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啧,你現在這身體都經不住我三根針的……多幾根都會要了你的命!還是先補補罷。”步知頗覺棘手地從箱子裏翻出了一個瓶子來,命令道,“來,張嘴。”

穆兮乖順地張開了嘴,瓶子裏的液體盡數倒入了他口中,清清涼涼的,沒什麽味道。

步知收起了藥瓶,又道:“你先睡一覺,我去熬點粥——呃,先把我衣服松開。”

穆兮默默地搖了搖頭。

這瓶藥喝下去,周身漸漸暖了起來,困意也很快襲上頭頂,他死撐着不肯閉上眼,手指仍然用力地抓着那人的衣角。

步知盯着他看了半晌,嘆了口氣,脫掉鞋爬上床,連着被子一起将人摟進懷中:“我不會走的,現在趕緊閉上眼,睡覺。”

穆兮仍然死命地睜着眼,磕磕絆絆、含混不清地開口道:“你,那把琴,真的斷了嗎?”

“怎麽可能?”步知瞪了他一眼,“斷不了,放心。”

穆兮的雙眼又眨了幾下,終于緩緩地閉上了,整個人也偎在步知懷裏松懈下來。步知一下一下地輕拍着他的後背,如同在哄一個孩童入眠。

穆兮在半夢半醒之間仿佛聽到耳邊有人喃喃道:“倘若我的抽身離去換來的就是你對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刻骨折磨,那我的離開還有什麽意義?”

斷琴者,斷情也。

仙跡岩下相思斬,仰天池外魂夢牽。

悟心看着智慧王的屍體有些回不過神來。

籠門上的鎖被人用利劍砍斷了,一個年輕的俠客朝他伸過手來:“大師,你沒事罷?”

悟心緩緩搖了搖頭,鑽出了那其實并非為了困住他的牢籠。

“阿彌陀佛。”他聽見自己說道,“多謝施主仗義相救。”

“沒事就好,這妖魔不知坑害了多少無辜之人,我們還要到前方查探一番。”俠客沖他笑了笑,便轉身回到了同伴身邊繼續向這處秘境的深處前行了。

悟心回過頭來,看着身首分離的智慧王。

生或死又有何分別。

吾問汝,汝心與目今何在?

劍門關外,玉傾城說,聖僧,誰教你受苦,我必令他十倍百倍地償還回來,付出多少代價,在所不惜。

悟心那時終于問了,為什麽?萍水相逢,你為何要這樣對貧僧?

玉傾城咬着下唇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是啊,為什麽呢。”他在悟心的記憶中這麽說道,“我又不是路見不平會出手相助的大善人,這回是為什麽呢。我啊……最讨厭那些自以為很了不起到處伸張正義的人了。”

種種法相,皆由心生。

悟心看着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們遠去的背影,眼白漸漸漆黑,臉上浮現出蛇鱗般的花紋來。

你們該殺的是我,不過——結果其實都一樣。

如是所見,是心非目。

悟心阖眼片刻,再度睜開,幻化成黑洞的雙眼又恢複如常。

葉展眉搖了搖頭,又拼命點頭,手忙腳亂,整個身體都不知道該怎麽待着是好,最後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麽了。

霍卿雲又湊近了些,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這兩年,一直讓你跟在我身邊,會不會很無趣?”

葉展眉聲音抖了抖:“不,不會。”

霍卿雲又道:“你陪了我那麽久,以後該換我陪你了。我已經同師父說了,過幾個月便可以走,你的手遇到天冷還會作痛,我們入秋之前搬到南邊去,如何?”

葉展眉拼命仰着頭強忍着要湧出來的眼淚,顧不上回話。

“哎,那個,還有個事我很想知道。”霍卿雲壓低了聲音,“你是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葉展眉硬聲道:“那麽久以前的事,誰記得!”

霍卿雲輕笑了一聲,雙手移到他腰側,向前一摟再一托,把人抱了起來。

雙腳驟然騰空,葉展眉不由驚呼出聲,立刻攀住了他的肩膀。

霍卿雲掂了掂,疑惑道:“我怎麽覺得你好像胖了?”

“誰說的!”葉展眉兇神惡煞道,伸手到背後摘下了重劍,插到了一旁的地上。

霍卿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一手拎起重劍來,抱着人徑直回了自己的卧房。

葉展眉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推了推他:“府裏那麽多人……”

“嗯?”霍卿雲道,“昨天晚上你睡着的時候怎麽不覺得不好意思?”

葉展眉:“……”

霍卿雲把他放到床上,掀起一邊褲腿看了看:“這邊好像是有點淤青,疼麽?”

葉展眉臉有點紅:“……還好。”

現在想想,聽完人牆角落荒而逃時還腿踢到石柱,這事實在是有點丢人啊。

“晚點再幫你上藥,好麽?”霍卿雲欺身上前,舔了舔嘴唇,臉上的笑意顯得有點邪惡,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因為……我有點忍不住了。”

這個發展似乎有哪裏不太對?

