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玉傾城行動自如了以後,幾人便也沒在唐家堡多做停留,啓程回鄉了。

赫滿茨老大不舍地站在門口給霍卿雲送了幾個飛吻:“我下個月就去洛陽看你!”

霍卿雲笑了笑,道:“恭候大駕。”

玉傾城坐在白蹄烏上冷眼看着,甩了下鞭子自顧自走了——三個人只有兩匹馬,霍卿雲理所當然地把他趕上了葉展眉那匹脾氣不大好的坐騎,自己同葉展眉共騎穿月上路了。

回到天策府以後的日子還是照樣的過,上面也未安排他出征,每天聽聽師父的訓誡,跟祖父下下棋,再和麾下士兵們切磋比武,狩獵登山,對酒當歌,快活得很。

只不過他始終沒等到赫滿茨的到來。

他們一直保持着書信聯系。兩個月後,一封鴻雁傳書的信箋飄然而至,信紙上滿是清新藥草味道,還有寥寥幾行字,幹巴巴地通知他,遠方的戀人已經同別人訂了親。

好像自己應該難過一下,奇怪的是,他并沒有覺得怎麽難過。

爹娘和祖父很快得知了這個消息,本來急着要看自家孩子那位“朋友”的心情立刻被一盆水澆熄,連帶着同他說話都變得小心了起來。

我倒也沒覺得需要什麽安慰……霍卿雲想着,不過有一點好處是,家人天天在耳邊叨念着要自己早日成家的聲音這次徹底消失了,仿佛怕提起來都會傷了他的心一樣。

倒是清靜。

他們這一安靜就足足安靜了四年整,直到最近才又重新提了起來。

因為昨日在書房熬得久,霍卿雲比往日起得遲了些,天光已然大亮了。他洗漱完畢便慢悠悠踱去了祖父的房前,老人家面前擺好了棋盤,正在煮一壺花茶。

霍卿雲請了安,擡起頭來就見祖父沖他招了招手:“坐。”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祖孫二人下象棋,就不再規規矩矩地用傳統的開局法,而是從殘局開始打。

桌上會點起一炷香,燃盡的時候若還沒分出勝負來,二人便互換角色,就着對方剛才的地方繼續下,同時重新點香,如此往複。

霍卿雲在十二歲的時候便能在棋局上完美地壓制霍郁,但是過了五年十年,卻還是在祖父面前棋差一招。兩個人已經能流利地口述下完無數場盲棋,于是就變着花樣兒地開始研究不同的鬥棋之法。

不過,這一回,棋盤上擺着的卻是最正宗的開局,桌上也不見香爐。

霍卿雲默不作聲地看了一眼祖父。

茶水微沸,香氣缭繞,氤氲的霧氣升騰在兩人中間,如同隔了一程山水,雙方的兵馬在四平八穩的棋盤上巍然而立。

霍離人的目光依然讓他看不真切,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和藹:“第一局,你先來。”

霍卿雲拈起一顆棋子,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慢慢放回棋盤上落定:“卻之不恭。”

霍離人同他過了幾招,局面不出意料地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他看着霍卿雲沉思的側臉,開口道:“孩子,你爹娘同你唠叨,別太往心裏去,我們都是想有個人能照顧你。”

霍卿雲歪過頭換了個角度端詳棋局,漫不經心道:“卿雲明白。”

霍離人緩緩搖了搖頭,幾絲白發随着他的動作垂在耳邊晃動,他垂下眼,盯着霍卿雲的目光逐漸幽深起來。

四年前經歷了那場倉促的失戀,自己還沒覺得怎麽着,葉展眉先雷厲風行地找上門來了,身後竟然跟着一個聲勢浩蕩的镖隊。

彼時府門前正有一隊新兵經過,一個個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看,以為是府裏來了什麽金貴玩意,還非要這麽大架勢給護送來。

徐長海正在門口看着手下清點人數,見了這場景瞟了旁邊的霍卿雲一眼。

霍卿雲有種不祥的預感。

葉小少爺潇灑利落地翻身下馬,揮了揮手,偌大的镖隊便動作統一地轉了個身,邁着整齊的步伐撤了回去,原地就剩下他們拉過來的那車碼的老高的箱子。

霍卿雲默默走過去伸出□□,挑開了其中一個箱子的蓋。

這裏面竟然裝的是一壇壇的美酒。

葉展眉自覺十分霸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差點拍了他一個趔趄:“兄弟你別難過,小爺我今天陪你花天酒地!嗯,不對,怎麽說來着,借酒澆愁?”

霍卿雲:“我沒難過……”

葉展眉不由分說地拽着他往裏走:“行了,別說了,我懂你!”

霍卿雲:“……你這堆東西哪來的。”

“揚州買的啊,可貴了,我怕路上出問題,特意雇了揚州最好的镖局一路給我看着。”

“就為了幾壇子酒?”

葉展眉瞪了他一眼:“怎麽說話呢,這是特意用來安慰你的,當然不能出差錯。”

兩人經過徐長海身邊,徐長海意味深長地看着霍卿雲:“我說卿雲啊,心裏有事兒多跟我們說說啊,不用老憋着。”

霍卿雲:“我沒事。”

徐長海看了看葉展眉,又看了看镖隊離去的背影,長嘆了一口氣:“你這樣不好,我回頭跟你師父說說。”

剛才伸着脖子看镖隊的新兵們開始一個個轉過頭來看他了。

霍卿雲感覺百口莫辯。

盡管霍卿雲感覺自己已經把“雖然失戀了但我也沒覺得怎麽難過”這件事表述得已經不能更清楚了,但是葉展眉卻完全沒當回事兒,執意要跟他來個不醉不歸。

結果霍卿雲還沒怎麽着呢,這位爺自己先喝了個東倒西歪,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是來開解失戀好友的事情。

霍卿雲一臉無奈地扶着在淩煙閣樓頂唱了一晚上山歌的少爺,同時第無數次開口提議道:“咱們下去吧?”

