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世界上最常出現在人心中的一個疑問就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要保護這個國家,就要去殺害其他人?

為什麽我想要學習這世上最隐秘的武學,就要遭受種種磨難?

為什麽明明有那麽多做不到的事情,卻還非要嘗試了才能死心?

“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哪裏不對勁嗎?”智慧王道,“有很多時候,你以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最後卻只是一場空。沒有任何一種世界觀可以完美地解釋世上發生的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除了宿命論——然而,這個理論也是基于一個可笑的假設上的。”

悟心坐在氣味刺鼻的樊籠中,凝神閉目,并不理會他。

智慧王卻很有興致地說了下去:“你就沒有想過嗎?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你明明想要拯救衆生,卻不得不手染鮮血;為什麽你明明想要他活着,他卻死了?”

悟心仍然閉着眼道:“你知道答案?”

“我知道啊。”智慧王蹲下身來,戲谑地看着他,“這人生中最痛苦的不過是兩件事,其一,求而不得;其二,求而既得。”

悟心搖了搖頭:“你是個瘋子。”

智慧王笑道:“你又何嘗不是。”

霍卿雲坐在師父的房間裏慢慢飲着茶,等了許久才等到師父從那張地圖上擡起頭來。

“你說的不錯,如今戰亂雖已平定,卻尚離之前的太平盛世甚遠。”師父道,“這張戰局圖,我會找時間呈遞給上面。潘鎮割據的局面早一日結束,我們的盛唐便能早一日回來。只可惜……像你這般的人才,在如今空虛的朝中已是太少了。”

霍卿雲道:“大唐需要我的時候,我永遠都會聽從調遣。”

師父慢慢卷起了地圖,問:“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霍卿雲:“入秋之前罷,最後這幾個月,我會好好交接手上的工作。”

師父點了點頭,又道:“其實,霍老将軍早已經跟我說了此事。不過作為長輩,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忽然下定決心的?”

霍卿雲沉默了片刻,道:“我生而為天策府的士兵,便生而為大唐而活。只要我的國家需要,我這條命,随時都可以雙手奉上。可是有一天,當我面對千軍萬馬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的生命已經不再專屬于我自己……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已經失去了為大唐效力的資格。”

他的雙眼穿透了這間房屋,回到了幡然醒悟的那一天。刀光劍影,麾下三千騎兵,每一個他都叫得出名字,每一個都是換命的交情。可是他忽然在那些喋血的戰火中,看到了并未出現在這裏的那個身影。于是心下清明一片。

原來是這個人。原來,他一直愛着的都是這個人。

師父嘆了口氣,道:“你知道的,我永遠不會攔你……天策府,幸甚有你。人生得一傾心之人,其實也是幸事,成親的時候別忘了叫上我這老頭子。”

霍卿雲正要回話,忽聽門外傳來一聲沉悶撞擊聲,兩人同時變了臉色。

緊接着一串腳步聲跑遠了,霍卿雲側耳聽了聽,起身道:“是府裏的人,我去看看。師父坐着,我明日再來找您。”

他快步走到門前,推開房門,果然看見院門口閃過一角黃色衣衫。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世間最重要的東西,是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到,雙手摸不到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它真實存在。

穆兮昏沉間感覺有人靠近了自己,本能地擡手想要揮開那個人,手腕卻被輕輕巧巧抓住了,來人似乎有些吃驚:“嚯,力氣還挺大。”

穆兮陡然睜大了雙眼。

他已經很久沒有睡覺了,清醒的時候,他就躺在床上發呆,默念紫霞功的每一個口訣,想方設法摒除心中所有雜念,直到再一次昏過去。

所以,他很難判斷現在自己眼前是否會出現幻覺。他已經沒力氣坐起身來,于是便用指尖死死抓住了來人的衣角。

——不管是不是真的,讓他抓住這個人!

步知低頭看了看他用力到指尖泛白的手,輕輕拽了拽自己的衣衫,卻讓他抓得更緊了。于是只得開口道:“你先松開,我要給你把脈。”

穆兮沙啞道:“真的是你……”

步知:“嗯,是我。手松開,深呼吸,讓我看看。”

穆兮恍若未聞,兀自道:“你不要走。”

“……”步知搖了搖頭,俯身去找他另一只手的脈門,又被他那只手如獲至寶地握住了。

穆兮:“步知,你不要走。”

步知掙了掙,竟然沒能掙開他的手,于是緩聲道:“我不走,先松開我好嗎?”

“騙子!”穆兮忽然激動起來,“你是個騙子,你走……”

“嗯?現在又要我走了。”步知揚起眉看他。

“不,不……不要走。”穆兮拼命搖頭。步知趁機抽出了手,閃電般移到他的頸側,又向下在他胸前探了片刻,臉上常挂着的笑意慢慢斂去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床上表情痛苦不堪的人,冷聲道:“穆兮,我當年費盡心思修補好的經脈,就是為了讓你這麽糟蹋?”