葉展眉感覺血液轟地一聲沖上了頭頂:“喂,你,你,你怎麽……”他結結巴巴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他的聲音就貼在耳邊響起,充滿了自己完全無法抵擋的致命誘惑,搞得自己本來就有些七葷八素的腦子更是雲裏霧裏了。

葉展眉愣愣地看着他想,怎麽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霍卿雲奇道:“你這是害羞什麽?想當初你手傷的時候,我幫你沐浴,你也……唔。”

葉展眉伸出兩指捏住了他的嘴唇,頭扭向一邊,只留給他紅到了耳根的側臉。

霍卿雲無聲地笑了笑,将他按倒在床上。

春遲因為師尊終于沒有像之前一樣把那個花谷來的醫師掃地出門,也肯接受治療的事情開心了好幾日,守在院門前也不再像之前那樣郁郁寡歡,反而看着空氣都要笑出聲來。

師祖前來探望的時候,見了她這副樣子忍俊不禁地摸了摸她的頭發:“遲兒啊,你,哎!當真是癡兒。”

癡兒?在這世界上,有值得為之癡迷的事情,又有何不好。

春遲整個人都只顧着歡欣鼓舞,并沒有看到師祖笑意裏深藏的隐憂。

房門輕微一聲響動,春遲轉頭望去,只見師尊整個人被毯子包裹着,由那位總是溫柔平和的醫師抱了出來。

春遲連忙迎上去,輕聲問:“先生,可還有什麽需要?師父他……還好嗎?”

“不必擔心,慢慢調養便是。”醫師問道:“姑娘可知華山裏那個用于藥浴的溫泉設在何處?”

春遲飛快地點了點頭:“我帶先生去!”

“不用了。”穆兮忽然睜開了眼,出聲阻止道,“我知道在哪。遲兒,你退下罷。”

“師父?”春遲心中驚喜,師父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恢複了不少元氣。

醫師低頭看了他一眼,朝春遲露出個有些歉意的笑容:“那我們先走一步。對了,總是叫我先生未免不妥,姑娘若是不嫌棄,以後叫我一聲大哥便好。鄙人姓步名知,步履的步,知曉的知。”

春遲又一次被他的笑容晃得有些睜不開眼,低下頭小聲應道:“是……步大哥。”

步知又用極低的聲音對懷中的穆兮耳語了幾句,便邁步走遠了。

春遲站在原地看着兩人的背影,久久未動。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在華山歷來清冷寡淡的顏色裏,她忽然感覺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弱小。

山有穆兮穆有知。心悅君兮,君不知。

純陽宮的雪,終年如一。自小生活在這裏的人,哪怕踏遍千山,也是不知道何為寒冷,無懼冰霜侵身的。

只有将心留在溫暖如春的桃花源裏的人,才能感覺得到什麽是真正的天寒地凍。

長安城外的茶館已經重新開張,像之前一樣,每天都坐滿了來自天南海北的遠行客。

霍卿雲在外拴馬的時候敏銳地感覺到裏面喧嚷人聲忽然異樣起來,探頭一看,好家夥,玉傾城這個不省心的又跟人吵起來了。

還沒聽清二人在争什麽,就見那人湊過去要搶什麽東西,葉展眉伸手一攔,拔劍便把人揮開了,他這一劍剛好砍在那人舉起來的盾牌上,兩人當下就過起招來。

霍卿雲幾步蹿了過去把玉傾城拉過來:“你又鬧什麽?還嫌自己麻煩不夠多?”

玉傾城很憤怒:“他要搶我東西!”

霍卿雲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按了按對方的肩膀示意他待在原地,也不多話,便上馬向越打越遠的兩人追了過去。

對面的人一身蒼雲軍的打扮,看架勢便不是好對付的主。霍卿雲握緊了長槍,目光如炬地一一掃過他長刀與巨盾的走勢。

蒼雲一個後跳躲開了葉展眉以萬鈞之勢砸下的重劍,眼中有一道微光閃過:面前這人雖然使的是藏劍山莊劍法,招式中卻又與他接觸過的藏劍弟子有微妙的差別,似乎每一招都經過了更改。

這種改變若非他縱橫江湖多年對于武學的嗅覺早已是靈敏異常,恐怕是很難發現端倪的。

他猜測,面前這個人,手上一定受過重傷,以致不能完美地發揮出藏劍武學的威力。

正在他心思電轉的時候,一把長槍伸了過來,駿馬嘶鳴,這一槍精準地挑開了他的盾牌,而那柄重劍不知何時已被收了回去,纖長鋒利的輕劍靈蛇一般刺了過來!

這般默契的配合,放眼江湖也是極難得見的。蒼雲來不及驚嘆,大喝一聲,長刀翻轉,同時身形向一側瞬移出了幾尺,避開了這一擊。

葉展眉冷哼一聲,手腕一翻輕劍便回到了劍鞘中,重劍早已在手,提起便向蒼雲攻去。

蒼雲神色一凜,他非常熟悉這個姿勢,下一招一定是藏劍山莊那久負盛名的“風來吳山”,這是一招淩厲無匹的重劍攻擊,以全方位無死角的強大劍氣釋放給敵軍造成極大殺傷力。只是根據這人之前的招式套路,他這一招也必定不會全無死角。

他一定會露出破綻。至于那個切入點在哪裏——

蒼雲嘴角幾不可見地揚起,正如他所料,對方的重劍沒能行走一個完整的弧度就慢了下來,仿佛持劍之手不堪重負似的,他當機立斷地抽刀劈了過去。

然而,對方身上忽然閃過了一圈光盾,身後那持槍的人仿佛連這招的弱點都一清二楚地預料到了,及時趕到,槍身分毫不差地擋在了他長刀瞄準的那一點前。

蒼雲随即被馬蹄踩在了腳下。他不甘心地看向收了手的兩人:“你們是誰?”

葉展眉将重劍扛在肩上,低下頭看着他:“你又是誰?為什麽搶傾城的東西?”

霍卿雲拍了拍穿月的頭,讓它擡起了蹄子。蒼雲終于得以喘息:“壺天是我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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