“不行。”葉展眉頭昏腦漲地擺了擺手,一口否決,“這……這裏涼快!”

對于葉展眉喝醉酒以後的行程,霍卿雲已經非常熟悉了。他會先精力過剩地跑跑跳跳一陣子,跑累了停下來便開始胡言亂語,最後安靜下來會看着人傻笑,往往笑着笑着就不管不顧地睡過去了。

按照以往的經驗來說,他馬上就要開始下一步了。還好這裏僻靜,他丢人沒丢大發——霍卿雲自暴自棄地想着,做好了洗耳恭聽葉氏傻笑的準備。

葉展眉仰起頭抱着酒壇又喝了幾口,抹抹嘴,口齒不清道,“對——對了,我是來安慰你的。你……”

他湊近霍卿雲,盯着他的臉看了半天,納悶道:“你,怎麽一點都不傷心呢?”

霍卿雲道:“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你說。”葉展眉打斷了他,“她怎麽可以抛棄你呢?”

霍卿雲半真半假地自嘲道:“這不是很正常嘛,女孩子都求個安穩,我這麽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男人,有什麽好的。”

葉展眉一聽,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胡說,你最好了。”

霍卿雲愣了一下。

葉展眉又往前湊了湊,眼前忽然一花,沒掌握好距離便狠狠撞到了霍卿雲的肩膀,不由痛呼一聲整個人便向後倒去。霍卿雲忙摟住了他的腰,順勢伸手将他拎着的酒壇拿了過來,丢到一邊。

葉展眉任由霍卿雲給他揉着剛才磕到的額頭,低低地重複道:“你說她怎麽可以抛棄你呢……”

霍卿雲仔細看了看,見他的額頭并沒有明顯紅腫的跡象,便道:“還疼麽?”

“疼。”葉展眉擡起頭來,呆呆地看着他,道,“你說你那麽好,她為什麽要這樣呢?”

“我哪好了?”霍卿雲随口道,“疼的話咱們下去罷,我給你找冰塊敷一下。”

葉展眉又用力搖了搖頭,道:“哪裏都好……怎麽會有人想要離開你呢。”

“……”霍卿雲看着葉展眉臉上的表情,莫名地覺得,他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但是,為什麽呢?

“你哪裏都很好。”葉展眉見他沒有反應,就又說了一遍,好像是在強調什麽似的。

霍卿雲啞然地看着他的頭慢慢低下去,整個人站立不穩地向下滑,連忙彎下身去将人抱了起來。

為什麽今天他會這麽難過呢?

明明失戀的是自己,為什麽他會比自己還要傷心?

霍卿雲一時間竟有些弄不懂這個他自以為最熟悉的人。

葉展眉漸漸地覺得有些頭重腳輕,他用前額抵着霍卿雲的胸膛,聞着那股濃郁的青草香味,意識模糊起來。不知怎的,他有點想哭,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帶着點鼻音重複道:“你就是,哪裏都很好。”

霍卿雲慢慢在屋頂上坐了下來,他攏了攏懷裏那人的衣領,又将他摟緊了些。

葉展眉早不知身在何方,今夕何夕,下意識地把頭埋進他的頸窩裏,小聲嘟囔了句什麽。

霍卿雲摸了摸他淩亂的長發,靜靜地看着他在月光下的睡顏。

酒是用來解憂的,但卻讓他含着滿臉的憂愁睡去了,這怎麽行呢。這個人,應該永遠都是笑着入眠的才對。霍卿雲這麽想着。

平時,他總是有辦法逗葉展眉開心的,但是這次不知怎的,卻覺得手足無措起來。

霍卿雲望着淩煙閣上的冥濛夜色,感覺心裏好像關住了一個繭殼。而今夜的星光蟲鳴,卻偷偷地剝開了殼外的一縷蠶絲。

楓華谷的路,浸滿了血腥的味道。

這個地方仿佛從□□之初就是為了戰争而造。它吞噬着生命,然後吐出不人不鬼的形狀,在山谷每一個褶皺上奮力生長着。它們生來便會厮殺,強者生存。

在清晨的濃霧裏踽踽獨行的僧人,一身素白僧衣,仿佛來此拯救衆生的菩薩,眉眼間那素來寡淡的神情,在這處處暗藏殺機的地方卻生出一種慈悲相來。

悟心其實很清楚跟着自己的人是誰。

按理說,他應該一直這樣走下去,只要暗處的人不動,他便不必有什麽多餘反應。

但是,什麽又是“理”呢?

佛法是理,善心是理,他所修行的一切皆是理,如果天行有常,為什麽還需要他們這些傳播和維持“理”的人存在呢?

我見諸佛行于大千世界,種種因緣,而入此道。

悟心終于在楓林裏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等了片刻,一個淡紫色的身影飄了下來。

輕佻的聲音也随之而至:“啊呀,聖僧,別來無恙。”

如是我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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