
畢竟葉展眉這家夥實在很難和“成熟”二字搭上邊,而看上去溫柔體貼的葉安然則完全不是個靠譜的母親,從葉展眉打山莊一直撲騰到揚州河裏她都一無所知這件事便能看出一二。
圓滾滾的葉展眉打從第一次認識霍卿雲,就很自來熟地将他看成了自己人,有什麽稀罕玩意都不忘了分他一半。
“來試試這個!”葉展眉胖乎乎的小手珍而重之地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羹。
霍卿雲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老遠就聞到了那股甜膩膩的味道,實在很令人懷疑這東西進了口會不會把嗓子都糊起來。
不過還沒等他想好理由拒絕,葉展眉就想起了什麽似的啊了一聲收回了手:“對了,你不能吃這個,有毒的。”
“什麽!”霍卿雲大驚失色:那你剛才吃得那麽開心?
葉展眉認真道:“你不知道啊?西湖的蓮子都有劇毒的!不能随便吃。”
霍卿雲納悶:“蓮子怎麽會有毒呢?”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食物啊。
“當然有。”葉展眉大力點了點頭,好像覺得自己說的十分在理,“所以每次吃完一定要出去練一個時辰的重劍,把毒性消耗掉!可惜你不會我們山莊的劍法,所以還是不要吃了。”
霍卿雲覺得自己聽到了天方夜譚,完全不知該用什麽表情面對他。
葉展眉呼嚕呼嚕喝完了剩下的蓮子羹,抹抹嘴,很講義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如這樣吧,我來教你用劍,這樣下次就可以和我一起吃咯?”
霍卿雲整理了半天情緒,方道:“那個……西湖裏的蓮子我娘也給我做過,根本就沒有毒啊。我都吃過很多次了。”
當然,沒這麽甜。他暗自補了一句。
“真的麽?”葉展眉跳下椅子來揉揉他的胳膊又捶捶他的胸脯,“你沒有中毒?”
霍卿雲點點頭:“真的,蓮子是沒有毒的。誰告訴這東西有毒的啊?”
葉展眉很費解:“這就奇怪了,難道我們吃的不是一個東西,娘你看……”他轉過頭去想拉娘親出來給自己作證,結果正好看見葉安然在一旁無聲地笑彎了腰。
葉展眉立刻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又騙我!”
“……”霍卿雲無語地看着葉安然——也不至于眼淚都笑出來了吧?這孩子真的是親生的麽。
“哈哈哈哈哈……”葉安然完全直不起腰來,“沒辦法,你,你小時候最讨厭練劍,娘這是……為你好,哈哈哈哈哈……”
“壞蛋!”葉展眉跺跺腳,氣鼓鼓地出門去了。
霍卿雲看了看笑得停不下來的葉安然,撓撓頭,便追出門去。
老實說,葉展眉被欺負的時候,那小模樣實在是再可愛不過了,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一直到很多年以後,那個揚州河上圓圓的小炮彈,已經出落成了一個眉目舒朗玉樹臨風的少年,他完美地繼承了藏劍山莊那獨步武林的風流劍法,不知多少人見識過他那兩把劍裏蘊含的神鬼之力後望而生畏……但在骨子裏,他還是當初那個戳一下就會氣鼓鼓的小皮球,跑出去彈了兩下,就什麽都忘了。
人如其名,永遠都是無憂無慮的。
霍卿雲搖搖頭,換了一支筆沾了朱砂墨,在地圖一角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葉展眉停下了磨墨的動作,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累了麽?先去歇息罷。”霍卿雲回頭看了看他。
葉展眉連忙搖頭:“不累。”
怎麽可能不累,他們這次回來為了早些到,一路上根本就沒有好好休息,緊趕慢趕總算把草藥帶到,緩解了一衆将士燃眉之急。
府裏這場怪病來得實在不是時候,但好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已經過去,否則路上還不知要有多少的節外生枝。
老實說,就連過慣了颠簸流離日子的霍卿雲都有點累了,只不過他實在很想早一點将這張地圖上該标注的地方标完,然後早一點交給師父。
霍卿雲有些無奈地看着葉展眉在旁邊哈欠連連,道:“我可能還要很久。”
葉展眉一邊抹着剛才打哈欠帶出的淚水,一邊道:“沒事啊,你忙你的。”
“好吧。”霍卿雲便也不再勸,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頭:“那我盡快。”
他每次這樣做的時候,葉展眉仿佛都被帶回了那年揚州河上飄飄蕩蕩的烏篷船裏,水淋淋,濕噠噠的,冷嗖嗖的。但是,頭頂上這只手卻格外溫暖,格外安全。
葉展眉從不掩飾自己對這個動作的喜愛,擡起頭開開心心地應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