霍卿雲一直跑到後院才終于追上了葉展眉,他抓住小少爺的手腕,不解道:“你跑那麽快做什麽?”

葉展眉梗着脖子不回頭,也不理會他。

霍卿雲視線下移到他的小腿上,道:“剛才是不是磕到門廊石柱了?這條腿都跛了,過來給我看看。”

葉展眉依舊沒有回頭,悶聲道:“你要成親了?”

霍卿雲頓了頓,忍笑道:“怎麽,聽我牆角啊?”

葉展眉不做聲。

他根本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要說些什麽。被身後這個人抓着的手腕處很燙,他想要掙脫,卻又下不了決心。好像覺得,哪怕能讓那溫暖再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霍卿雲慢慢繞過來走到他面前,葉展眉低下頭退了一步。

霍卿雲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面前的人繼續後退。

就這樣,一步一步,葉展眉終于退無可退,後背抵住了堅硬的石牆。

霍卿雲一手仍然放在他的手腕上,另一只手撐在他身側的牆上,這個姿勢讓他整個人都好像被完全禁锢起來了一樣。

無處可逃。

這時,霍卿雲終于開口了,他問道:“你……為什麽不看着我?”

葉展眉把頭埋得更低了,完全不敢對上他的視線。這個時候,他方才有了一點後知後覺的慌張,偷聽別人談話——雖然是無意間的——然後又賭氣地跑走,這件事怎麽看都很奇怪啊!

不過是他要成親而已,自己應該很明白早晚都會有這麽一天的。但是他……

竟然,還在他的師父面前對那個不知道是誰的人說那麽深情的話。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霍卿雲松開了他的手腕,輕輕捏着他的下巴,令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視線。

說來也奇怪,葉展眉本來紛亂不堪的思緒,對上了他的眼睛後竟然漸漸退散了,心中漸漸撥雲散霧似的明晰了起來。

“你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嗎?”霍卿雲低聲道。

葉展眉定定地看着他的雙眼,卻讀不出他的心思,不由得從心裏生出了點委屈來。我不知道,那你呢?你又知道什麽。

你知不知道我娘嘲笑我抱着你留在山莊的衣服睡覺的時候,我一邊尴尬地扭過頭去一邊偷偷用眼角瞄你的表情?

那個人的聲音還在響着:“有一天,再普通不過的一場戰役裏,我在亂軍之中看着箭雨火炮,心裏面忽然生出點異樣的感覺來。”

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幫我的白蹄烏洗澡的時候,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匹馬而已,我竟然從心裏面生出了些嫉妒來?

“我一直以來,都是那麽熱愛這個國家,我為它付出了那麽多,我以為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有一天青山埋骨,或是馬革裹屍。”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征的時候,我都會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我翻出來你給我的那些花生米,一遍遍地數……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不信守諾言?

“在戰場上,有必要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為國捐軀。可是那天,我忽然感覺到,我的生命已經不再屬于我自己了。從很早以前,我的生命就已經分給了另一個人。”

你知不知道那一年在李渡城外,我欲言又止的那句話是什麽?你又知不知道我們撿到的那本毒人日記裏,我在撕下的那一頁上面偷偷寫了什麽?

“我的生命——我作為天策府将士霍卿雲的生命,永遠完整地屬于大唐。我本可以為它慨然赴死,可是最後我才發現,這條命的歸宿,早已不是我獨自可以決定的。”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留着的那把斷劍,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曾經以為愛情就是我的父母那樣,父親走得再遠,都一定會回來,因為有人在等他。”

你知不知道當我知道你有了戀人的時候,心裏有多難過?

“可是,如果我不能保證我的歸期呢?如果……有人在等我,我卻辜負了他呢?”

你又知不知道,當我知道竟然有人會忍心抛棄那麽好、那麽好的你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霍卿雲說着,覺得心中那個薄弱不堪的繭殼終于裂開了,露出了一個名字,他看得分明,于是照着讀了出來:“葉展眉。”

你知不知道我在最難過,最痛苦,熬不下去的時候想的是誰?你知不知道在那個暗無天日的監獄裏,度日如年的時候,我每天在念着誰的名字,才撐了下來?

霍卿雲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不禁又咀嚼了一遍這個名字,認真道:“葉展眉……你真的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是你啊,混蛋。

霍卿雲唇邊帶着點笑意,自己回答道:“是你啊。”

哎?葉展眉半張着嘴,一時忘記了怎麽發聲。

“一直都……是你啊。”

是你讓我堅強,是你讓我脆弱,是你讓我笑着、痛苦着、勇敢着也……隐忍着。

霍卿雲此時才由衷地感到,玉傾城說的沒錯。喜歡到不行的時候,居然是什麽都說不出來的——但是,他還是得努力說點兒什麽才行。

于是,他又繼續道:“從今以後,我的生命将一半屬于大唐,一半屬于你。好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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